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二

九點半了。

天空無月。

北陰帝廟前, 一座孤山脈綿延,在烏雲星空下, 投射長長黑影。長河蜿蜒, 從山下趟過, 水腥氣彌漫在夜空中, 流淌着髒兮兮的水。

雜亂的大地裂痕橫七豎八,橫在山水前。

陳修和郭天陽通完信,确定有近一半封靈院學生已在號召下彙攏在報恩殿附近, 他轉頭再來看看天王廟周圍的封靈院人頭——

也是一半左右。

很好, 這兩個點加在一處便是差不多囫囵封靈院全部人頭了。

北陰帝廟近在眼前。

陳修望着黑漆漆的廟頭,不見北陰大帝神像,也不妨礙他彎腰行禮。

對不起了大神。

待會真要打起來,希望不會觸了您的黴頭。

黑暗的大地上,各院學生人群川流, 摩肩接踵,大家同院彼此彙聚在一起, 高低聲讨論着, 警惕望着四周, 生怕誰先發制人, 掀起今年執考大亂鬥的序幕。

顏峻低頭坐在北陰廟門口, 影子和門欄融在一處。

陳修走過來,拍拍顏峻肩膀:

“別擔心了, 小夥子。”

“報警報過了, 告知巡場斬鬼師現役也說了, 餘震那麽厲害,你還守在地裂旁邊等了那麽半天。”

“能做的都做過了,那只不過是條地縫,現在都沒有合上。”

“以明越的體能,爬上來是遲早的問題。”

“……”顏峻勉強一笑,“我知道,學長。”

“我只是擔心而已。”

人群外圍有來了幾個學生,陳修眯眼看,眼熟,是帝大生,他分心安慰顏峻:

“有責任感是好事。”

“我明白,明越在你眼前掉下去了,這對你沖擊很大。”

“不說力所能及與否,單說直面生命可能隕落這事,就足夠沖擊。”

“但是,你要清楚,我們這一行別說朋友慘死救不了,親人也可能會是一樣的待遇。”

“要擺正心态。”

顏峻失笑,心中惴惴沉重感并沒有減緩,好似吞了一塊石頭窩在胃裏:

“這麽說,斬鬼師最好孤獨終老?”

陳修聳肩:“我沒說啊。”

“我只是說,我們最好自産自銷,別去禍害其他無辜活人。”

顏峻笑了幾聲,幹的很,看的陳修都想拍他的臉,說不想笑別笑了。

封靈院的學生自動自發結成了高年級在外圍、低年級在內圍的陣型,月光下,大家神色都帶着一絲緊張。陳修坐在衆人身後的帝廟門口,忽然覺得一陣欣慰。

馬上要畢業了。

希望所有的事情都好轉。

希望所有人的願望都成真。

顏峻盯着腳下土壤中搬運顆粒的螞蟻,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

他分不清楚發抖的到底是手掌還是心髒。

他很恐懼。

大地開裂,明越被無邊黑暗吞沒的一幕反複在腦海中重演,牽扯着他的神經和心髒,讓他恐懼又痛苦。

顏峻說不清此刻腦海中最主要的想法。

它們浮浮沉沉,飄在海中,任由雨打風吹去。

陳修又将手放在顏峻肩頭,嘆氣:“行了,散場之後,我叫幾個人陪你去那個地縫,下去看看行吧。”

顏峻白着臉搖頭:“不用了。”

“我并不認為明越會出事。”

“她做事大膽跳脫,卻每每都能曲折回繞回來。”

“她說她會回來,我相信她。”我也只能相信她。

陳修:“……”

陳修心生一念,覺得這可以有效分散顏小班長的注意力,便半嚴肅半調侃地問道:

“顏峻,你對明越很了解啊。”

“怎麽,想做明家的倒插門女婿?”

“你有二十嗎?哈哈哈。”

陳修本以為顏峻會惱羞成怒或者争辯一番,誰知顏峻沉默片刻,點頭:

“沒錯,我喜歡明越。”

“我七歲上學,剛過二十。”顏峻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忽然湧上喉嚨一股傾訴的欲望。

而正好,陳修是個可靠的人。

陳修:“……”

陳修的笑聲戛然而止。

有心栽花花不開。

無心插柳柳成蔭。

當你并沒有真心想打聽一個人的心事時,卻別坦誠告知,這感覺實在尴尬。

分享秘密是危險的,相當于拉拽另一個人進入只有少數人知道事實的危局中。

陳修無奈:“學弟,做人不用這麽坦誠。”

“暗戀是美好的事情,有一個惦記的人不是噩夢。”

顏峻捂住臉,聲線發抖:“可是學長……我看着她在我面前掉下去了。”

“我、我沒拉住她。”

陳修語塞,半晌沒有哥倆好攬住顏峻的肩膀,反倒冷靜道:

“那你應該慶幸這次只是執考,只是一次似是而非的危險。”

“而非真正的生死一線。”

“明白嗎?”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主席如此暗示道。

顏峻一頓,收拾情緒:“這些事情以後再說。”

“我現在只希望她平安。”

“執考什麽的,都不重要。”

陳修點頭,表示體諒,剛想再說點什麽,誰知西邊人群中傳來幾聲尖叫,雜亂喧嚣,混雜着慘叫,陳修笑一聲,道來了,已經由學校按捺不住先鬧起來搶分了,誰知後續夜空中慘叫聲此起彼伏,快速而危險:

“啊啊啊啊啊啊——!”

“喪屍啊!”

“救命啊我的手——!”

“救救我嗷嗷嗷嗷殺人啦!!!”

陳修:“……”

陳修神色一凜,猛站起來,拔刀踢了顏峻一腳,冷喝道:

“行了!悲春傷秋考完再說!”

“出事兒了!去把低年級都喊在一起!”

此時,月光朗照的原野上一片慘叫,傳染病般播散開來。

人群的影子在月光中扭曲掙紮着,黑紅色的活屍從孤山前寬廣的地縫中源源不絕的發出來,它們手腳并用,面孔撕裂、裸/露出面骨薄脆的內裏,塗抹着死血,沐浴着地縫外清澈的月光,開始瘋狂長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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髒河游蕩的感覺并不好受。

明越一路上被湍急的河水推推擠擠,好幾次差點嗆死過去,關鍵是這河水陰氣真是厚重,腦袋冒出水面一次,吸一口空氣,全是陰氣,真是活着也能鼈暈過去。

倒流河溜溜達達,從深淵谷底,一路穿山過草,見山打洞,見縫就鑽,一路上帶着明越連滾帶爬,跟條灰泥鳅似的,噗噗噗地從地底一步步靠近地上。

漸漸地,将腦袋鑽出水面,能看見星空越來越近——不是幻覺,是真實的陽間星空。

饒是河水冰冷刺骨,明越打哆嗦也忍不住笑起來。

她知道。

冒險在群魂環繞的輪回池旁,跳進倒流河是一個多麽冒險的舉動。

畢竟,如李鶴荪所說,現在的酆都只有一條河。

它叫忘川。

明越知道。

然而,李鶴荪說的那條忘川是景區河,清澈見底。

明越心知肚明,自己看到的這條髒河和幹淨二字一個字都沾不上。

地府水鬼從水中來。

地府長河只有一條。

這條河就是忘川。

沒人知道忘川有多少公裏長,想來地獄位面也不會像凡間這麽庸俗,統計數據非要計較個最長最大最高。

明越只知道,如李鶴荪所說,酆都唯一的一條河經北區東區,過中央三個公休區。

她在賭。

賭這條詭異的倒流河是忘川,而忘川要去朝聖北陰帝廟,一定經過中央區。

河水彼此簇擁着寸寸上升,月亮越來越近,深藍色的天空目之可見放大。

嘩啦啦。

這條亘古罕見的倒流河,浪花朵朵朝天飛,演繹着地底的風光承接地表的月亮,打濕土地,明越擦擦臉上的水,不知為何,心中翻湧的都是回憶,層層疊疊如棉絮蒙住眼睛。

忘川之水,回溯記憶。

地縫頂端近在咫尺。

锵一聲。

她将四叉戟牢牢鑿進潮濕的土壁中,頂端拴上繩子,随後利索跳上鋼叉柄,雙手牢牢把住了深淵邊沿!

明二哥心中撒了把鱷魚淚。

太不容易了,終于爬上來了。

随後她用力拉拽繩子,将鋼叉拖上來。

忘川河在她腳邊歡快流淌着,到了地表的一刻,一切倒轉,河水屈服于陽間的物理規律,開始順着地勢流淌,明越看着清亮的水流,心中感慨萬千。

好吧,我跟着你走。

請帶我去中央區。

明越小跑着,追着月光下的忘川河而去。

北陰帝廟前一片混戰。

從地縫中爬出來的活屍将學生們亂鬥的打算全部打亂,這會兒沒人顧得上搶奪通訊器了,全都嗷嗷叫着、換着花樣降伏活屍。

但是,這數量太多,學生太少。

活屍還在源源不斷地從地縫中爬出來!

蘇修一刀劈開一具行屍的脊椎,心急如焚,他左右看看,發覺封靈院人頭數還好,忙對着通訊器大喊:

“郭天陽!報恩殿那邊怎麽樣!”

郭天陽的聲音亂七八糟傳來:

“嗷嗷嗷嗷!和你一樣!”

“卧槽!哪兒來這麽多大粽子啊!”

“酆都地穴蓋子被掀開了嗎?!”

陳修靈活轉手,幫着不遠處力有不逮的蘇灰削掉了一顆腦袋,喊道灰姐!平時別光顧着心戰好歹練練硬家夥啊!随後回答郭天陽的話:

“亂套了!”

“今年考完我一定要告死斬鬼師協!搞什麽!一個學妹剛掉進地縫,轉眼活屍群就爬上來了!”

“咋不上天啊!”

“學生不是人是不是!”

郭天陽對着噴:“大佬你吼我作甚麽!”

“感謝高鐵來的路上我們還遇了一波好不!”

“要真他娘毫無經驗,等着被包餃子吧!”

“行了,不跟你扯了!我還要負責報恩殿這邊調度呢!”

陳修忙跟一句:“緊着點皮!你那組低年級多!別讓小花骨朵們被禍禍了!”

話還沒說完,頭頂一爪飛來,陳修差點來不及低頭,随後人頭落在他脖子裏,吓起了一片雞皮疙瘩,随後撲通落在地上——

蘇灰拍在地上一張金光神咒,定住一片将陳修拉出來,擠兌道:“如何修哥,還說不說我不會硬家夥了?”

陳修:“……”

陳修能屈能伸,抱拳:“感謝灰姐救命之恩!”

蘇灰搖頭一笑,看着滿場狼藉,學生們負傷無數,她看在眼裏疼在心上:“不說別的了。”

“陳修,想想辦法吧。”

“現在才将将十二點。”

“這要是一直到三點考試結束,我們的同學……肯定要有人交代在這。”

蘇灰頓了頓,強調道:“這只是考試。”

不值得付出生命。

這只是考試,主辦方這回的罪過大了!

兩人同為學生會主席,陳修瞬間明白蘇灰的潛臺詞,心生一念,貼上淨口神咒,對北陰帝廟前的學生群喊道:

“有沒有渝大的同學!”

“麻煩過來一下!”

“封靈和帝大有請!”

“我們就在北陰帝廟左數第三根廊柱前面!”

說完,他推開一張風符,挾裹着玄蘊咒飄在空中,化作一道屏障,擋住了嘶吼的活屍。

蘇灰:“……”

蘇灰:“為什麽不說是‘帝大和封靈’有請?”

陳修翻白眼:“你屁事兒怎麽這麽多!”

“得找個熟悉情況的人過來,問問。”

“不然,我們這消息對等性,也太差了。”

明越趕來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這滿地的人!

黑黑紅紅!

死活都有!

月光給挂彩的學生和活屍們鍍上相同的光亮,光輝燦爛,映襯着血色分外鮮豔。

明越瞅準一個空蕩,踢起一腳河水,擋住一個撲來的活屍,趁機沖進亂鬥人群中。

巧合說來就來。

能相見的人,無論多巧,總能相見。

随便紮個人堆,就能望見李鶴荪近在眼前,眼瞅着要被活屍一爪子挖掉眼睛,明越從背後将行屍捅個對穿,随後丢開,對着驚魂未定的李鶴荪調侃道:

“鳥哥,你行不行。”

“多年不見,打架不進反退啊。”

明二哥頂着一臉污水印子大笑起來,混身衣服亂七八糟。

李鶴荪:“……”

李鶴荪不可置信的望着她,月光下,他從沒覺得明越長得這麽好看過。

明越:“我說,你愣什麽,我——卧槽。”她猛地被李鶴荪撲上來抱住,他一邊死命捶明越的後背一面破口大罵:

“媽的!你沒事兒不早說!”

“操!身上難聞死了!”

“你他娘掉糞坑了嗎!”

“明二你吓死我了!”

明越:“.......”

明越又笑起來,和表哥時隔多年,擁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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