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如花美人歸
敬天臺外已經圍了不少人,容蕪往裏走的越近,一顆心砰砰地跳的越厲害,有那麽一刻甚至想轉身逃開,不忍看到自己曾經的落魄。
“姐姐!”
當火光燃起時,她看到茂哥兒不顧一切地沖到了近前,徒手将灼熱的木頭一塊塊搬開。圍觀之人的竊竊私語和冷漠的面龐壓的容蕪喘不過氣來,明明心裏焦急萬分,腳下像是被定住般動彈不得。
“茂…哥兒…住手啊…”
“容茂,你回來!”
在容蕪啞着聲音淚流滿面時,不知何時一輛馬車停在了旁邊,姬晏腳步匆忙地走了下來。
人群自動分成了兩側,容蕪驚訝地發現今日的姬晏衣着竟有些狼狽,左手微微不自然地曲着,仔細看還有些顫抖。
族中長輩命人阻攔,被姬晏随行的護衛所擋,沉了臉道:“公子晏,此乃容府族中私事,還望勿要插手。”
“在下無意插手,但此事既因靖寧侯府而起,便沒有被随意扣上人命的道理。”姬晏沉聲道,腳下不停徑直向容蕪走去,身後立刻有護衛圍成一圈與行刑人相持。
容蕪只能站在遠處看着,火光映着姬晏雪白的長襟晃若斑駁,嘈雜的人群中将他們的話聽的不甚真切。只見有護衛已經沖到近前,因沒有水,只有紛紛脫下自己的外衣去撲火。
就在這時,她的身子開始不受控制地漂浮起來,像是有根繩子提着她不斷上移,也趁着這個功夫終是飄到了敬天臺的上方,可以看清自己此時垂下了頭,枯瘦的身子跟木架似要融為一體,對外界已是無知無覺。她不曾期待姬晏的到來能改變什麽,不然她也不會有機會重活一世了,她的存在對于族中已是抹不開的恥辱,好不容易借靖寧侯府得到正大光明處置她的機會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對容蕪的處罰乃祈之女神通天之結論,不可更改。”掌刑的族中長輩道。
姬晏冷笑一聲,淡淡道:“既是神靈的決定,不如請祈之女神當面道出神谕來可好?”
容蕪的身子依然在被提的越來越高,下面再說的什麽已是聽不清楚,遠遠的看見自己身上的繩子終是解了開來。姬晏向上張開手臂接住那滑落的身子時,目光向上看來,仿佛在空中與容蕪相遇了似的竟然一頓,眼眸微眯,下一瞬便陷入了黑暗。
當容蕪在禪房中醒來時,腦子空空地還沒反應過來身在何處,看着面前的佛像半晌,立馬再次将手放上去閉上了眼。
“阿彌陀佛,時辰已到。阿蕪,可以睜開眼睛了。”惠濟師父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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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說可以看到庾邵的一世嗎?怎麽就時辰到了?”容蕪不甘心地繼續貼着,感覺自己醒來是因為手松了而已。
“庾邵的前世已經結束。”
“結束?!”容蕪瞪大了眼睛,“他才三十歲!怎麽就…結束了?”
惠濟師父垂眸撥動着佛珠,沒有答話。
“…師父,您再讓我回去看看吧!”
無論容蕪怎麽祈求,惠濟師父都不曾妥協,只得暗自後悔為何沒有在那是跟着庾邵去追姬晏!
“阿彌陀佛,那個孩子雖為護魂,但若在你身邊待的太久,還是會對你的身體造成傷害的。各自命數有定,就算得知前世的因也改不了今生的果,莫要強求。”
“護魂?師父,您可是認識這一世的庾邵?”
“在遇到你之前,他已在寺外游蕩許久,見過數面。”
原來惠濟師父也能見到鬼魂,可是庾邵從未提起過此事,想必二人相遇時惠濟師父并未讓他察覺自己能看到他。
“那…何為護魂?您還知道他的多少事?快都告訴我吧!”
惠濟師父輕嘆口氣,解釋道:“鬼魂乃人去世後因執念太過不願往生而留存于世的形态,嗔癡喜怒怨,因心性與執念不同,所化之魂也有所不同,護魂——以武為源,乃是其中最純摯的一種。”
到頭來,連自己都護不住,也是個笨蛋護魂!…
回到休息的廂房後,容蕪久久難以入眠,躺在床上睜着眼睛回憶着前世的種種,希望能從中尋出蛛絲馬跡。
當時的情況應該是容茂在追姬晏的路上碰到了庾邵的馬車,記得聽庾邵的随從說到他們本是要去見穆骁的。
穆骁……
容蕪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個面容俊朗身體健壯的羌族人,姬晏應是與他熟悉的,自己和姬洳能脫險也是他賣給了姬晏的面子。但是之後聽庾邵的口氣,似乎也與穆骁相識,甚至可能還知道他的另一面。
那麽庾邵與穆骁到底是敵是友?庾邵上輩子的死究竟與他有沒有關系?
姬晏趕到敬天臺時手上好像有傷,庾邵去尋他時是否又遇到了什麽?
再聯系上庾邵的這輩子的死……
惠濟師父說他曾在朝恩寺外游蕩許久,難不成他出事的地點正是凫山?
“啊!——”容蕪抓狂地撓了撓頭發,用被子将自己埋了起來。
想不透!根本就想不透!如果再有更多的線索就好了…
***
容蕪随同墨凰在朝恩寺待了幾日,然後就踏上了游歷之路。
師徒二人沒有目标,略一商量便決定先去渝南。
對于墨凰師父這種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行徑,容蕪樂見其成,許久不見秦先生也想看看她現在生活的怎樣。
渝南水鄉,青石小鎮,當真一派溫婉閑适的氛圍。容蕪與墨凰乘着小舟穿過一道道拱橋橋洞,岸邊有紮着頭巾的姑娘挽起袖口在洗衣服,時不時跑過兩三孩童,嬉鬧聲離的很遠了還能聽見。
在夕陽西斜之時,二人終于登岸,又拐進一處胡同裏走了幾個彎,在一間兩進的院落外停下了腳步。
“扣,扣扣——”墨凰上前輕輕敲門,不多時秦甄身穿布衣打開了房門。她微微曬黑了些,見到二人怔住了許久,接着拉過容蕪有些訝然道,“阿蕪也來了!快快進來…”
容蕪抿嘴偷笑了笑,沒有問為何墨凰師父對這裏如此輕車熟路,也沒有探究秦先生話語中那個“也”字的含義,點了點頭拉着秦先生的手一同走進了院子。
院落不大,看起來與昌毅侯府裏秦先生的住處也差不了多少,但是非常幹淨整潔,布置的井然有序。
“先坐下休息會兒,我去給你們沏茶。”秦甄說着匆匆去取茶具,容蕪卻忽然看着她的背影發起呆來。
“想什麽呢?”墨凰的聲音打斷她。
“沒,沒什麽…”容蕪收回目光,卻還是忍不住往秦先生身上瞟,眉頭微微蹙起來。
如果她沒有看錯,秦先生的背後還攀附着一個看不清身形的物體…
之前的書生不是已經消失了嗎?那麽現在的…又是什麽?
夜間,因房間不夠,容蕪只得跟秦甄擠在一張床上。
朦朦胧胧入睡後,好像做了一個夢,夢到書生一身白衣頭戴綸巾走到了她的面前…
“很抱歉小丫頭,又要打擾你了。”書生輕搖着紙扇說着,見容蕪面上浮現一絲防備,笑了笑道,“放心,這次不會再傷害你了。再說你身邊有那麽厲害的護魂,我根本就不是對手啊。”
容蕪眼神暗了暗,擡頭轉移話題道:“你不是已經消失了嗎?怎麽會還纏着先生?”
“我也不清楚,再次醒來發現自己還在這裏,形态比從前還要虛弱,阿甄已為我吃了太多苦,不願再打擾她今後的日子了…”
書生沒有再繼續談及庾邵,而是言歸了正傳:“這次進入你的夢中,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你身旁的那位公子…和阿甄的事你應該也看到了吧?”
“秦先生對師父并無意!你不要亂說她!”
“我知曉的,你別緊張。”書生安撫地笑笑道,“我是想請你幫忙讓阿甄忘記我而已…你也想讓你師父達成心願的吧?”
“…你這是将秦先生當作什麽人了?就算師父對她有意,也只是君子之交,并無任何逾禮之處!先生更是對你一片癡心,她選擇誰是她自己的事,別人如何能去左右?”
“阿甄的為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了…”書生見容蕪翻了臉,苦笑一聲,眼神飄向了遠方,“正因為如此,我才希望她能夠忘記我,也只有這樣,她才能有自己的生活。”
容蕪看見他眼中得認真,不由頓了頓,出聲問到:“那你想…怎麽做?”
“你可知《淨物經》?…哈,看你的表情,應是知道的了…”
《淨物經》。
她當然熟悉,也會倒背如流,但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真的會用上。
“《淨物經》不就是普通的驅邪經嗎?如何能讓先生忘記你?”
“我乃癡魂,若常待在人的身邊,會引起那人隐藏內心的癡念。這幾年來我依附于阿甄,為了不讓她的身體受到傷害,只得反将我的魂力渡給她,時間久了會靈魂相融。《淨物經》既為驅邪經,只要将我這個‘邪’驅走了,便會将阿甄體內所有關于我的記憶全部一同帶走。”
容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當她口中念念自語倒出前幾句時,書生夢中的影像真的開始漸漸的轉淡,嘴裏不自覺地停了下來,遲疑道:“…你真的,決定這麽做了嗎?如果這次消失了,可就真的再也見不到先生了,…”
“我跟在阿甄身邊十五年,耽誤了她十五年,不能再久了…”書生眼眸溫和地看着容蕪,“雖然還想陪她一直走下去,但這輩子是不能夠了。我們既已約定好了下輩子,我就先行一步去等她。”
容蕪眼神複雜地看着他,心中還是有些猶豫不決。這種讓一個人徹底消失的舉動,就好像親手殺了人一般,當初讓姬晏做來是那般輕松,如今想來他那時也該是承受了多大的心裏壓力。
“小丫頭,繼續吧,世間萬物終有命數,謝謝你幫我們得到解脫。”
“……”容蕪抿着唇角,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嘴唇微動繼續道出《淨物經》後面的經文。
陰陽相隔數十年,近在咫尺卻不得見本已是煎熬,如今更要選擇将自己從深愛之人的記憶中徹底抹去,該是多麽痛苦的決定…
随着最後一句念完,容蕪聲音忽然哽咽了一下,對着書生已經幾近透明的身形喃喃道:“我會替先生記得你的…下輩子,下輩子你們一定不要再錯過了…”
第二日,容蕪被秦甄給輕輕推醒,睜開眼便對上了她關切的目光:“阿蕪…可是想家了?枕邊都濕了呢…”
容蕪摸了摸眼角,果然是淚痕幹掉的艱澀。輕輕搖了搖頭,兩人起身梳洗換衣。
出了屋門,正見墨凰白衣墨發正複手站在院內吩咐随從們準備早膳,聽到動靜回過頭來,在陽光下沖她們微微一笑,閃爍的耀眼而溫柔。
容蕪感到身邊的秦甄一怔,轉臉看去,見她眼中透出絲困惑,垂眸想了一會兒,擡頭再看時見墨凰還在看她,臉龐不由微微泛紅,羞澀地笑了笑,牽着容蕪走了過去。
“今日讓人做了你最愛吃的芙蓉棗糕和薏仁粥,嘗嘗看好不好吃。”
“…咦,你怎麽知道我愛吃這個?”秦甄眼中困惑更重。
墨凰像是被問住了,皺眉思索一會兒,有些窘迫低頭看她道:“我也不知,就是突然覺得你愛吃這個。”
秦甄臉龐紅暈更甚,看的墨凰一呆,耳根也紅了起來,趕緊別過臉走開道:“我去看看準備好了沒有…”
看着墨凰走了後,容蕪扯了扯秦甄的衣袖問道:“先生…你剛剛發什麽愣?”
秦甄輕輕拍了拍臉,小聲嘟囔道:“方才一出來見到墨凰先生一身白衣站在樹下的樣子,總覺得以前見過似的…哎呀呀,我這是怎麽了!好丢人啊…”說着不好意思扭頭躲進了屋裏,留下容蕪一人站在院子中揚起頭對着太陽,伸出手讓陽光從指縫裏透過來,被刺的眯起眼睛。
“你竟然把自己一部分的記憶留給了師父,秦先生好像也真的不記得你了呢,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
光陰數載,容蕪随着墨凰在渝南小住了一段日子,接着又游走了晉國的許多地方,足跡遍布大江南北。墨凰本就無所束縛,跟他在一起,容蕪的眼界也逐漸被放開,看過了山河的壯闊、不同地域的不同民俗,才知曉這個世界有多麽大,她原來所見到的又是多麽渺小。
期間多次接到昌毅侯府的來信催她回京,但都被她丢在了一邊。
曾經她以為好好讀書就能夠改變這一世的命數,如今倒更願意跟着師父走過更多地方,若這輩子都能這麽度過,又該是多麽快活!
這一日是她十三歲的生辰,墨凰在她的要求下陪她登上了高山,同行的還有背着箜篌的随從們。墨凰雖喜愛游歷,但排場卻從來都沒有因在外而有所收簡,帶着的随從們不僅負責他的起居出行,更重要的作用便是随時替他的背着箜篌到任何地方——如今任務更重了,還要再背着容蕪的一架。
師徒二人喝了點小酒,又擺好了箜篌,在山頂合奏了一曲《月下引》。
“又是一年初雪,也不知道蟾月能不能看到啊…”墨凰指尖輕撫過琴弦,發出叮咚清脆的一串樂音。
容蕪不由回想起庾蘭曾說過,她的大哥最喜歡下雪了。
“馬上年關了,今年你還不打算回去?”
“師父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墨凰無奈地搖搖頭,忽然想起來什麽,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遞給她,“喏,你的府中又來信了,應該還是催你回去參加來年的女學入學試,去年你就不肯回去,若今年再…”
“好了師父…啰嗦!”容蕪嗔他一眼,撅起嘴奪過信箋拆開來看,越看臉色越難看。
“怎麽了?”
“娘親…娘親病了…”
“這個理由應該是第三次用了吧?”
“不一樣…”容蕪蹙起秀眉,貝齒咬着嫣紅的唇瓣,“這次的信是茂哥兒親手所寫,他從不會騙人的…”
“那你準備?…”
***
半個月後,一輛馬車緩緩駛入了闵京城內。
近三年未踏入這片土地,穿過市集的街道上還是這般繁華喧鬧,餐館樓內出入着各色客人,街邊的小攤上也擁擠着都是人。
“師父,我想吃桃酥。”
“停車。”馬車內傳來清潤的男聲,吸引了四周路人的注意,馬車就近在路邊停了下來。
“想吃哪一家的?”
“那一家!金祥樓…”
車簾被微微掀開一側,縫隙中,一截纖細皓腕輕探,指向了路邊最高的一座酒樓。周圍的人順着向馬車內看去,瞬間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盯着動也不動,好似怕驚動了裏面的人似的。
“好不容易年關清閑下來,明日去城外狩獵?”
金祥樓內,幾位披着大氅的俊秀公子從中走了出來,挺拔的身姿和爽朗的笑容格外引人注目。
擡眼間,正巧碰到容蕪放下車簾的前一瞬。
少女圍着一圈兔絨圍脖,雪膚柔嫩如能滴出水來,明眸巧笑着,眉眼微彎像是一道月光照進了人得心底,溫柔了一片。
短短驚鴻一瞥已是驚豔了衆人,桓籬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傾身問身邊的人道:“鄭戎你可知,這是闵京城中哪家的姑娘?”
鄭戎也是剛回過神來,驅馬走近了些打量馬車,卻未見任何有關府門的标志,遺憾地搖了搖頭。幾人正竊竊私語着,随從買好了桃酥返回來,馬車再次駛動了起來。
桓籬當機立斷,一拍馬腹挑眉道:“走,跟上去便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