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二

盛夏炎熱, 平地起陰風。

這座神叨叨的無常殿大門被狂風怼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

倆學生齊刷刷回頭。

章琦琪還被明越那句“藕上市了”障住沒反應過來, 再看被封閉的廣場,背後冷汗直冒, “怎麽回事?”

她邊說邊摸出淨口神咒,貼在嘴唇上。

明越看她一眼。

終于看到遇事兒第一反應貼淨口神咒的人了。

帝大能崛起還是有理由的。

人言污穢, 口能疏解五官之中的濁氣髒氣。

淨口神咒的主要功用就是防止人鬼相遇時,陽間濁氣言語沖突了陰間規則, 起到一定的淨化作用。

程序角度來看, 這符作“有備無患”之用。

明越:“我們踩中了。”

“這殿中果然有鬼,現在不想放走咱這兩只大白鵝。”

“把門關了。”

章琦琪左右掃視。

她竟然還是沒注意到荷花水缸——那手爪爪都要落到地上了。

“鬼在何處?”

明越:“……”

有一秒,明越想将顯陰符【注】狠狠拍在章琦琪頭上,卻還是客觀回答:

“在你眼前。”

“姐姐,你看那水缸。”

章琦琪警惕望過去。

脆生生白嫩嫩的人肉在稀薄日光下散發着迷人光澤,亮晶晶的, 還在細微顫抖, 它們越爬越快, 調整方向, 朝倆學生的站位而來。

章琦琪:“……”

章琦琪二次驚現“面呈高數成績”臉, 驚恐萬狀。

“這、這是什麽!”她不可置信又結結巴巴。

明越手插兜, “我也不知道。”

“既來之則安之, 就當是無常殿給我們送上的新年新藕吧。”

章琦琪:“……”

章琦琪:“明越, 你心可真寬。”

“現在怎麽辦?”

明越比劃了一下自己的小細胳膊和鋼叉縫隙的寬窄, 心道用四叉戟估計一個藕丁都切不着, 果然此刻還是要上刀,随即她将折疊叉收回,又從包裏摸出一把長刀來。

這刀長相無奇,甚至手柄處還有不少陳舊痕跡,唯一的不同無非就是刀刃雙面有血槽,寒光凜凜,是把見過血開過刃的神兵。

明越換手掂量着兄長的刀:

“怎麽辦?”

“切藕呗,難道要‘敵不動我不動’嗎?”

章琦琪皺眉,“我沒這個意思。”

“只是覺得可以将撤退考慮進來。”說着,章琦琪指了指內殿兩側的路口,兩頭都通向後方無窮無盡的宮殿群。

明越:“……”

明越終于發覺了章琦琪的怪異之處,之前聽她說自己改風水時就隐約覺得怪異:

“不是,姐姐,撤退沒錯。”

“但是正面迎敵一個回合都沒有,就先想着後路,是不是太……謙虛了?”你還能再慫點嗎?

章琦琪并不覺得自己有錯,同明越一樣,相伴兩個小時,章琦琪已經發覺,明越和她是完全不同行事風格的人。

“冒險之前做萬全打算才是正确選擇。”

“我量力而行,能得積分就得,得不到就算了。”

“總好過逞強抗不過,再使用救命符退場來的好。”

“只要留在場內的時間足夠長,積分總會慢慢有的。”章琦琪說話遮遮掩掩,她已經開始懷疑明越到底是不是二進宮考生了。

-今夜晚些時候,大概率就是考生之間的混戰,到時候搶積分總比和陰陽相隔的鬼怪惡鬥,來着容易。

說話間,水缸中的荷花綻放愈盛,人手森林密匝匝在磚石地面上長了出來。

明越微微蹙眉。

“就像你路上修改景物調□□水?”

“斬鬼師執考要看的就是臨場應變能力和格局——滿場揀菜豆子【注】算什麽?”

“姐姐,我嘴拙,你別介意。”

“你那‘慢條斯理’積累來的10分,都未必有直面宰一只鬼得10分,含金量高。”

“酆都執考并不是标準性考試,體驗難得,好好戰鬥能見識許多,浪費太可惜了。”

章琦琪生氣了。

“執考最好一趟過,你又知道什麽?”

“二進宮很有意思嗎?”

明越沉默。

章琦琪說的對,明越現在才剛二年級,本科期間還有一次機會。

章琦琪卻未必。

以己度人,并不能完全揣測清楚別人想法。

不過,看她這小心謹慎,不求功只求穩的模樣,實在是堕了帝大靈院的聲名。

明越為人幹脆利落,讨厭無謂的糾纏,聞此,揮刀:

“那行,姐姐你撿漏吧。”

“扛不住就自己找路跑。”

“我先上了。”

還在生氣想拉口條吵架一番的章琦琪:“……”

卧槽!

這人都不辯解兩句的嗎?

什麽風格!

封靈院人都這樣嗎!

章琦琪不明白。

明越的風格和她保命為主的功利哲學不符。

明家人遇事不躲不避,有風浪率先頂,是英雄式的人物,卻也容易遭受摧殘折磨。

封靈院中和明越志同道合者極多,想來,此類人物也是不少。

道不同,不相與謀。

眼看着滿地“走手”成白肉草叢,說不出到底是陽氣刺激了還是陰氣刺激了,明越靠近水缸,滿地的手臂柔軟如泥鳅,順着她纏繞。

溫順極了,惡心極了。

唰唰唰。

摸不清這些人手的套路,抱着探究精神,明越拔刀,嘗試着斬了幾條手臂。

“唧溜。”

手起刀落。

寒冷刀刃和粘膩腐肉親密接觸、而後分離的聲音,讓人耳朵癢。

噗啦幾聲,黑血伴着組織碎片從切開的肘關節湧出來。

與此同時,水缸中的手臂冒得更快了,雪白柔滑,整只水缸像是一只長滿了白蛆的膿疱,正在被暴力擠壓,不斷地破裂、擠出更多帶膿液的藕節。

明越:“……”

這手為什麽看不到肩頭在哪兒?

你家手這麽長嗎?

然而它們只有橢圓形的肩關節爛肉團,像是從誰身上撕下來的。

這于理不合。

亡魂聚形,有頭有尾。

一般都是從屍體身上最有靈的地方開始。

比方說頭顱,比方說心髒。

明越原來在水西門茶樹下,就見過成精的單獨一顆頭。

四肢作為肢端末,并不怎麽受陰陽規則的垂青。

有見過一只手成精的。

但很少見一整條胳膊。

更別提現場這麽多胳膊。

不對啊。

沒人哪來的這麽多胳膊。

或者,應該問,這麽多人,手在這裏了,身體剩下的部分呢?

明越心中存疑,本着格物致知的态度,接着嘗試。

誰知——

那三條被切開的手臂,分別從斷裂處,增生出了完整的上臂和手掌,變成了六只手。

明越:“……”

章琦琪見勢不好,已經跑到兩側支路,看明越被一群白手蛇一樣圍在正中央——我的天啊,她簡直是白花花爛蛆中間的一顆好白菜——章琦琪心中不忍,咬咬牙還是喊道:

“明越!不管了!”

“要不走吧!”

“還有其他殿!”

明越站定不動,水缸不窮不竭似的往外吐手,她揚聲道:

“沒用的!這是連環殿!”

“後面肯定也不是善茬!”

“大門關死了,至少眼下這個我們已經知道了它的詭異之處不是嗎!”後面的鬼知道到底是哪些神神叨叨!

“要是着急,你先走吧!”

章琦琪心中又急又氣。

這人怎麽勸不聽!

此刻,冷血念頭冒出,章琦琪壓下對明越之前救命之恩的感念,收斂神情,也不告別,轉身準備離開——

明越看她一眼,沒動彈。

腳背上爛肉手掌爬上來,像小動物似的,用腐爛的關節截面對着明越,一步一步蜿蜒而上。

眼看着章琦琪的身影要消失在牆邊。

說時遲那時快!

廣場上大白藕們忽然改變圍繞着明越的方向,朝旁路湧去。

章琦琪将将離開,身後忽然傳來一句,“小心——!”

章琦琪不管它,只當是明越不想她丢下她一個而徒勞無用的喊聲,誰知腳踝種忽然傳來一陣巨大拉力,将她整個人拖拽在地!

砰一聲巨響!

章琦琪臉着地砸在磚石上,鼻梁要斷,滿臉劇痛!

她哇一聲哭起來!

滿臉涕淚回頭看過去,腳踝被粘膩濕滑大白藕拉着,刺啦刺啦,将她拖進爛肉森林中。

此刻,整方廣場,滿是人手,揮舞歡欣,仿佛一片歡慶的海洋,濃密的陰氣伴生着,從斷手的血污糜爛處汩汩湧出。

“章琦琪,站起來!”

“別哭!”

明越喊道,仔細盯着掙紮中的章琦琪。

她有意識地放慢了自己的動作。

章琦琪卻像是上了岸的魚,不停撲騰。

果然,她躺在地上越掙紮,死人手動的就越快。仿佛章琦琪不是個活人,而是個火堆,人手像飛蛾,一窩蜂沖上去。

這怪異的對比讓明二哥眯眼。

而此刻,爬到明越頭頂的人手也很“可愛”,它似乎特別想把明越的右眼珠子挖出來。

明越左扭頭,它跟過去。

明越右扭頭,它又跟過去。

‘嗤’。

将刀片抵在眼皮和成爪的人手間,明越心中綜合評判,将人手一刀斬斷。

目前已知信息有二:

一,明越的活動狀态比章琦琪頻率要慢(章琦琪在掙紮),同時,明越這邊的死人手也是慢動作狀态。

二,人手像挖掉明越的右眼,卻對左眼不管不顧,跟沒看見一樣。

右眼為陽眼,左眼為陰眼。這是顯而易見的。

不妨大膽推測,随後小心論證。

眼皮上垂着血肉爛皮條,悉悉索索地增長着,長出新手,明越眼珠子盯着它,心思電轉。

我賭,這人手追逐陽氣。

我還賭這人手,随陰氣風而動,如剛才的橋鬼一般詭詐。

這庭院中滿是陰氣,人行動間帶動空氣,你動的越快,水缸中的“蓮藕”就生的越多。

美豔荷花在黑風中輕慢招搖着,耳邊是章琦琪慘烈的呼喊。

明越随後将頭頂的“大白藕”撥拉開,從兜裏摸出一張空白符紙,回頭,最後看了一眼來時的無常殿小廳。

我很尊重的。

無論那小廳中如何異常,我都以見長輩禮拜過了。

時至此刻,就別怪我膽大手黑了。

說着,明越一口咬在手指上。

尚未合口的傷處瞬間被撕裂,鮮血湧出。

不遠處的章琦琪還陷在白色人肉泥中慘叫,灰敗的死人手指已經爬上了她的脖頸。

一切發生的太快!

全場陰氣灰蒙蒙,從明越指尖迸出的陽氣血帶着奪目金光,滿地的大白藕仿佛聞見血味的鯊魚,齊刷刷轉過“頭”來,瘋狂朝明越這頭奔湧而來!

場地上,以明二為中心,扭轉起了一潭白肉漩渦,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人手張開五指,朝中央兇猛撲去——

明越面無表情用沾血手指畫着金光神咒,任憑數不清的人手将她全身絞纏——

這是從她自學八神咒以來,寫的最快最沒把握的一次。

但是這有何妨!

臨危不懼迎接挑戰才是實戰的意義。

人鬼鬥怎麽會次次都給你時間,慢騰磨叽的準備好一切呢!

好啊。

這酆都無常殿要看我的格局,那便給他看!

明越心道,最後一筆落成,她猛吸了一口手指,将殘血含住,一口噴在血符金光神咒上,在視野被死人手遮蔽完全前一秒,揉皺符紙,遠遠抛了出去——!

她看着慢動作紙團飛出去,落進翻湧起伏的肉池中。

悄無聲息。

章琦琪好不容易用火符燒死了幾條人手,滾趴着站起來,還沒剛站穩,就聽“砰”一聲巨響!

大爆炸驚起。

場地中央一點金光大盛,噴薄出赤金光河,被陰陽對沖激發氣壓的人血膨脹開來,變成細密血霧,輕盈地飛在空中,帶着致命而磅礴的陽氣,滿地人手紛紛爆開青筋,猙獰地伸張,金漆爬上來,冷酷地封住了所有“大白藕”,仿佛捏死一只螞蟻。

随後,空中漂浮的陽氣血霧落下來,宛如零星火種落入冬天的枯黃草原,帶來一場新生的烈焰。

章琦琪:“……”

章琦琪吓得手中刀都要拿不穩。

這頭,明越活動手腳,将身上被定住的死人手丢開,踩着滿地金色“手模”走過來。

“還好吧,小姐姐。”情況緩和,明越也不再叫章琦琪的名字了。

章琦琪不可置信望着明越:“剛才,剛才你扔出來的……是什麽?”

明越一瞬間抓住了學院鄙視鏈的精髓,笑道:

“八神咒之一,就是你之前見過的金光神啊。”

“功效雞肋的很,只能禁锢不能卻邪。”

“所以我抹了點人血在符紙上。”明越有選擇性的說了一部分真話。

章琦琪:“……”

章琦琪承受不住打擊一般,身體晃了晃。

她早該想到的。

早該想到的。

封靈院的學生怎能不會畫八神咒呢。

八神咒像是業界學界的一個活傳說。

聞其名,不見其“人”。

這八張咒文作為業界标準之一,推論起來,卻并非所有斬鬼師現役都會,會的,發揮出來的程度也各不相同。

每次聽聞,往往伴随而來的,是推出八神咒的封靈院之無上赫赫威名。

章琦琪并不喜歡。

分明帝大才是新世紀的學科領頭羊不是嗎!

憑什麽人人口稱封靈的厲害!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

金大封靈院的百年威名為時光蒙塵,随意一擦,都是血淚鑄就的輝煌,綻放不朽金光。

章琦琪長這麽大,第一次見到有人能将金光神咒發揮到這種程度!

這滿場!

少說幾百條人手!

她怎麽做到的!

明越見章琦琪發愣,便轉身清理滿場火燒灰燼,做個會随手收垃圾的好少年。

“……”

章琦琪看着她的背影,閉上眼睛。

她已經不想追究這人到底是不是四年級了。

沒意義了。

她是四年級,如此實力,如此籌劃和臨場應變,必為封靈大四領頭羊之一。

她若不是四年級,那更是靜水寒潭,深不可測。

明越已經在“指标線”之上。

選拔性考試百校聯考,要的就是這種人。

所以,她是不是大四,已然沒區別了。

通訊器準時出聲。

明越驚訝發現,這一趴人手森林解決完,竟然漲了15分。

兩側支路靜候眼前,左右都是內殿,通向不同的建築群,明越和章琦琪道一句稍後,便反身走向無常殿小廳,面見那兩尊黑白無常。

她想起哪裏不對了。

是位置。

黑白無常。

白左黑右【注】是常例。

而方才走過的無常神像卻不是。

走進小廳,明越大力神發作,嘿呦幾聲,将簡裝無常神像左右換了個位置。果不其然,換位之後,兩座神像緩慢睜開了眼睛。

明越用袖子仔細給兩位鬼差大人擦幹淨帶灰的臉,再次拜了拜,低聲道:

“對不住,兩位大人。”

“并非有意誅您殿內庇佑的陰魂。”

“今年年底,一定給您二位每人燒三千萬紙錢。”

“非常抱歉。”

話落,緊閉了一個小時之久的無常殿大門,砰一聲,應聲打開了。

明越:“……”

尾随而來的章琦琪:“……”

明越正在懵逼,章琦琪笑起來,念叨一句真是神鬼無常。

“接下來你怎麽打算,明越?”她問。

明越:“看岔路往左往右吧,接着走連環殿。”

“小姐姐想往左還是往右呢,聽你的。”

章琦琪望着她,片刻後平靜一笑。

“我想,退出無常殿。”

“放棄這裏。”

“……”明越一愣,“怎麽了?”

很明顯,連環殿是個拿積分的好地方,明越想不通。

章琦琪提刀走到大門口,路過明越拍拍她的肩膀:

“我并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像你說的。”

“後會有期吧,明越。”

“希望我們都能見到今晚三點的彎月。”

“遇見你真的很開心,讓我漲了很多見識。”

說完,她擡腳邁過門檻,很快消失在門口,空留明越一人呆在燒着香火的小廳發愣。

章琦琪自知自己只是一顆平凡星辰,散發着一些光亮熱量。

然而,沒有星星會喜歡出現在太陽身邊。

因為,這樣你的光華會被遮蔽,丁點不露。

明越,相見就是緣分,章琦琪走在路上心想。

感謝你讓我看到了被輿論掩埋的封靈院。

也感謝你讓我見識到了一種英雄人格。

但是,終究道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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