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六

警局的夜, 過起來并不舒坦。

周大富躺在小床上,輾轉反側。

他擔心自己在被人監視。

他也擔心自己進來之後外頭還在開工的隊伍怎麽辦。

他更擔心……隐瞞掉一些事情,這步棋到底對還是不對。

欺騙,不是罪過, 只是一種策略。

下午他在警局說的話都是真話, 絕不摻假, 說破天去, 頂多能算他“真話不說全”。

人都是有私心的。

周大富是個善良的人,卻也是個功成名就的商人。

商人,哪有不計較得失的?

周大富永遠不會忘記, 輕視了水西門後, 栽了的兩個兄弟。

他花了很久才睡着, 睡得并不安穩。

睡夢中, 總覺得有人沉默地立在他床邊, 不說話不走動, 就這麽安靜的看着他。

胸口仿佛被石頭壓着, 讓周大富喘不過氣來, 他拼命想要睜開眼睛,薄薄的肉皮像是被針線縫住了,怎麽扯也扯不開, 勉強撕開一條縫, 卻看到兩個死去的兄弟灰頭土臉、滿臉血淚地望着他。

在他倆的肮髒的工衣袖子上, 還有被三十厘米的長釘釘穿的痕跡, 被折斷了骨頭, 楔進水泥中。

悲傷又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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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如此殘忍?

活着不享福,死也不體面?

周大富喉嚨間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他不說面對不了自己的良心,說了面對不了還在水西門幹活的兄弟。

他不知道該怎麽做,夜不能寐寝食不安。

威嚴的警局也不能讓周大富安心。

房間裏的慘叫聲跟狼嚎似的,一人多聲,高低幾重唱。

屋內一片漆黑,隐約霧氣湧動。

幾個黑影鬼鬼祟祟。

“……”

明越站在床邊,歪頭凝視着周大富,黑暗中她一只金色眼睛火炬般亮起,像個一千瓦的小燈泡,襯着刺耳慘叫,詭異極了。

白琳琅拿着明越畫的顯陰符上下左右研究,尋思着時間太短了背不下來,房門外安雪茹不耐煩,壓低聲音催她倆:“你倆好了沒有!”

“別玩啦!幹正事!”

“這兒還有個把風的呢!”

室內兩人比了個“歐克”的手勢,開始幹活。

顯陰符可以讓活人見鬼,駭破膽什麽的家常便飯。

但是周大富掙大錢也懂點陰陽道,街邊随便一個游魂很難打動他。

但是此時此地不同以往。

這裏是水西門警局的禁閉室。

警局的禁閉室平常會用來作甚麽?想想也知道。

會有自殺的人嗎?

當然會有。

這裏充滿了陰氣,卻剛正不阿。

“……”

明越摸摸正在吃陰氣的左眼,覺得眼下禁閉室陰氣給她的感覺,與白無常類似。

她擡起頭,和一群只露出腦袋倒挂在平面屋頂的老客們,來了個親密對視。

老鬼:“……”

明越:“……”

看他們腦袋圓溜溜,密匝匝擠在一起,排列整齊,不說話也不眨眼,表情不動。

像一片如來佛的疙瘩頭皮,又像是吊着一屋頂西瓜。

看來,這水西門警局,有年頭啊。

明越沖白琳琅伸手。

拿着顯陰符,白琳琅有點猶豫,“合适嗎明越?你看看這屋裏這麽多鬼頭,萬一周大富一睜眼,給吓死了怎麽辦?”

明越:“……”

明越這才想起來,上次她給張愛華用顯陰符時,旁邊站着的是大四學長還有顏峻。

“你都沒吓着,擔心他?”

“沒事。”

“這都是有氣運的人,一點小事就吓屁了,還聚得了那麽多財?”

“放寬心,顯陰符只能看到三息時間。”明越道。

白琳琅還是不放心,“我們這樣太……冒犯了吧,趙隊他們會找我們事兒的。”

這一點明越倒是贊同。

“我也覺得趙隊會找我們事。”

“不過,我同時又覺得那趙叔叔就等着我們來偷摸作妖,畢竟,這法子,突破人的心理防線多快啊,是吧。”

“我猜,這房間的監控一方面是盯着周大富,一方面就是等着我們呢。”

說着,明越指了指黑暗的周圍。

暗中盯着監控的趙隊:“……”

這誰家妮子!

說什麽大實話!

話都說到這兒了,白琳琅只得将符紙遞給狼人室友。

床上周大富還在和噩夢作鬥争,鬼壓床壓得穩如五百斤豬頭肉。

床前,明越手法利落,她左手照着周大富眉骨眼窩凹陷處【注】狠狠一摁,在他慘叫彈起來的瞬間,右手快速将符紙貼在了他滿是汗水的腦門上!

啪一聲。

汗液浸潤黃紙,黑暗中,顯陰符上一縷灰光閃過。

周大富不明白這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地獄。

好不容易他喊動了床邊站着的兩個兄弟,拉着他倆喝杯酒,仨人喝的鼻涕一把淚一把。

結果還沒倒完苦水求得苦主原諒,周大富就覺得眼窩上一陣劇痛,像是有人沖着他腦門邦一拳!他立刻慘叫起來,拼命掙紮——

眼睛忽然又看不清東西了,臉皮上也被人蒙上了一層東西,閉目塞耳,讓他張皇失措。

刺骨的寒氣長腳似的鑽進他的眼球。

周大富慘叫着,費勁力氣,終于睜開眼睛!

黑暗的室內本該讓他一時間抓不住焦距,顯陰符卻在瞬間給了他畫了重點!

這種驚喜感,仿佛高考前三天狂做十本五三!

爽感,貫徹寰宇!

耳邊是少年時代老師“哐哐哐”砸黑板的聲音。

眼前是天花板上佛祖長滿皮屑的褐色頭皮疙瘩。

這些“疙瘩”密密麻麻擠擠挨挨,都長着一雙眼睛一張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困頓得轉動着,和呆若木雞的周大富對視。

周大富:“……”

他慢慢露出舌頭。

三個學生極有眼力見,見此立刻堵住耳朵。

果不其然,下一秒,五六個監視禁閉室的警察弟兄見識了一把中年男人肺活量有多麽巨大!

“啊啊啊啊啊啊——!!!!”

“鬼啊————!!!”

周大富抱着腦袋尖叫。

“哐。”

拿着監聽器的趙隊被魔音貫腦,沒忍住扔開儀器。

周圍幾個兄弟也是一樣,神情難受地揉着耳廓。

“上天了真的是。”

“這些斬鬼師幸好都是良善人,這要是幹刑訊,唉誰架得住?”

“別說了,周大富冷靜下來了!快聽!”

禁閉室內,周大富喘氣喘得像拉風箱,他雙手護胸臉色慘白,驚慌失措地望着面前三個學生。

巨大的鼻息吹得額頭上黃符紙打呼嚕似的飛起來,又飛起來。

明越:“……”

明越規規矩矩給他摘掉了符紙,鞠躬給周大富道歉,站直腰後說話卻并不客氣:

“叔叔,給您用顯陰符實在是對不住。”

“事急從權,求您多擔待啊。”

“相信您肯定看到了——”明越指了指頭頂上的天花板,此刻水泥頂看起來完好如初,周大富卻忍不住發抖。

他忘不了那一屋頂的佛祖頭皮。

“——如果您再有隐瞞,您工隊的兩個兄弟,以後也會這樣。”

“活人和死人之間的羁絆不單單只是承載着希望茍活下去。”

“還有償還恩義和告知真相的義務。”

“死亡真相不明的亡魂,入了地府,會無法說話。”

“無論是下油鍋還是上天庭,他們都不能說出任何感受。”

“幸福說不出,苦痛也說不出。”

明越停頓了一下,盡量不要讓眼神帶上責怪:

“叔叔,觀您的面相,我知道您不是壞人。”

“我請求您,給死去的兩個兄弟死後的自由盡一點力,可以嗎?”

周大富看着明越手中稀爛的符紙,怎會不明白它的作用?

他忽然大哭起來。

二百多斤的漢子,蹦起來地板都要震,這會兒嚎啕哭也是氣勢迫人。

“我不想的……”周大富說道。

“我真的不想的……”

“我對不起那兩個兄弟我對不起他們啊……”

“當初我就不該從了交通部,選什麽狗屁地方家暴村,我該再争一下的……”

中年人痛苦地将臉埋在手掌中,肩膀抖動不停。

明越三人互相對視。

監視那頭,幾個夜班警察也互相點頭。

心理防線已破,真相昭然若揭。

“上午您說水西門周圍家暴的新聞、還有塌陷時的人骨讓您不安心。”

明越挑大梁發問:“叔叔,您從業多年,什麽活都幹過。”

“我不信您會被這點伎倆吓住。”

“當時……”明越一字一頓問道,“當時讓水西門站地底塌陷,您和工隊到底看到了什麽?”

周大富肥膩的臉被淚水沖開兩條痕跡,他慘笑:

“你們還挺聰明。”

“我看到了什麽?我能看到什麽?”

“魔鬼,我看到了魔鬼……我,我,”周大富急得氣都喘不勻,“我看到的東西你們不會相信的。”

明越:“……”

鬼我們都見過,還怕什麽?

身後兩個室友搖頭,安雪茹抱胸冷漠道:

“周大富,別人不會信你看到的。”

“我們還不會信嗎?”

“剛才的符紙,白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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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一點多。

月黑風高,押解警局犯人親赴案發現場,在沒有明确知會警方的情況下——

這幾點因素無論哪一點,聽起來都很倒運勢。

405寝室三大因素全湊齊了。

今天的月亮是白毛月,泛着雪光,菜田在黑夜中的顏色看起來十分詭異。

遙遠處天地一線,高大的水西門站廢墟一般挺立在夜空中,白琳琅搓搓雞皮疙瘩,覺得單衣有點冷。

“神鬼辟易神鬼辟易神鬼辟易。”

“保佑保佑保佑。”

白室長什麽話術這會兒都會說三遍,分別給自己寝室另外兩個不省心的上份保險。

安雪茹不斷地回頭看來路,嘴裏嘀咕着:

“明越你真是瘋了。”

“趙隊醒過神來肯定要扒我們的皮。”

明越提着燈給前頭戴手铐的周大富看路,回過頭來小聲道:

“我知道這事兒不對。”

“回頭我給趙隊磕頭認錯也行。”

“可是周大富死活不肯說看見了啥,非要領我們來看看——好不容易心理防線打開,你說咋辦?”

“不來嗎?你甘心嗎?”

“……”

安雪茹撇撇嘴,心中認同嘴上卻不想表示。

“這周大富真是事兒多……”她抱怨道。

明越聳肩:“寬心。”

“你看我們走出警局多麽容易,簡直不可思議。”

“一道關卡都沒遇上,門口的旺財跟聾了似的。”

“你覺得……這裏面沒有門道兒?”

安雪茹:“……”

安雪茹死魚眼:“請停止你這種大膽的想法,明土豪。”

明越晃晃菊花手機,手電筒的強光跟着搖晃:“直勾我也咬了。”

“願者上鈎。”

周大富一路唉聲嘆氣,戴着手铐走路磕磕絆絆好幾次差點摔倒,帶着學生們在水西門地鐵站工地裏面七拐八繞。

土坑背後是轉彎,轉彎背後是石板,看的後面幾個崽啧啧稱奇:

“真是行家啊,這繞路繞的,給我地圖我都找不到這兒來。”

“要不人家怎麽是建站的呢,你就是個買地鐵票送錢的。”

“這地質構造聽別致啊,怪不得塌陷也沒有波及其他地方,這麽‘立體’‘勾回’,确實塌不着別的地。”

建築洞穴越走越深,周大富終于在一面土壁前停了下來。

他綁着手,飛起幾腳踹在土上,露出一個洞,這個洞三兩下接連垮塌,瞬間練成側面地面一片,學生們拉着周大富快速後退——

轟隆隆一陣響。

面前出現一個一人半高的洞口,連着腳下還有一米寬,像張血盆大口。

周大富低下頭:“這是當時挖到塌陷的舊址。”

“本來是想人力下去填平的,畢竟還要修地基。”

“但是人一下去就看到了屍骨還有……”他聲音一哽,轉了個話頭:

“後面我們殺了幾條黑狗,取了血買了符泡好,丢進去了。”

“也不知道現在裏面消停沒有。”

明越好奇問:“什麽符?”

周大富:“急急如律令。”

“說是太上老君的,賊好用。”

三個靈院生:“……”

這符紙的名字真是槽多無口。

三人膽大包天,商量着就要往裏跳。

周大富吓得趕緊攔住她們,“我走前面吧,你們都還是孩子,肯跟着來看我已經千恩萬謝了。”

“還是我走前面吧。”

明越搖頭,笑了笑:“叔叔,好意我們心領了。”

“但是我們斬鬼人沒道理讓活人頂在前面的。”

“您與其獻身送死,不如直接告訴我們會遇到什麽。”

“吞吞吐吐對事實并沒有幫助。”

周大富一愣,肉眼可見臉色變得慘白。

地獄在前,亡魂不遠。

今晚的月色讓周大富想起了地質塌陷那天晚上。

也是這種白毛毛的月亮。

他看到了魔鬼。

“也沒什麽。”周大富空洞地開合嘴唇,表情全然和語言不是一回事,“就是我下去撈屍骨的時候,背後有人拍我。”

“我回頭看,有只手在敲我的背和頭。”

“只有一只手。”沒有身體和腦袋。

“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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