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街上做塑鋼窗的那家老板把新焊的錢匣子給岳方祇送過來了。這回錢匣子換成了不鏽鋼,死沉死沉的,邊兒上還附帶着兩個能穿鐵鏈的耳朵眼兒。岳方祇把錢匣子五花大綁,牢牢地捆在了桌子上——哪個小偷能偷走,算他本事大。

短暫的春天來了又去,天氣說熱一下子就熱起來了。吉祥街上有幾家店面易了主,其中就包括那個賣燒餅豆腐腦兒的鋪子。

新老板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年輕,一番花裏胡哨的裝修之後,串串店開業了——生意似乎還不錯,顧客也都是年輕人。

岳方祇心裏多少有些不以為然。他懷念田家的燒餅豆腐腦兒。吉祥街上做燒餅豆腐腦的鋪子另外開起來了兩家,可惜都是味道平平。岳方祇吃了一回,就不想再去吃第二回 了。

本地餐飲有兩個方向一直店鋪林立。其一是火鍋,因為冬季漫長,大夥兒都愛吃涮羊肉禦寒;其二就是燒烤,從天暖到入秋,總有三四個月的黃金季節。

老富天冷時在吉祥街經營他的火鍋店,天一暖,就跑到沿江的某條街上去了——他在那裏有個燒烤店,旺季打理好了的話,收入非常可觀。

岳方祇身邊少了一個能聊天的朋友,卻來不及發出什麽感慨。他現在是真的忙。按理說天熱了,買幹糧的人會比天冷時少一些,只是因為聯系他送貨的地方越來越多,所以收入不降反增。

店裏就這麽幾個人,每天都累得不行。小鄭頭一個嘟囔,說不想幹了,實在受不了。岳方祇算了算賬,給他們都漲了工資。本地工資不高,餐館的服務員一個月也就兩千多的收入,小店有的只能開到一千出頭。幹糧鋪子雖然累,收入和一般的小服務生或者後廚雜工相比,已經是翻倍了。何況真要是仔細論起來,在那種生意興隆的飯店裏做服務生或者後廚,和這裏的辛苦也不分上下。畢竟幹糧鋪子最晚每天六點多也就關門了,而飯店在吉祥街上都是要開到半夜的。

岳方祇聽他和附近的快遞員還有外賣送餐員聊天,似乎是很羨慕人家的收入,動了想要跳槽的心思。對方幾個小哥都表示沒那麽好幹,新聞裏說的收入是理想狀況,實際上大部分人都跑不出那麽多單,況且要是丢件或者遲到,一個投訴下來,錢就嘩啦啦地扣沒了。小鄭聽了這話,又開始猶豫起來。結果沒過兩天,有送餐員在吉祥街上逆行,撞壞了酒吧開出來的一輛豪車。交警處理事故,判了送餐員全責。那個騎手哭天抹淚,吉祥街上再也沒見過他,後來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于是小鄭離開的心思仿佛就此熄滅了。

岳方祇倒也沒因為這事對他有什麽看法。誰不想逮着機會多賺點兒錢呢。

岳方祇自己不也是每天都在盤算生計問題麽。因為訂貨量太大,他買了輛二手的廂式小貨車,一天三趟出門給主顧送幹糧。每天數不清要搬多少箱子爬多少樓梯。訂單猛增,現在每天都要忙到半夜十一二點才能休息。兩個夥計晚上六七點鐘也就下班了,剩下的事都是他和白墨在做。

有時候動了心思,想親熱親熱,可是往往還沒等伸手,人已經睡過去了。于是他和白墨被迫在短暫的躁動之後重新變得清心寡欲起來。好在累也累得心甘情願。岳方祇現在一天裏最高興的時候,就是和白墨兩個人一塊兒吃晚飯,那是每天難得的休息時刻。

白墨基本上已經把做飯這件事攬了過去,岳方祇覺得自己的舌頭都被他給喂刁了。

日子過得飛快,他們就這麽從開春一直忙到了夏末。農歷七月,老百姓叫鬼月,本地許多人家都要在鬼節前後祭掃,寺院和其他供神的地方也是一樣。店裏的供果單子一直排到了七月十五去。

七月十五那天,饅頭店沒對外營業。一來是機器不能沒完沒了地用,需要停

下來養護;二來是岳方祇自己也想稍微喘口氣。

他和白墨早早起來,把要送的東西裝好,趕在寺院開門前把供果和饅頭送了過去。路上白墨說想吃面條。他難得提出自己想要什麽,岳方祇哪有不答應的道理,于是他們去吃了牛肉面和鹵蛋當早飯。結果回來時在高架橋上堵車了。

天氣很好,又是個周末,車流都是往江邊去的——本地确實也沒什麽太多好玩兒的地方。車子慢吞吞地開,再加上沿途要送貨,一晃兒一上午就過去了。中午時他們繞了一大圈回來,車上就只剩最後一批貨了——是給吉祥街北邊某個高檔飯店做的那種臉盆一樣大的開花饅頭。飯店很精明,把這種巨大無比的雜合面饅頭作為菜單上的噱頭,實際上卻是從外面直接買做好的饅頭,結果反倒是把成本降了下來。

這種飯店都是中午才開門,岳方祇每天會過去送一趟貨。他日常送貨的路線一向把車是從南街開出去,繞一圈,送完這最後一份,正好就順着北街回家了。這天也是一樣。

車子順着副街繞到店鋪的後院停下,白墨小聲說想去趟洗手間。接貨的後廚師傅很和氣,給白墨指了路。岳方祇很快卸完了貨,也往洗手間去了。

飯店上下有兩層,規模很大。一樓的洗手間在清掃,岳方祇只能上了二樓的包房區。沒想到他出來後在水池邊洗手時,忽然聽見有人猶猶豫豫地叫他:“诶,岳……岳什麽來着。你是不是那個……”

岳方祇回過頭去,看見一個戴金邊眼鏡的陌生男人在身後不太确定地望着自己。

這時候另一個的男人跨着方步從裏頭出來了,看見岳方祇,也是愣了愣:“岳方祇?”

岳方祇打量了對方半天,隐約好像有點兒印象,又記不起來了。他客客氣氣道:“不好意思……你是?”

那個戴眼鏡的男人率先反應了過來:“哦,對對對,岳方祇嘛。你不記得了?我是趙晨啊!這是賈玉偉,原來咱們班長,現在是賈總了!”

岳方祇對他們印象已經不深了,但還是客套了幾句:“真是很多年不見了。”

賈玉偉打量了他片刻,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岳哥現在在哪兒高就呢?”

岳方祇笑了笑:“個體戶,做點小生意。”

“哦,那挺好的。也過來吃飯?”

“沒。過來給飯店送幹糧。”岳方祇看着對方在那兒慢條斯理地洗手,知道沒什麽聊下去的必要了,況且白墨肯定還等着呢:“我還有點兒事兒,先走了。”

對方很場面地客氣道:“大夥兒聚會,你也過來吃兩口吧。”

他的話毫無誠意,擺明了就是有點兒挑釁和瞧不起人的意思。岳方祇也懶得敷衍了:“不用了,這就走了。”說着沖那個叫趙晨的男人一點頭,轉身離開了。

岳方祇回到樓下去,白墨沒在車裏。他問了保安,說是沒見人出來,于是只得又回到飯店去找人。這一找就順着原路回到了二樓。

人造的小噴泉在走廊裏汩汩淌水,方才遇見的那兩個人的聲音從半開的包間裏傳來:“……你們猜怎麽着?我們剛才碰上大黑塔了!”

“哪個大黑塔?”

“就岳方祇啊!你不記得了……”

“哦是他啊……”有人懷念道:“怎麽沒把他叫過來啊?”

“他不來。可能是臉上挂不住吧。聽說在裏頭蹲了好幾年,估計是剛放出來。現在正給飯店送貨呢。”

這下包間裏炸了開。

“世事難料啊。都以為他前途最好,當初好幾個地方争着要他呢……”

“我那時候就說他不行。”賈玉偉得意道:“死倔死倔

的,不會做人。一天到晚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這種人到哪兒也混不明白。你看看,照我的話來了。唉,也算是社會給他上了一課吧……”

“當時他和謝铮最好吧,謝铮今天怎麽也沒來?”

“提幹了嘛,現在是大忙人……”

岳方祇在包廂外頭站了片刻,轉身走了。

順着走廊穿過,中間靠電梯那裏,有個很大的噴泉,底下是一池金龍魚。白墨正蹲在池邊看魚看得出神。

岳方祇看見他,心裏那點兒郁氣淡了些。他沒理會服務生奇怪的眼神,在白墨身邊兒也蹲了下來:“好看啊?”

白墨扭頭沖他一笑,點了點頭。

岳方祇揉了揉他的頭發:“等有錢了,咱也養幾條玩兒。”

白墨想了想,搖了搖頭:“太大了。小魚就行。”

岳方祇笑了:“反正挑你喜歡的養。”他看了一眼時間:“要麽今天就去買?”

白墨搖了搖頭,站了起來。

他們回到車上,岳方祇卻沒有把車開回家,而是帶白墨去了江邊。他們在娜塔莎吃了奶汁雜拌和紅湯,還有包菜卷——柔軟的卷心菜葉子裏包着牛肉蘑菇和洋蔥炒制的米飯,又在番茄蒜末和紅酒裏燴過,最後淋上一點酸奶醬。吃起來溫暖豐富,讓人心滿意足。

吃過了飯,岳方祇帶着白墨去了江邊。餐館離江畔公園有點兒遠,外頭江邊的人也就很稀少。

他帶着白墨走下去,在靠近江水的臺階上坐了下來。江水偶爾會湧上一兩級臺階,然後又飛快地退下去。更多的時候水勢平緩,波浪聲也不緊不慢。天空把整條江都映成了藍色,粼粼的水光在一片藍色裏閃爍。

岳方祇張着腿,坐在白墨身後的一級臺階上,正好把人圈進自己懷裏。他們一起看江鷗從水面飛過,還有對岸郁郁蔥蔥的樹木和漂亮的小紅房子。偶爾有客船慢悠悠地開過去,在江面上劃出兩條轉瞬即逝的燕尾線。

人的一生是不是也那麽短呢?岳方祇想,就像那些船後的水線。可能行得平直,可能七扭八歪,但終究都是要消失在江水中的。

這些念頭太過傷感,簡直讓他不像是他了。可是岳方祇覺得自己在思索起這些的時候是很平靜的。

夏末了,江邊的風開始有了秋意。岳方祇懷裏卻是暖的。他忍不住把白墨抱得更緊了些。

白墨似乎感受到了那些沒有訴諸語言的情緒,于是回過頭來,摸了摸岳方祇的臉。

他做這些事時自然而然。眼神溫柔,又帶着些許憂心。岳方祇捉住了他的手,也自然而言地親了一下。白墨的指尖上還殘留着奶油和果醬的香味。

岳方祇突然覺得自己餓了。不是沒吃飯的餓,而是從小腹下頭慢慢升起來的那種饑餓,并不劇烈,只是綿長又焦灼,非要把眼前這個人吞下去才能填飽。

他把臉埋在白墨頸窩裏,貪婪又依戀地呼吸起來。

水線會消失,人也會。但總有些東西可以讓那個短暫的瞬間變得有別于其他。比如那一刻江上飛過的鷗鳥,比如眼下懷裏的這個人。

夏末的晚上有些冷,岳方祇在薄被下一遍遍親吻白墨的額頭,用鼻尖輕蹭他的面頰。白墨什麽都沒說,只是緊緊抱住了岳方祇的背。他像清晨的花葉,在微風裏細細顫抖,一碰就落下露水。

最後世界遠去。岳方祇摟緊白墨,痛快淋漓想:這輩子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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