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月末的時候,簡繁星陪同尼諾去了診所。治療的整個過程并不好受,包括旁觀的人。
程覺也在場,他只是安靜地守在一旁,眼神依舊像往常一樣冷靜堅毅。只有看向尼諾的時候不太一樣,目光柔和了好幾分,嘴角隐隐帶笑,沒有了令人心驚的兇厲。
李唯明拿來了一塊鏡子,放在尼諾面前。
“看看鏡子裏的人是誰?”他在教他辨別身份。
尼諾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嘴也吃驚地大開,“是我?”
“看看自己的手和腳。”他繼續引導。
尼諾埋頭哇了聲,“怎麽那麽大?”
李唯明道,“尼諾,你是一個大人了,你長成了一個大人。現在的你叫程尋,這是程尋的哥哥。”他說着将手指向了房間的一角。
程覺小幅度地挪動了步子,似乎有些忐忑,面上仍溫和地笑着,“我是哥哥。”
尼諾無助地望向簡繁星,眼神裏充滿着迷茫。
她微笑着點頭,安撫似地回應。
他睜大眼睛看了看程覺,仍然困惑。
李唯明平靜地說,“這些年,你一直躲在程尋的身體裏,和他一起存在着。”
或許是因為下意識抵觸事實,尼諾總記不住這回事,所以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會重新提醒他,如此反複。
尼諾皺眉慌了下,擡手朝面前的鏡子拍去,“我不是,不是這樣的。”
“你和程尋,你們都生病了。”李唯明重複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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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覺走上前,蹲下身試圖和他對話,“尼諾,你還記不記得一直陪你的大哥哥,你還跟他一起玩兒過水、爬過山,在一個很大很大的院子裏,你們一起玩兒捉迷藏。”
他愣愣地看他,恐慌地顫抖,漸漸地,一雙眼睛沒了焦距,嘴唇不停翕動,含含糊糊地發聲,聽不清念的是什麽。
意識到程尋的存在,程覺着急出聲,“先別走,尼諾!哥哥有話問你!”
然而依舊阻止不了事情的發生,程尋再次出現了。
李唯明按了按程覺的肩,安撫他的失落,轉頭又看向程尋,“記不記得剛才發生了什麽?”
他的臉色灰敗,“有點印象,但是好像又沒有。”他只覺得靈魂和身體完全分離開,外界的一切都是那麽模糊,即便聽得見聲音,也拼湊不成完整的一句話,像有很多人從腦海裏經過,熙熙攘攘,吵得他腦袋熱烘烘的。
“對不起。”他垂下頭,深切地自責。
“阿尋,這不是你的錯。”程覺聽得心疼,卻不知道怎樣才能減少他心中的愧疚感。
沒有人想經歷這樣的災難,那是他們無法控制的。
程尋很疲憊,談話進行到中途,他有些不堪重負,李唯明看着情況中止了治療,幾個人退出裏間,關上門好讓他休息。
外邊的氣氛有些凝重,簡繁星眼觀鼻、鼻觀心,看着兩人的眼色,不知道該說什麽。
程尋的情況不容樂觀,即便在她來之後,依舊沒有好轉的跡象。
李唯明倚着窗戶,杵了杵下巴,半晌才做出判斷,“他最近轉換的頻率有一些高。”
簡繁星登時一愣。注意到程覺投來的陰森目光,她張了張口,遲疑地面對兩人,“跟我有關?”
“不太清楚。”李唯明搖了搖頭,“以往尼諾現身之後待不了多久,從來沒有連續兩天出現的情況。”
他語氣一頓,“這裏面有程尋自己的意志的成分。他原本......可以嘗試控制,但他沒有。”
“不過這也不是純粹的壞事。至少......他對你沒有防備,心理壓力降低了很多。”
程覺在這時開口,看向她的目光還算誠懇,“即便阿尋的病不能痊愈,我也希望你能幫他盡量過上正常人的生活,至少不像以前那麽雜亂無章。這一點,是我對你唯一的期望。”
簡繁星讪讪地笑:您也太瞧得起我了!
他口吻客氣,可依舊消除不了她心裏複雜的情緒,有些愧疚,還有些煩悶。
本來沒有壓力的,可他們這麽一說,她心頭竟然真的生出了一絲使命感。
這是個不好的兆頭。
她一開始并沒有摻和別人的事的念頭。
可不知不覺就發展成這樣了。
過了一陣,程尋從房間裏出來。外邊只有李唯明和程覺在聊天。
李唯明看他視線四處地掃,心中明了。“繁星有事先走了,好像是關于你的作品被侵權的一個官司。”
他怔了怔,垂下眼簾,淡淡地哦了聲。
...
自從上次治療以後,尼諾的脾氣莫名變得暴躁,情緒很不穩定。簡繁星耐心了很多,性子像是被他磨平了。即便是他發脾氣,她也會溫聲細語地跟他講道理,尼諾每回聽了,傷心又自責。
盥洗室裏,她替他洗臉的時候,尼諾再一次愣住,盯着鏡子裏的人,一味哭喪着臉,“為什麽我又變成了這個樣子?”他伸出手指覆蓋在臉上,聲音裏有些無助。
她盡可能地解釋,“你在和程尋共用一個身體。”
“什麽是......”
“就是有時候你是尼諾,有時候你又是別人。”她輕聲地說。
他似懂非懂地看她,默了一陣,倔強地搖頭,“我不喜歡,我不喜歡這樣子。”
她心口堵了一下,只能保持沉默。
十一月,天氣徹底轉寒。
夜色朦胧的夜晚,風吹動窗簾噠噠作響。簡繁星穿着棉衣起床去了躺衛生間,出來之後縮了縮脖子。走廊邊上,一縷月光透過窗照在牆角,又落在了地板上,皎潔清亮。她聽見呼呼的風聲,抱起胳膊瑟縮一下,踱着步子走到客廳關窗。
合上窗戶,又拉過窗簾,靜谧的屋子聲響全無。
角落裏,她留了一盞燈。
正準備尋着光線回屋,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來一道輕微的聲響。她整個人愣了愣。
停下腳步,又是一聲,像是什麽東西撞擊的聲響。她慢慢靠近,找到了源頭。
“尼諾?”他又鑽到了鋼琴下面。
簡繁星蹲下身朝裏邊望,其實看不清臉,但她确定是他。
“你在下邊做什麽?”她感受到他的脆弱。
尼諾瑟瑟發抖,“我害怕。”很輕地說了一句,又稍稍拔高音量,“我害怕。”
她的心跟着顫了顫。
“我看不見你,可以出來一點嗎?”她小心地問,其實知道這一方小小的漆黑的空間,是他所有安全感的來源。
他仿佛啜泣了一下,沒過多久終于抱着身子挪了幾步,一點一點到達邊緣。
她伸出手,嘗試撫摸他的頭,還沒碰到,他立即害怕地一顫,小心翼翼維護自己的脆弱,仿佛外界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他警惕防備。
她忽然覺得鼻子發酸。
吸了口氣,她強迫自己鎮定,“這裏什麽人也沒有,只有我。尼諾,你擡頭看看我,我是點點。”她含着笑說話。
他依舊不敢擡頭。
她愈加溫柔,“點點在這裏,沒有人可以傷害到你。”
他的身子輕微一抖,終于有了反應。過了一會兒,慢吞吞仰起一張沮喪的臉。
旁邊照着光,她能看清他的表情。他的眼底一片驚惶,她甚至能從他顫抖的瞳孔裏看出掙紮的痕跡,驀然讓人心驚。
“點點。”他弱弱地喚了她一聲,像是絕望抓住了一根稻草,只看着她,只信任她。
他用委屈的音調訴苦,“我身體裏好像住進了奇怪的東西。轟隆轟隆,一直響一直響,像打雷一樣。”說着又抖了一下。
她怔愣一瞬,扯了扯嘴角,笑容裏泛着苦味,“不怕,我會把他們通通都趕走。”她慷慨地保證着。
然後哄騙小孩兒一樣,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尼諾望着她,臉龐忽然抽搐了一下,整個人顫栗不停,嘴皮不受控制地蠕動。簡繁星失措地望着,莫名紅了眼眶。
她知道,程尋回來了。
她的手來不及撤離,一直覆在他耳邊。兩個人都蹲着,地上的影子小小的一團。他微仰着頭望她,眸裏的光輕顫,那麽無助,也那麽絕望。
她凝視着,一滴淚無端從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