第20章 絕頂的難事

47樓統戰部。聯軍總指揮官辦公室。

宵山跪得筆直。月岩石的地板,又冷又硬,跪上去膝蓋先是發麻,然後刺痛,時間一久,又酸又疼,饒是宵山這種吃慣了苦的也暗暗咬牙。

馮激靈劈頭蓋臉地罵,已經一個多小時了,前臺把門關得嚴嚴實實,連同整個47樓都不見外客。宵山在他的震怒中低着頭,馮繼靈雖然脾氣也不好,但上次罵得這麽狠的還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

“三十多歲的人了,還讓我來教你怎麽做事?你是不是不想幹了?不想幹了趁早滾蛋!別他媽在這兒浪費我的時間。”

馮繼靈抄着桌子上的文件夾就往他腦袋上砸:“兩條人命!你讓我拿什麽去跟國務大樓賠償?把你和那個姓姜的送過去好不好?一命抵一命,反正事情是你們惹出來的,就讓全國人民看指揮所的笑話!”

見宵山臉色不好,他冷笑道:“你還覺得委屈?我還要委屈呢!現在人家可得意了,你沒聽見早上妙铎給我打電話那個語氣,他以為他是總統咧!他媽的總統都沒有跟老子這麽說過話!”

事情是這樣的。

一大早上馮繼靈剛起床,總統行政團首席秘書妙铎就給這位聯軍總指揮官打電話,大意是總統知道了航天中心負責人自殺的事情,為國家失去了核心科研人才感到痛心疾首,連班都不想上了。行政團的人苦勸無用,只有馮指揮官最得總統的心,還請指揮官親自去請總統上班。

馮繼靈半輩子沒吃過這麽大的羞辱,早飯沒吃罵了司機一路。好不容易趕到總統官邸,看了不少行政團的臉色,總統用沉重的語氣對他說,“傳出去整個北半球都覺得我們苛待人才,把人家搞得自殺了!你看到現場照片了嗎?就差血書一個恨字在牆上了!”科學工程部部長跪在旁邊號喪似的叫苦。

馮繼靈像生吞了十斤鴉片,又惡心又痛苦,還必須鞠躬賠笑,堅決支持徹查。最後他親自給總統拎着包,攙扶着他老人家上了車。

國務大樓這次是抓住了把柄,勢必要讓這位總指揮官吃癟。

這口氣總統壓了很久了。馮繼靈坐鎮指揮所近十年,指揮所在國民心中的地位漸漸有超過國務大樓的趨勢。統一國家版圖後,馮的支持率更是達到了空前的程度,有些部隊甚至“只知指揮所,不知國務樓”。總統表面上忍了,但是個人就不會沒有脾氣,何況這個人還是一國總統。

如果馮繼靈不給出一個足夠滿意的交代,國務大樓一定會咬着這件事不松口。就算不能給這位總指揮官定責,能除去宵山和78師這些鷹犬也是好的。

馮繼靈可以不在乎其他人,但是舍了宵山他是不願意的,他親自栽培調教多年,沒了宵山等于斬斷他一只臂膀。

又要保住宵山,又不想讓指揮所被人背後戳脊梁骨,一道難題放在這位聯軍總指揮官面前。

馮繼靈頭疼得不得了,氣喘籲籲跌坐在皮椅裏:“你說吧,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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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山開口:“我會去向航天中心道歉,去總統面前道歉。和您沒有任何關系,是我私自下令讓人去航天中心調查。任何處分我都願意接受。”

馮繼靈問:“你手下那個姓姜的呢?”

宵山答:“我和阿培都是軍人,我們服從一切組織決定。”

馮繼靈搖頭。宵山在軍隊裏呆的時間太長了,當軍人打仗他是無可挑剔的,但進了辦公室,還是欠火候。

“你以為不提我就沒事?他們要的就是除掉你,才好打壓我,”馮繼靈說:“你現在去要求擔責任,正中他們的下懷!”

宵山又把頭低下來,不說話了。

馮激靈冷笑:“想動你?做他奶奶的白日夢!你在國民心中的地位這麽高,現在又和愛麗絲綁在一塊兒,要是真的動了你才是後患無窮。”

總統就算恨宵山恨得牙癢癢,也要考慮一下,宵山沒了後如何安撫國民無處安放的英雄情懷。

馮繼靈擡擡下巴,示意宵山站起來:“站到門邊去。”

宵山不明所以,起身後退,退到辦公室門口。

只見馮繼靈突然發難,從書桌抽屜上掏出一把手槍,“砰砰”對着宵山就是兩槍!

子彈穿透肩膀和小腿,宵山只來得及捂住破碎的肩骨,疼得兩眼發黑,冷汗順着他的兩鬓滴落。他撐着一條腿靠在門上,艱難地喘氣,到底咬緊嘴唇沒喊出一聲來。

馮繼靈很滿意:“你記着,今天你送愛麗絲去做節目,在停車場有人行刺,你為了保護國民女兒受傷。歹徒打了你兩槍,随後保镖将歹徒就地正法。我會讓他們随便挑個死囚的名字登報,公關組的通稿會把事情定性為恐怖襲擊。你只要統一所有人口徑就好。記清楚了?”

宵山點頭。這是馮繼靈在保他。他如果因為保護愛麗絲而受重傷,國務大樓就不敢動他。

馮繼靈給他拿上風衣外套,送他出門:“過兩天,你去人事部說一聲,就說你傷情嚴重,沒辦法正常上班,申請停職兩個月。至于姜培,以後我不想再見到這個人了。”

宵山心情一沉,抓着他的袖子:“那咨詢部……”

馮繼靈掙脫了他的手:“你放心,咨詢部有安在。這兩個月你就先好好休息吧。”

在樓下等宵山的保镖吓壞了,拉着人就往醫院。宵山搖頭,讓人通知軍醫回官邸。

去醫院會把事情鬧大,那麽多人看着,他沒辦法保證所有人的嘴巴都嚴實。

軍醫一臉沉重地檢查傷口,關節脫位、肩骨局部破碎,腿上失血嚴重。他把破碎的骨頭取出來,放進生長機裏複制打印出這一截骨頭,再重新移植進人體。複制人骨的材料是钛,比爾吉钛鐵廠出産的最高等級的金屬钛,密度高、耐腐蝕耐濕、無磁性無毒,能在極端高低溫下保持延性及韌性。就這麽一小截骨頭,嵌在殷紅的血肉裏,像根漂亮的銀條埋進泥土。

宵山神智渙散,麻醉藥掠奪了他大腦的控制權。他恍惚地記起有一次他被燃燒瓶打中,背部大面積燒傷,要把整塊爛肉挖出來再換皮。他趴在一口玻璃棺似的機器裏,紅色光線上下來回地掃,麻醉後的大腦産生了幻覺,他以為整個人都被點燃了。醒來之後渾身冷汗,背後的皮膚已經換好了,嶄新如初,連傷疤都沒有。以至于後來他要講這段經歷也沒有證據證明。

他想,科學消滅了傷疤,也消滅了自我。

再醒來室內光線是灰的。

肩膀又酸又重,他突然想起接下來兩個月可以休息了,更是伸伸腿、擡擡手的欲望都沒有。

有人站在窗戶邊,問:“要不要水?”

宵山有點意外,沒想到沈儀祯在。

“先來根煙。”

沈儀祯從床頭的煙匣子裏摸出一根煙遞給他。宵山張張嘴示意他喂進嘴裏,沈儀祯猶豫地送到嘴邊上。這時候宵山腦袋完全清醒了,心想,為着這根煙,兩顆子彈挨得也值得了。

沈儀祯單純地因為他清醒過來松了一口氣:“我去叫醫生來看看。”

宵山輕輕地拉着他的手:“陪我坐一會兒。”

沈儀祯咬着嘴唇,還是坐在床邊,瞪着一雙幹淨的眼睛等他說話。宵山覺得好笑,突然擡起手來摸摸他的臉頰和鬓邊發根,他沒有輕浮冒犯的意思,只是想确定一下這個人還活着。

如果每天都能看到你,合該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他想。

沈儀祯被他眼裏的痛楚弄得敏感不安:“到底怎麽回事?早上不是還好好的嗎?”

宵山現在不想解釋:“想讓我死的人太多,難免着了人家的道。不過接下來兩個月可以放松放松了,只要管管小孩子就好。”

沈儀祯也不是傻子:“是不是國務大樓那邊不好交代?”

宵山懶懶地說:“現在就好交代了,只是可惜了阿培。”

沈儀祯心頭一震,明白姜培的下場恐怕不會很好。馮繼靈這顆子彈不僅傷了宵山的肩膀,還斷了兄弟情。難怪宵山連調侃的心情都沒有。

但除了這個處理方法沒有其他選擇。姜培難道是私自帶人去航天中心調查的嗎?馮繼靈難道不知道宵山派人去航天中心嗎?他知道,而且是他授權的,但是出了事情,就是姜培和宵山來承擔責任。馮繼靈只會說這是屬下越權,自己推得幹幹淨淨的。他是聯軍總指揮官,他不能犯這種錯,一旦他認了,47樓統戰部就要換人坐鎮了。

多年袍澤之情忍痛割裂,這不是斷了一根骨頭可以比拟的。

沈儀祯忍不住安慰:“你別太傷心,這不是你的錯。你也是被迫的。”

宵山不說話,只抽煙,一口一口用力地抽。沈儀祯看不下去,把煙從他嘴裏奪過來扔在腳下。

宵山挑眉:“膽子大了是吧?”

沈儀祯有膽子也是充大的,扔完煙頭就縮回去了,連退了兩步差點從床上掉下去。

宵山忍俊不禁,把他拉起來:“幹嘛呢?演戲啊?”

沈儀祯嘴硬:“傷還沒好,就抽煙,回頭就說我看護不力。”

宵山拉着他的手,挺高興:“你替我着急傷心?”

沈儀祯被問得一愣,有時候他自己也覺得同情心未免過于泛濫。

“我不在乎失了一個得力助手,但是阿培和我生死與共,很多次戰場上他替我擋槍犯險,沒了他,我覺得手裏少一塊盾。這種感覺你體會不到,你沒上過戰場。”宵山低聲說:“我把他調來後方本來是想彌補他,吃了這麽多苦好不容易活下來,應該享享福。如果知道會有今天,我幹脆就不讓他回來,在前方或許還能有一條出路。”

沈儀祯聽得心酸:“你是個重情義的人,他會明白的。”

“我舍了他,你覺得他會明白我的情義?”宵山好笑地問。

沈儀祯急起來去握他的手:“那我明白!”他斷斷續續地說:“楊韶青告訴我,你本來是不想去救他的,風險太大你的兵覺得不值得,但是後來你們還是去了。你的情義他明白,他一直記着。你還救過那麽多人,他們也都明白。等丫頭長大了,她也會明白。”

宵山露出一個欣慰的表情:“你呢?我傷過你,你不記得嗎?”

沈儀祯閉了閉眼。他怎麽會忘?一天都不敢忘。他本來應該開心的,宵山終于也有跌跟頭的一天,但是現在這個頹唐的宵山,不會讓他産生絲毫的暢快。

他受過傷,宵山也受過傷,他們都是背負傷痕的人。他有什麽好高興的?

宵山反握着他的手:“儀祯,你可以不必記得我。”

“你覺得有可能嗎?”沈儀祯睜開通紅的眼睛,“你知道我做過多少噩夢?你知道我多害怕?要不要記得你是我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來插嘴!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幹什麽都要你說了算,都要你來控制你才高興。連別人想什麽都要控制。”

宵山很無辜,他只是想,如果讨厭他能讓沈儀祯舒服一些,那就讨厭他吧。

看到一個人壞的一面是容易的,看到一個人好的一面也是容易的。

但是既要承認一個人的正反兩面,還要包容他,就是世上絕頂的難事。

連宵山自己都難做到,他沒有資格要求沈儀祯做到。

沈儀祯怔怔地說:“我以前覺得,站在你這個位置上應該很得意吧,肯定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即使有煩惱,也不會比我們這些人的煩惱多。但經過這段時間我發現,你有你的難處。”

宵山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

沈儀祯鼓起勇氣直視他:“你真心為了丫頭好,我看得出來。如果不是為了她,你也不必這麽着急去調查航天中心,生出這麽多後面的事情。我知道我能做的不多,也不像姜培那樣得力,但……但我想讓你知道,至少在這件事上,我是相信你的。我會站在你這一邊,只要我能做的我都會願意去做。也請你相信你自己,你不是一個人。”

宵山握緊他的手:“謝謝你,儀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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