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流浪漢,現在姑且稱呼他岳某某,在昏昏沉沉地被從鬼門關拉回來之後,又昏昏沉沉地被轉到了普通病房。鎮定劑藥效過了,他也沒醒過來。醫生來檢查過,說是睡着了——支持性的儀器都已經撤掉,渴了餓了,早晚能醒。又叮囑岳方祇護理的注意事項:流食,溫水,高營養的飲食,避免着涼。

岳方祇哪有功夫照顧病人。他一天得蒸好幾百斤幹糧,從四點多起來到晚上六七點關店,整個人忙得像個陀螺一樣。于是只得又繼續花錢,請了個護工來照顧病人。好在回到普通病房後,費用直線下降。相比之下,請個護工就顯得便宜得多了。

護工到位,岳方祇就放心地回去蒸饅頭了。沒想到中午,正是喝口水都沒工夫的時候,護工來電話了。岳方祇把手機夾在肩上聽電話。那頭護工欲哭無淚:“你可快來瞅瞅吧,我整不了你們家這個啊!他都要上房了!”

岳方祇說我忙着呢,你先看着他,我下晚兒再過去。

護工緊張地叮囑道:“我真整不了他。你能來千萬趕緊來,出兒事兒我可負不起這個責啊……”

那頭買饅頭的主顧低頭數饅頭:“我要的是十個,這怎麽少一個?”

岳方祇回過神來,趕緊給人家又補了一個:“走神兒了……”說話間手機掉在地上,摔得電池都掉了出去。岳方祇騰不出手來,最後還是個年輕小夥子給他撿起來放桌邊了。

岳方祇忙了一個中午,總算把兩個竈上的幹糧賣得差不多了——這時候都一點鐘了。他有心回去吃口飯,剛把手機電池裝回去,鈴聲就不依不饒地響了——是管床的醫生:“家屬趕緊來一趟,病人情緒不太穩定,被人投訴了。”

岳方祇暗罵一句,嘴上卻只能說好好好就來就來。不搓火是假的——他可還餓着呢!

呼吸科走廊全是加床,岳方祇深一腳淺一腳地趟過去,終于趕到了岳某某的病房。因為病情一開始比較重,出了RICU,醫生安排了一個好點兒的小病房。那是個三人間,另外兩床家屬一聲沒吭,臉上倒是明明白白地寫着無奈和厭煩。

護工看見岳方祇,趕緊走過來:“哎呦你可來了……鬧一早上了都。”

岳方祇往床上望去,沒見着人影。他不解道:“人呢?怎麽回事?”

管床醫生看見他,滿臉抑郁:“床底下呢。”

原來人一早上醒了,就悄悄溜走了。護工買飯回來發現人不見了,趕忙到處找,還拜托醫生去查了監控。人丢了是大事,監控那邊很快給了消息,說是上了個廁所,然後就順着樓梯跑了。大夥兒最後在負二層的角落把人找到,想帶他回病房——點滴還沒打呢。結果強行把人拖回病房,他又鑽床底下去了。

現在是說什麽也不肯出來了。

本來是鬧得人仰馬翻的事兒,岳方祇卻不知怎麽聽得有點兒好笑。他自言自語道:“還知道上個廁所,這也不傻麽。”

他彎腰往床底下看。正好和兩只大眼睛對上了。

那個可憐人一直在打哆嗦,看見岳方祇,他輕輕叫了一聲,開始小聲嗚咽。

岳方祇有點兒明白了。這不就跟那個小狗兒開始被他抱回來時一樣麽。

害怕罷了。

他沖他伸出來,嘴裏發出逗引的聲音。陰影裏的人蜷縮得更緊了。岳方祇小聲道:“出來呗,地上多涼啊……”

那個人抽了一下鼻子。

岳方祇趴了下去:“甭怕,是我。我給過你饅頭,記得麽?你早點兒好了,就不用在這兒了……先出來,乖。”說着向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肩。

掌心下瘦弱的肩膀一直在抖。岳方祇啧了一聲:“你出來,咱們吃好吃的……餓不餓?老打營養針不行我跟你說,都瘦脫相了……”

醫生也彎下腰,把臉往床底下湊:“對,別擱地上,多涼啊……”

結果床底下人發出了短促的驚叫。

岳方祇趕緊擡頭:“別過來,我先勸勸……”說着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鑽了過去:“不用怕,沒事兒了……大夫是為你好,人家救了你的命呢……”說着湊過去,小心翼翼地摸他的肩:“等你好了,我帶你回家好不好?保證天天都有飯吃,也沒人來欺負你。誰要是欺負你,你就躲我後頭,你看成不?”

這話說出來,岳方祇自己都覺得牙酸。然而察覺到掌心的顫抖弱了下去,他還是搓着牙花子再接再厲,把那酸不溜丢的話拿出來反複說,就差沒說你是我祖宗了。

最後細長枯瘦的手怯生生地伸了過來,抱住了岳方祇的脖子。

不知道怎麽回事,岳方祇心裏頭一哆嗦。他長到這個歲數,還沒被人這麽摟過脖子呢。但是這時候也容不得他想東想西。他伸手摟住對方的腰,把人從床下來小心翼翼地帶出來了。

大家都松了口氣。岳方祇安撫了他一會兒,又給了喂了些粥,然後看着他把藥吃了。最後終于消停了——病人重新睡着了。

醫生把岳方祇拉到門外說話,神色有些歉疚和為難。這種病人,照理說大醫院都是不願意收的。床位本來就緊張,病人對治療的配合度也差,還容易出事,連累醫院擔責任。說來說去,就是委婉地勸岳方祇盡早辦出院。

岳方祇也明白。開了藥方,點滴可以在社區打。複查時再回來就行了。他扭頭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睡着的時候,那個人看上去安靜又乖巧。

岳方祇心裏頭真的有些愁。

醫生走了,護工又湊過來,跟岳方祇反複說病人多麽不好照顧。也不會說個話,溝通都溝通不了。這活兒難幹,要麽您另請高明?

岳方祇聽明白了,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嫌錢少,想要加錢。岳方祇跟他讨價還價,最後從兩百漲到兩百六,護工任勞任怨地回床邊去了。

把人打發回去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他跑到住院處後頭的食堂買了份盒飯,在冷風裏一面吃一面琢磨。最後盒飯吃完了,他給老富打了個電話:“明天下午你幫我把那誰接回去吧。”

老富炸了:“啥玩意兒?接哪兒去?”

“接我家去啊。”岳方祇已經接受了現實:“然後找派出所問問。能找到他家人最好;找不着的話……等他好了,讓他留我店裏幫着撿個饅頭。醫藥費就抵工錢了。”他精明地補充道。

老富半晌沒說話,最後評價道:“不是,我怎麽覺得這有點兒像是把人送進黑磚窯呢?”

“滾犢子。就這麽說定了。”岳方祇當場拍了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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