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

失去無怨鬼助力的喬婷實在是不足為慮。

空中飄滿符紙,散發各色光芒, 像是浮在空中的花燈。

緊接着“花燈”顫抖, 轟天雷一樣一個接一個落地,攻擊厲鬼。

一刻鐘後——

雲銷雨霁, 煙消雲散。

眼球發澀,明越揉揉眼睛, 心中長長嘆了口氣。

喬婷啊喬婷。

我不對你懷不懷有正确的醫道之心做出評價。

畢竟, 活人世界, 論跡不論心。

無論你內心如何黑暗, 被傷害的依舊是你。

然而,亡靈世界, 論跡也論心。

我只希望,你落子不懼,消散得幹淨, 無怨無悔。

-事了拂衣去, 做好事不留名。

西城恩帶着其他幾個小的打了個出租走了。

這廂, 陳修周靜仁翟丹還有兩只小崽子踩着曠野明淨月光, 朝西步行離開寶山。

——美名其曰,踏月去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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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就是這一夜過得太刺激, 誰都睡不着。

醫院樓群正在遠離,身後翟丹和周靜仁語氣輕松, 聊天打屁。

“大仁, 剛才你哥好好誇了小學妹。”翟丹拍着明越肩頭, 笑說。

周靜仁佯作不知, 驚訝道:“天啊,我家大哥也會被學妹的王霸之氣震懾,在下佩服佩服——”彩虹屁吹得明越哭笑不得,顏峻也跟着笑起來。

“佩服個屁。”

陳修從門診部走來,眼神還定在遠處斬鬼師協人的身上,手掌已經搭在了周靜仁的肩膀頭:

“大仁哥,你不仗義啊,你怎麽不告訴明越,斬鬼師協給的罰簽呢?”

周靜仁死豬不怕開水燙,趕蚊子似的揮手:

“理他們呢。”

明越反倒緊張起來,她盯着陳修,期期艾艾:“學長……什麽罰簽?”

“斬鬼師協……找我們麻煩了嗎?”

顏峻在身後搖搖頭,沒有打斷主席前輩的裝逼時刻。

陳修好整以暇點煙,煙圈噴在夜空中,月亮已經偏東,看時間,子時過了:

“說的是啊。”

“封靈院不聽指揮,盲目跟進危險區,越界執法。”

“不罰我們罰誰?”

周靜仁哥倆好勾住陳修肩膀,笑眯眯接話道:

“是啊。”

“還有一樁罪過,帶着沒斷奶的低年級跳進厲鬼陷阱。”

“哈哈,罰簽給的不虧哈哈哈哈!”

明越:“……”

面領罰簽的翟丹:“……”

顏峻:“……”

翟丹看着兩個後輩上墳一樣的表情,嘆氣解釋道:

“學弟學妹,你倆別搭理他們。”

“罰簽确實是發了,批的是封靈院——放心放心,虱子多了不怕癢,斬鬼師協和各大靈院地位平起平坐,奈何不了我們——”

看明越一臉緊張,翟丹安撫道,遲疑片刻又說:

“就是面子上有點難看而已。”

“不過,”學姐笑了,“倒是個揚名的好機會。”

明越:“……”

明越難以理解,“什麽揚名學姐?”

周靜仁揉小學妹的腦袋瓜,揉的明越嗷嗷叫搓成獅子頭,才聽着研二學長放聲大笑:“賺了賺了哈哈哈!”

“這麽大一樁厲鬼事件,我們幾乎做完了七八成!”

“回頭斬鬼師協總部一通報哈哈哈哈哈!全國的靈院都會知道,咱們幾個操縱了這回的寶山醫院!”

“能耐了!聰明!”

“我他媽惡心死隔壁江大的!”

“名聲啊!如大雨瓢潑!”

最後一句,學長用了一個奇怪句式,仿佛戲劇。

日了。

全國通報!

明越:“……”

目瞪狗呆。

“還還還……”明越驚訝,“還有這種操作!”

“是啊,通傳全國靈院,并‘引以為戒’。”

陳修咬着煙,挑眉炫耀:“騷吧。”

也不知道到底真是防微杜漸,還是暗中鼓勵呢。

這不和北宋言官争着搶着死谏明堂,以求史書留名,是一個道理嗎?

明越小雞啄米點頭:“太騷了。”

周靜仁笑得沒完,一手摸明月狗頭,一手拍顏峻肩膀:

“小的們,你們要出名了。”

“厲鬼被消滅後,斬鬼師協肯定會複盤整個醫院現場和厲鬼身上的痕跡。”

“你們的手筆很快會被發現的。”

顏峻笑了笑,沒說什麽。

明越瞬間跑題,左右大擺錘回頭,“學長,君蔚然呢?”

此話一出,兩個“老不羞”學長頓時“噫——”起來。

明越:“咋了?”

完了她還欲蓋彌彰:“關心同學啊。”

周靜仁壞笑,“顏峻,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顏峻:“……”

顏峻微笑臉:“我沒什麽想說的,我也很關心同寝兄弟。”

陳修和周靜仁叽叽嘎嘎一陣怪笑。

解決完了寶山醫院厲鬼事件,兩個學長都脫去了過往威嚴正經的僞裝,将內裏搞怪八卦、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放了出來。

圍觀下一代緋聞,熱火朝天。

明越被他們笑得渾身不自在。

“他已經走啦,小明月。”周靜仁說。

明越:“……”

“噢。”小姑娘蔫了吧唧地回應,看在衆人眼裏,跟朵沒開就枯了的月亮花似的。

惡劣周學長被搞地怪內疚的,他推一把顏峻,給予眼神的鼓勵‘兄弟,你的機會到了’,随後溫言安撫道:

“學妹啊,喜歡這事兒,挺好的。”

“但是,合不合适,我覺得也挺重要——噢翟丹你踢我幹嘛!”周學長怪叫。

‘你閉嘴!’

丹姐眼帶威懾。

月光下,明越踢石頭,低着頭沒說話。

顏峻看了看她,心知她肯定不會放棄。

但是,顏班長更在意另一耳朵消息——“學長,什麽叫‘合不合适’?”顏峻避着明越,小聲問。

周靜仁看他,“裝的?”

顏峻茫然:“什麽?”

翟丹給他一肘子,瞪他:“別鬧。”

“學弟家沒有陰陽行當的長輩!”所以并不通曉君明兩家的舊聞宿仇。

周靜仁恍然大悟。

“學弟是獨苗啊。”

顏峻:“……”

顏峻禮貌道:“如果學長不方便說,我願意道歉。”

周靜仁還沒開口,耳朵尖的明越就接過了話茬:

“不用道歉,班長。”

女孩子的話聽起來靜靜的,也冷冷的。

“就是一些狗屁倒竈的破事。”

“本來我和君蔚然算是青梅竹馬的,也被攪和黃了。”

顏峻:“……”

周靜仁不贊成地搖頭,“學妹,将自己父親一生最輝煌的戰役稱作狗屁倒竈,是不是不太合适呢?”

明越偏頭看他,灰色的陰眼脫離了高濃度的陰氣環境,重新變得暗淡無光,乍一望,就仿佛她全臉只有一只金色眼睛閃爍光芒,像個獨眼龍:

“可是爸爸從沒有對九十年代的事情做出高度評價——真的沒有。”

“他只是看不過去,搭了把手而已。”

“還為此付出了慘痛代價,哪裏算得上輝煌呢?”

人都死了,還要如何慘痛?

周靜仁不語。

畢竟局外人,局中人不想談論的事情,外人跟着嚼舌根,實在不是聰明人所為。

好好一個話題,被明越自己殺掉了。

陳修抽煙。

周靜仁望天。

翟丹責怪地看着他倆。

明越沉默,顏峻……顏峻望着明越。

顏峻和君蔚然一個寝室。

半年來明越喜歡君蔚然的“風言風語”,封靈全院上到研三下到大一,有心的都能看得出來。

這顏峻并不奇怪。

明越本身就是個疏朗開闊的個性,行事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

她巴不得利用自己的喜歡給君蔚然加上tag,逢人就看得見。

省的被誰叼走了。

但是君蔚然這半年來偶爾對明越表現出來的、越過邊界尺度的了解,才着實讓顏峻驚訝。

一個表觀無恙的男生,很了解一個暗戀明戀他的女生。

這代表什麽?

顏峻:代表悶騷。

玩笑話了。

顏峻認為,這代表兩情相悅。

然而,經歷了寶山醫院的一夜後,顏峻對自己的觀察結果表示懷疑。

君蔚然看起來确實和明越有糾葛。

但他的态度,實在是看不出丁點和“喜歡”有關系。

他避之不及,甚至……有點忍耐不住的仇視。

剛才明越一番話,讓顏峻明白了兩人起初的糾葛。

原來他倆是發小。

原來明君兩家認識……可能後期反目成仇。

但是,宿怨的來處,顏峻并不知曉。

他也不打算聽當事人口述,太傷人傷己。

五人相對無言,默默走路。

一個小時眨眼過,幾人很快到了昨天傍晚,翟丹觀望布置黑火網的地界。

黑火網依舊在燃燒,空中卻沒有什麽人頭鬼了。

寶山醫院源頭消除,陰陽環境恢複正常,聚形的魂靈複歸大地。

然而,幾人沒想到的是,有兩道人影立在黑火網之外,陰仄仄望着。

明越:“……”

明越媽鴨一聲,立刻準備抱頭鼠竄,吓得其他四人趕緊拉起陣勢,問怎麽了怎麽了。

原來是明業和周廬。

兩人,一個打傘,一個負手站着。

鬼知道大半夜的,這倆站了多久。

鬼知道晚上打什麽傘。

不遠不近,明業發出一聲冷笑,方向精準,傳進明越耳中,寸極了。

他長得很好,眉骨沉沉,五官深刻,面色蒼白,像只吸血鬼。

和明越一樣,祖傳的好基因。

但是,比他面目更奪人的,則是他身上逼人的氣魄。

像是黑天大地上一把燎原大火,蒼白色的。

周靜仁蹙眉。

家中有哥在斬鬼師協工作,對明業的大名如雷貫耳,這會兒透着月光和黑色火焰,他覺得這人有點眼熟:

“敢問先生是?”

明業冷淡回答:

“金陵城北。”

“明家明業。”

周靜仁:“……”

其他幾人:“……”

幾人頓時作鳥獸散,呼啦閃開,将小老鼠明越暴露出來。

明越先是緊張地看看周廬,看他撐傘手臂穩健,保證沒有将明業的影子暴露在月光下,她才敢擡頭讪笑望明業。

明業輕聲開口:“月亮,這就是你說的——”

“——寶山班級聚餐?”

明越:“……”

明越現在真希望自己和那些人頭鬼一樣,沉入大地深處,再不睜眼。

“對不起,哥,是寶山醫院鬧鬼了。”

“我手癢,就跟着來了。”

“有前輩罩着,就……”

明越站在黑色火網旁邊,低着腦袋瓜子,誠懇認錯。

明業心中嘆氣。

雄鷹不用等待翅膀自己長硬,她會用風雨搏擊,來加速自己的成長。

他攔什麽?

攔得住什麽?

明業手一揮,一陣黑色微光閃過,黑白無常布的魂火網竟瞬間消融,逐漸消失。

後面幾個學生:“……”

目瞪狗呆。

明越很自覺前進幾步,将狗頭伸好。

明業居高臨下看她。

耳光并沒有落下來。

“跪祠堂,三天。”

“将寶山的事情整理好,從祠堂出來,我要看。”

明業這樣說道,自己接過周廬的傘,轉身離開。

……也不知道這大半夜大荒野,他想跑哪兒去。

明越內疚地低着頭,臉都紅到脖子了。

周廬立在明越面前,低聲溫柔責怪:

“二老爺,您太莽撞了。”

“不回來吃晚飯為什麽不回宅子個電話呢?”

明越憋着氣,腦海中徘徊地都是明業剛才失望而慨嘆的目光。

委屈地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我……”她小聲說,心髒皺縮難受,“……醫院裏沒有信號。”

周廬嘆口氣,伸出冰冷的手摸摸二老爺狗頭。

“下次請不要這樣了,二老爺。”

明越憋着淚花子,拼命點頭。

身後幾個學生沒心思看這出親情戲碼,反倒一個個面色難掩驚恐的互相對視:

‘你們看到了嗎?’

‘看到了看到了!’

‘這,這這這明越家的管家!他他他他!’

‘他他他他沒有影子!’

‘上天吧日狗!’

果然如此。

白亮月光下,周廬慈愛地撫摸明越頭頂,青白色的臉皮扭成一個笑容,像是帶着一張死亡面具。

而他的身後,是光潔的曠野,沒有絲毫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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