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9

這是個燥熱沉悶的夜。

謝幕時,漫長層疊的掌聲像葉片零落,張奇擡起頭的瞬間裏,她無法知覺在現實裏該悲傷還是該欣喜。

“走啊走啊,海鮮宵夜。”有同事的聲音響在不遠處。

思想給知覺畫上浪湧和海風,陌生城市的海味是特産,他們一天前來此,完成了全國巡演的首場。

張奇在穿過後臺昏暗的通道,遇上趙導,倆人相視,一瞬間,趙導忽然錯覺自己在戲外,看向戲裏。

“去不去宵夜啊?”張奇笑着問。

“去,”趙導臉上綻開的是不太飽滿的笑,她随即伸手上去,拍了拍張奇的肩膀,又說,“你今天真棒。”

“我去卸妝了。”

她臉龐上,是妝容描摹得更美豔的五官,她說完話就抿緊了嘴巴,笑得安靜又溫柔,這不像張奇。

她從劇場到此刻,均是那個溫婉、陰暗又悲情的女人;她固執經歷了在官僚豪門中的明争暗鬥,她在劇本的最終,親吻了那個原本和她有仇的男人。

兩人死在彼此手中。

後臺專用的樓梯很空,張奇停下了腳步,她深吐一口氣,聲控燈忽然就滅掉了,錯覺裏,像是再回到結尾時虛構卻真實的雪夜,有哭腔也有血腥,有一次成功殘忍的複仇,也有一場短暫悲憫的愛情。

鼻腔中全是嗆人的煙味。

沈晨陽仍舊穿着戲中的襯衣西裝,他站在走廊的拐角處,背靠一間閑置屋子的門,他開着兩扇很大的窗戶,看着室外海濱上空灰色泛紫的天。

張奇走近他,看着他,可不能夠太近,沈晨陽手上的香煙閃着亮眼的光,他精瘦又高,長相年輕,忽然就低下眼睛了。

張奇擡起雙手,預備将口中持續發出的抽噎埋藏,她搖着頭,接下去卻哭得更無法自持,她穿着長袖的旗袍,梳民國風格的、一次性的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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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晨陽将煙頭放在牆角廢舊鐵架的拐角處了,他從心髒開始疼,接着整個呼吸道、太陽穴全部被牽扯,他看着張奇,說:“別哭了。”

張奇哭得肩膀在顫,她忽然又笑了,一雙塗了紅色甲油的手胡亂抹着滿臉的眼淚,她明媚的眼睛通紅。

“沒什麽事,對演員來說,都很正常。”她說。

“需不需要陪你待一會兒?”

“我可能……需要吸煙。”

張奇忽然就那樣,用種困惑、茫然、懇求的眼光看向他,她像瀕死時候的另一個她,生命力與期望全無,卻像一抔閃動着火舌的冷水,要把對面的男人點燃了。

無法判斷與知曉,誰先去擁抱誰,沈晨陽和張奇像是彌補或是自我救贖,他們在昏暗無人的此處,失去呼吸般急切地相擁、緊貼和流淚。

也或者是,另一個他和另一個她擁抱了。

夜裏濕熱帶鹹味的風,從窗外緩緩地灌進,讓人恍惚裏仿佛去了巨大郵輪的甲板,霓虹燈是海浪,月亮是夕陽。

僅剩一周就要月考,劉小白想勸住張念,周六的江邊,吹與往常相同的風,自行車在飛馳之後歇息,于是被推着走了。

劉小白因為上一段談話大笑,他舉起手中蘇打水的罐子,說,“你還是別去找陳妍了。”

“我要去。”張念随即吞了兩口可樂,十分倔強地回應他。

劉小白說:“你萬一跟她又吵——”

“什麽叫又?”張念踹了一腳路邊的石板,有些惱火地看向劉小白,他深吸一口氣,緩緩說,“我從一開始只是追求這件事的公開,我也不是非要去跟何老師頂嘴,我怎麽知道他愛人得病了啊,可是即便這樣,何老師也不應該打破規矩。”

劉小白從未構想過張念會有這樣的措辭,于是問他:“如果壞規矩是為了救命,那是不是也可以原諒呢?”

風刮得急了,遠處是泛着水波的、一片清澈的灰白,張念對劉小白說:“也不可以。”

“我覺得可以。” 突然,劉小白表明了與張念的對立态度,他低下頭,輕着聲音說完,感冒大概沒痊愈,因此突然打了個噴嚏。

劉小白沒再去看張念的眼睛,他們并排走着,身上樣式相異的短袖灌着蓬勃的風;氣流輕卷發絲,張念的臉色很難看,他轉頭去看劉小白,看一眼他沉默不帶笑的嘴角。

周一早晨升旗,全校大會,張念站在後排左顧右盼,他看見了不遠處站立着的陳妍,并且一直盯着她看,到大會結束的時候,陳妍突然轉過臉來。

她似乎是早就注意到了張念,因此這個對視淡漠而漫長,張念在歷經瞬間的膽怯後,冷着臉轉身。

第一個課間,張念被陳妍喊到門外了。

她波形的頭發垂在肩頭,整個人都潔淨精神,她穿高跟鞋,因此快要和張念一樣高,問說:“你是不是有什麽事?”

“我想知道,進班考試還算不算數?”這句話說出口,張念一口氣提起來,他不太敢在陳妍面前太過放肆,因此語氣還算溫和。

陳妍尴尬又壓抑,她突然笑了,說;“來我辦公室談話吧。”

兩個人穿過走廊,下樓梯,上課鈴響起來,陳妍沒理,張念也沒理。

辦公室中沒有豐富的陳設,沙發上是陳妍的外套和包,張念把他們移開,然後坐下,陳妍親手拿茶來了,還是滾燙的,湧起白色的霧氣。

張念說:“陳老師,加速班關系的不是我一個人的利益,是不是應該公開楊空的成績?”

“我承認,”陳妍坐在椅子裏,她點點頭,說,“楊空的父母是我的朋友,可楊空進加速班,經過了何老師的考察,我們學校班主任最大,你也知道。”

女人的眼裏是沉思,又帶着幾分焦慮,她盡力從容地和張念交流,手裏玩弄着一支鋼筆。

張念站起來了,他慢速地走向陳妍,然後在辦公桌前站定,他咬咬牙,說:“那何老師同意之後,為什麽沒人阻止他,難道加速班不是在大家的監督之下麽?楊空又憑什麽進,我這時候不求別的,只需要您告訴我,他憑什麽?”

張念并未嘶吼,可聲音裏的一切太有穿透力,他眼尾泛着紅,牙關顫抖。

他的手下意識攥緊了。

陳妍驀地擡起眼睛,手指碰了一下鼻尖,眼角處顯現出隐約的細紋,她眼珠轉一圈,又輕咳:“去問何老師,問何樂天去。”

她表情有些陰冷,突然就憤怒起來,看了張念一眼,就站起身,踩着高跟鞋離開了;沒有節奏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了,張念在辦公桌前轉過身,一只拳頭砸在了桌頭的文件上。

張念再次找了滕溪。

女生柔順的黑色馬尾輕晃,輕眨着烏黑的、有着英氣線條的眼睛,她走來了,穿着短袖和短裙從熱烈的陽光裏來,一雙細長的腿在裙擺下交替。

運動場的一邊是綠樹濃蔭,午餐時候燥熱,也沒幾個人煙;張念坐在看臺一側的最高處,背靠着牆,他嘴唇泛幹,甚至連午飯也沒吃。

滕溪走近了,開始跑起來,她幾步跨到張念身邊,坐下了,問:“你還有什麽事?”

“陪我坐一會兒,”張念沮喪地低頭,接着将臉埋下去了,他聲音像是悶在什麽裏面,慢悠悠說,“沒人理解我,我還……跟劉小白吵架了。”

滕溪像在面對一個全新的張念,畢竟她從未妄想張念這樣的人對她吐露心聲;遠處,有幾個在烈日裏跑動的、踢球的人。

滕溪咬着嘴唇深呼吸,輕微皺起眉毛來,她思慮了一會兒,還是伸手拍了拍張念的肩,說:“劉小白性格本來就那樣,別跟他置氣了,你是不是沒吃飯?”

“我沒置氣,”張念突然打斷滕溪的話,的臉仍舊深深埋着,反駁道,“我是懷疑我自己了,我又覺得我必須這樣做,這不是一個人的事情,是全體同學的事情,為什麽所有人都喜歡聽信謠傳,喜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呢?”

他的話從喉嚨裏蹦出來,拖着苦澀的尾音。

一顆足球突然越過球場和跑道的界限,向看臺的方向飛來,撞在前排曬得滾燙的欄杆上,跑過來的人穿着身白色紅字的球衣,他長得細瘦高挑又精神,仰起頭來,是一張流滿了熱汗的清秀臉蛋。

熱度在頰邊和眼皮上,因此皮膚泛着不勻稱的紅色,劉小白氣喘籲籲地停下,他遠遠地看見了張念。

也看見了滕溪。

劉小白撿到了頑皮亂滾的球,他顧不上搭理在額前亂糟糟的頭發,抱着球再看向張念身邊坐着的滕溪;女生沒有表情,甚至吝啬給予一個客套的微笑。

劉小白運動裏的酣暢愉悅,全像沉重的灰撒落,人被濃重的訝異塗抹,因此全部的表情僵在了臉上;他的眼睛黑亮,此刻卻養育着沉睡的惡魔。

滕溪預備說什麽,可仍舊住嘴了,她看見劉小白舉着球離開,白色球衣遮着清瘦的少年軀體;她看見止步在綠茵場上幾個人影再跑動起來。

滕溪在一瞬間裏預備告訴張念,可想了想,還是低下了頭;兩個人并排坐着,很近,卻沒再交流什麽,張念看了一眼手表,再次将臉埋進臂彎裏。

太陽用亮網霸占了一整張天空,一切生命是獵物,滿身清涼閑适都被汲取。滕溪眼看着那幾個傳遞足球的樂在其中的人離去。

很熱,這天的每個人都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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