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抉擇(一)
蘭芷眼睫一顫,腦中急速思考起來。向勁修征戰數年,殺人如麻,不可能記得他劍下的每個亡魂。加之當年她與向勁修見面時,已是一身血污,根本看不清面容,向勁修不可能認出她。遂含混道:“我今日剛來虎威衛,還未曾拜見向正使。”算是委婉否認了向勁修的話。
向勁修“哦”了一聲,又道:“那我定是在其他地方見過你。”
蘭芷猶豫片刻,重新擡眼。初時她難控情緒不敢細看,現下卻發現向勁修的目光中,帶着一絲明顯的興味,就好似打量獵物一般。
聯想到面前這個男人“生性荒淫”的傳聞,蘭芷覺得,她明白了所以。向勁修的“我記得你”并非是在試探,而是在搭讪。他對她有興趣,又以為她是虎威衛的女兵,這才用上了那句開場白。
蘭芷有些意外,卻立時笑道:“向大人好記性,我的确在城中見過你幾面。大人英武,見之難忘,卻不料,大人竟也記得我。”
這話中的迎合之意非常明顯,向勁修便收回了馬鞭,哈哈笑道:“你叫什麽名字?”
蘭芷恭順答話:“蘭芷。”
向勁修朝她伸出了手:“你可是要去女兵營?我載你一程!”
蘭芷心跳快了幾拍:還說不知道要如何接近向勁修,現下機會竟是送上了門!
可不待她應好,一旁的校尉突然不識趣地插了進來,朝着向勁修躬身一禮:“向大人。”
向勁修的興致被打斷,不悅看向他:“原來是任千戶。”
任千戶沒有擡頭,恭敬道:“正是屬下。今日段副使去軍營訓練新兵,覺得蘭芷姑娘是可造之材,便将她調入虎威衛。屬下奉段副使之令送她前來。向大人既是順路帶她去女兵營,那屬下便先告辭了。”
向勁修聽言,皺起了眉頭:“段淩……”他又仔細打量蘭芷一番,目光定在她衣裳前襟的虎頭刺繡上,眉頭皺得更厲害了:“你身上這衣服是段淩的?”
蘭芷暗怪那任千戶多事,卻只能答話道:“是。段副使考量我的劍術,不小心弄破了我的衣裳,這才将他的衣服借給我。”
她盡量說得單純,可向勁修顯然不這麽想。他一聲冷笑,收回了手,朝那校尉道:“你主子的女人,我自是不會動。”竟是調轉馬頭,自個走了。
蘭芷看着向勁修離去的方向,心中将任千戶罵了幾遍。轉頭卻見任千戶也正盯着她,目光中有不加掩飾的鄙夷,便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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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千戶見她看來,皮笑肉不笑道:“蘭芷姑娘何必這麽着急?段大人令我送你前來,你若是存了什麽心思,也該等我離開再做打算。否則出了什麽差池,讓我如何向段大人交差?”
被當成見風使舵的小人了。蘭芷面上讪讪,低垂了頭,心中卻不以為然:任千戶便是認為她想另攀高枝又如何?她不作出這等阿谀獻媚之舉,何時才能接近向勁修!只可惜被這麽一鬧,今日之後,怕是她再怎麽努力,向勁修也不會看她一眼了。
出了這碼事,一路行去,任千戶待蘭芷很是冷淡。女兵營其實是一個大院,院兩側有許多單間房屋,路上四散站着許多女兵。見到任千戶和蘭芷,許多人投來目光,一些人還會與任千戶招呼,任千戶一一應答,卻不曾停步,徑直行去了大院最盡頭。
最裏間的屋門口有塊大青石,上面依偎坐着兩個女人。其中之一身形高挑,姿容美豔,氣勢盛人;另外一個女人體态嬌小,眉目清麗,也是個難得的美人。
任千戶行上前,朝那高挑女子道:“司揚,段副使在新兵裏挑了個人,讓我給你送來。”又對蘭芷道:“蘭芷,還不快見過司千戶。”
蘭芷躬身見禮。可她還未直起身呢,任千戶便懶懶朝司揚道:“交給你了,我還有事,先行一步。”再不願搭理蘭芷,自顧自離去。
蘭芷直起身,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倒是那司揚松開與嬌小女子相握的手,行到蘭芷身前,上下打量她一番,又四下環顧一圈,指着近旁的屋子道:“那屋子是空的,你便住那吧。”
蘭芷點頭應好。卻不料那嬌小女子突然跑上前,抱住司揚的胳膊不說話,只是瞪圓了眼看她。
司揚拍拍女子的手,又對蘭芷道:“女兵營分了三隊,你往後跟我一隊,有行動我自會通知你。”
蘭芷想要應是,可那嬌小女子卻甩開司揚的手,背着身子立在一旁,臉上神情憤憤。
蘭芷:“……”
司揚有些尴尬,擡手示意蘭芷稍等,行到那女子身後,低聲道:“巧巧,你這又是吃哪門子醋?”
那巧巧總算開口說話了,聲音空靈,倒是很好聽:“你隊伍可是要出任務抓人的!我求過你多少次,你都不肯帶我一起,現下她剛來,你也不試試她身手,便讓她跟你一個隊!”
司揚很有些無奈:“段副使挑的人,還需要試身手?”
巧巧噎了一噎,又惱道:“那你讓她住你屋子邊!”
司揚愈發無奈:“你還住我屋子裏呢。”
巧巧跺了跺腳:“是你求我住你屋裏的!”她看蘭芷一眼:“她長得漂亮!我不喜歡!你最好把她弄遠點,否則……我定會找機會給她下毒,弄死她!”
司揚一聲嘆,揉了揉眉心:“不許胡來!”又抱住巧巧讓她轉身:“你看看她穿的衣裳,是她自己的麽?”
巧巧被司揚抱在懷中,總算不鬧了。她擡眼打量蘭芷,片刻奇怪“咦”了一聲:“繡得是白虎頭呢……”
司揚點頭:“她穿着段副使的衣服,定然是段副使的女人。現下你可是放心了?”
巧巧撇撇嘴,将頭埋在司揚胸口,不吭聲了。
蘭芷立在一旁,看着兩人的親昵舉動,着實被震了一震:司揚和巧巧……顯然是相好呢。
蘭芷不是沒有聽過女女相好的傳聞。她還在中原時,就聽說皇宮中有宮女難耐寂寞,會結伴度日。只是衆人提起這種人時,總是口氣輕佻将她們喚為磨鏡。卻從來不曾見過司揚和巧巧這般光明正大的戀情。
可她也并不唾棄兩人的關系。世道大亂至此,能尋得一心人相守相依,實屬不易。只要她們不妨礙他人,又為何要被譴責?
蘭芷眼觀鼻鼻觀心,不再多看。司揚花了些時間安撫好巧巧,這才回來向蘭芷稍事訓導,又讓人帶她去安置。
虎威衛統一配置了日用品。讓蘭芷有些意外的是,她不僅領到了軍服,還領到了幾套夜行衣。她将屋子一番收拾,便到了正午,虎威衛開飯了。
這的夥食較新兵軍營好許多,蘭芷終于又能吃上飽飯。她回到房間休息,床鋪褥子都是新的,睡着十分舒适,可蘭芷躺在床上,心中卻無法放松。
她惦記着段淩今夜的邀約。初時段淩給她披衣裳時,她就覺得有些不妥。可想到段淩那句“我不缺女人”,她又覺得,許是這男人生性風流,習慣性便對她做出了暧昧之事。
但向勁修和司揚看見她穿段淩的衣裳,卻自動将她歸為了“段淩的女人”,向勁修還因此對她消了念頭。這只能說明,她對段淩的揣測是錯誤的,段淩并不常與女子做出親密舉動。
回憶起男人看她的溫暖眼神,蘭芷愈發疑慮:段淩此番對她溫和示好,到底是因為什麽?若說他一眼便看上了她,可初時相會,他卻對她那般冷漠。之後如此大的轉變,難道……真是因為她背上的花?
段淩或許知曉她的身世,這個念頭讓蘭芷輾轉。她暗自決定,與其瞎猜測,還不如今夜赴宴時,她直接向段淩問個清楚。
一下午很快過去,眼見天色漸黑,蘭芷穿戴齊整出了門。卻意外見到司揚立在院中。女人吹了個響亮的呼哨,然後朗朗道:“女兵營一隊的,來我屋裏集中!”
竟是就有任務了!蘭芷有一瞬間的猶豫,可是很快,她轉身回屋,去拿她的劍:段淩的邀約可以推,任務卻不能等。她拎了劍正要出門,卻見司揚從她門口經過,暼她一眼丢下句:“換夜行衣。”
待她換好夜行衣來到司揚屋中時,其餘人已經到齊了。巧巧縮在床上,對衆人視而不見,自顧自搗鼓藥杵。
蘭芷粗粗一眼掃過,發現一隊竟是只有二十餘人。司揚關了屋門,簡單道:“這段日子咱們想要抓的那中原細作,今日終于現身了,現下就在十八街。”她細細安排布置一番,這才開了屋門出外,縱身一躍跳上了屋頂!
蘭芷正覺奇怪,卻見女兵們一個個跟着跳上屋頂,竟是就這麽在屋頂上輕巧飛奔起來!
蘭芷連忙握了劍跟上。她總算知道一隊的人為何少了:這些女人武功應該都不差,才會被司揚選上。
一刻鐘後,衆人趕到了十八街。夜色中的浩天城依舊繁華,十八街燈火輝煌,一派熱鬧景象。沒有人發現她們。司揚領着衆人來到一酒樓,一個手勢,女兵們便四個一組散開,分別潛伏去了酒樓的四方。蘭芷因為初來,被司揚留在身邊,和另外兩女兵一并,負責守住酒樓的側窗。
側窗靠着一小胡同,不見多少人來往,冷清的境況襯着胡同外的喧鬧,更顯得寂靜非常。沒有人說話,衆人都凝神隐藏自己。如此嚴肅時刻,蘭芷卻有些心不在焉。
參軍那天,她便知道了宇元人憎恨細作,卻無法認同他們的情感。現下雖然乖乖來參加了任務,卻也不會像其餘人一般上心。只是司揚特意将她帶在身旁,多少有些監視之意,她還是要做好表面功夫。這麽靜默等待了半個時辰,司揚忽然一擡手,将什麽東西甩了出去!天空登時亮起了一束煙花。
伴着這信號,酒樓裏也騷亂起來。蘭芷透過半開的窗戶看去,便見到幾組女兵沖進了酒樓,想要抓人。
可那中原細作不簡單,不知利用什麽制造了混亂,酒樓中的客人們尖叫奔走,将女兵們阻攔。蘭芷聽見司揚一聲罵,不過片刻,面前窗戶嘭地一聲響!竟是生生被人撞落!
一個人影自窗戶躍了出來。司揚和其餘兩人拔劍出鞘,迎着那人影沖了上去!可那人功夫甚好,在空中一個旋身,堪堪避開了攻擊!然後他一擡手,袖中有什麽東西摔落,重重撞在了地上!
胡同裏立時升起了濃濃煙霧,蘭芷迅速屏氣眯眼。那人趁機自她身邊竄過,末了還不忘順手給她一劍,這才奔着街外沖去!
蘭芷閃身避過,卻又看見了一道人影!司揚沖出煙霧,一聲斷喝:“追!”
蘭芷扭頭去看另外兩個女兵,見她們捂住口鼻身形搖晃,也不知是不小心吸進了煙霧,還是被那細作刺傷。
看來這兩女兵是沒法追人了。蘭芷想了想,覺得以自己的身手,跟着兩人在這裝死有些不大像話,只得拎着劍追了上去。卻也只是跟在司揚身後小步跑,堅決不沖上前。
司揚卻是追上了那細作。兩人在小胡同中對打起來,蘭芷不願上前幫忙,跑得愈發慢了。
細作功夫不錯,又是拼了命想要逃脫,只攻不防招招狠厲,幾個回合下來,司揚被他一腳踹中胸口,重重摔在了蘭芷面前。
司揚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然後她仰頭,目光對上了蘭芷的眼。
蘭芷被瞅個正着,也沒法不上前了。她跑了幾步,一聲大喊,騰身朝着那細作踢去!
她以為她出聲示了警,又沒用上十成的功夫,依這細作的身手,定是能躲閃開。卻不料,細作與司揚對打時已經受了傷,閃躲不及,被蘭芷正正踢中後背,腳步幾個踉跄,一頭栽在了地上!
司揚的聲音此時急切響起:“蘭芷,制住他!”
蘭芷暗嘆一口氣。她上前将細作兩條胳膊擰脫臼,這才将他一個翻身,躬身擡腳,踩在了他的胸口。
細作平躺在地呼哧喘氣,街道上的燈火照亮了他的臉。蘭芷一看之下,身體便是一僵。
這被虎威衛追蹤許久的中原細作,竟是幫她和蕭簡初傳信的中原男子!
——這人……原來并不只是個賣香囊的小販?!
蘭芷心中震驚,卻是迅速偏頭朝身後看去。便見司揚已經緩過了氣,正朝她這奔來。她再看向街口,見到街外也沖來了數名女兵。
被包圍了。她便是假意失手放跑這男人,他也無法逃脫。
那中原男子卻說話了。他急急低低道了四個字:“永樂酒樓。”
蘭芷緩緩扭頭,沒有表情俯視看他。男子的目光與她對上,黑色的眸中帶上了幾分哀求:“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