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軍宴(一)
自相識以來,蘭芷從來沒見過段淩這般動氣。男人的薄唇緊抿,面色沉沉,眸中醞釀着不可遏制的怒意。可她的面色卻絲毫無波。她只是平靜搖了搖頭:“哥哥,你多慮了。”
段淩眯眼盯她。她不為他的話所動,這說明什麽?他剛剛所說的一切,她都早有過設想。她對那人有過懷疑,卻選擇了相信。原因……不外乎她認為那人對她有真感情。
果然,蘭芷又平和開口道:“我有我的意志,不為他所操控。他若真能讓我順從他的心思,那也是他高明。”她停頓片刻,無波無瀾道了兩個字:“我認。”
——這丫頭……簡直沒救了!素日裏看她冷淡漠然,卻不料心底裏,卻是個重情的主!
段淩暗罵蘭芷偏執,面上卻一聲嘆息:“好吧,既然你這麽堅定,那我自是相信你的眼光。可你總該告訴我,那人到底是誰吧?”
蘭芷不上當。她不答,卻是仰頭認真道:“總之,我不是中原人的細作。我對他們的計劃一無所知,也并無興趣。近日的事情是個意外,往後一定不會再發生。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就只是這樣?段淩心中無奈。她不僅沒有回答他那人的名字,而且沒有告訴他,她來浩天城的真實目的。可他又不敢再逼,就怕逼不出答案,反倒引得蘭芷更小心戒備,往後他想暗中查探,也探不出端倪。遂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她不是中原人的細作。只要她不是細作,往後就算惹出了什麽亂子,也多少有轉圜餘地。
至于那個敢将蘭芷當棋子的男人……段淩微垂了眸,遮住了眼底的殺意。
蘭芷見段淩垂眸沉默,有些緊張。今夜段淩對她可謂是掏心挖肺,她卻依舊選擇了對他隐瞞。這般不對等的态度,她怕段淩會不高興。卻聽男人沒頭沒尾道了句:“你鞋子濕了。”
蘭芷一愣,低頭看去,果然見到鞋面上一圈水漬。段淩召喚緊急,她離開得匆忙,衣服沒換,穿得還是屋中的便鞋。這麽厚的雪走來走去,濕了也是正常。她并不在意,卻見段淩轉身背對她,蹲了下去:“上來,我背你。”
男人的肩背寬厚,看着很是安全可靠。蘭芷覺得,她應該拒絕,可她只是怔怔站立,心頭隐隐浮起了期盼。
她不曾被人背過,卻背過很多人。養父嚴肅古板,教導她盡心,待她卻有禮,自小到大別說是背她抱她,就連她的手都不曾牽過。養母端莊賢淑,行走起來,裙擺都絲毫不動,更是不曾背她。那年中原皇城破後,他們被斬首,頭顱懸挂在城牆上,卻是蘭芷拖着重傷的身體,将他們殘缺的屍體,一一背去山上葬了。
弟弟小蘭芷兩歲,古怪又調皮。他死那年方才14歲,個頭還沒她高,又不曾習武,自是背不動她。偶爾她去山中打獵,弟弟倒是會纏着跟來,可熬不住多久,卻又睡死過去。蘭芷便背着他,将他送回屋。
至于蕭簡初……那個男人一向體弱,偶爾生起病來,還要用輪椅代步。她從來就不曾指望他能背她。倒是一日,他在她屋中突然發了病,周圍又沒有近衛相随,便是她背着他急急飛奔,将他送回了寨中醫治。
…………
段淩意外耐心,只是拿着燈籠,安靜蹲在那裏。燭光自他身前投射而來,将他的輪廓勾勒,雪夜中,那寬厚的肩膀也莫名變得誘惑起來。蘭芷一瞬間生了錯覺,仿佛她只要趴上去,曾經受過的苦楚委屈,便都會煙消雲散。她覺得心中并沒有做出決定,可腳卻是緩緩動了,一步步行了過去。然後她在段淩身後無措站立片刻,終是俯身,将手圈住了他的肩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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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淩站起。可等了片刻,蘭芷的腳依舊懸空,直直垂在他身後。男人忍不住笑出了聲:“你打算就這麽一直吊着?”他将燈籠遞給蘭芷,微擡了手:“腳伸過來。”
蘭芷反應過來,覺得丢臉,悶悶将頭埋在了他的衣裳。卻是乖乖接了燈籠,擡起了腳。段淩拖住她的雙腿膝窩,這才緩步朝前行。
蘭芷悄悄羞愧了一陣,漸漸開始新奇:她明明見段淩的背上落了雪花,可那衣裳卻不濕,她趴在上面,還能感覺到他身體的溫暖。她一向覺得自己個頭高,可和他一比,卻是有了幾分小鳥依人之意。他的雙手有力,步伐也穩當,被他背着比坐轎還舒服,而且……她覺得他可以背她很久很久,都不會累。
原來……這就是被人背着的感覺麽?原來,這就是兄長麽……他比她年長,比她成熟,比她強大,她是不是可以偶爾收起堅強冷硬,在他的背上歇息?蘭芷終于體會到了當年弟弟在她背上的感覺——安心得可以睡過去。
思緒紛雜,有什麽在唇齒間醞釀,蘭芷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
段淩行了一段路,只能聽見蘭芷輕緩的呼吸,一度懷疑她是不是睡了過去。卻不料女子細細喚了聲:“哥……”
那聲音幽幽軟軟,有些怯怯,又有些隐隐的歡喜。尾音伴着雪花,在風中悠悠打了個轉,鑽進段淩耳中。段淩一時不敢相信,這竟是蘭芷的聲音。他微偏頭:“你叫我?”
蘭芷卻又沉默了。半響,方才嘟囔道:“……你搶了我的劍。”
沒有緣由的,段淩忽覺心中一軟。他淺淺微笑:“誰說我是搶了?我不過是替你保管。”他頓了頓,解釋道:“那劍你不能用。那是你父親的劍,當初他領着納蘭家近衛殺出浩天城時,使得便是這劍,除我之外,還有人也認得。”他停頓片刻,叮囑道:“……我不想讓他知道你的身份。往後,你若洗澡換衣也注意着些,別被人看到你背上的胎記。”
他以為蘭芷會問為什麽,還在思考該如何搪塞過去,卻不料女子“嗯”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她如此聽話,倒是讓段淩安了心。這麽又行了一段路,蘭芷忽然又細細喚了句:“哥……”
段淩一個哆嗦。原來剛剛不是他的錯覺,蘭芷竟真會這般說話!這是……在撒嬌吧?!他深深吸了口氣:“又怎麽了?”
蘭芷卻不吭聲了。這回,她也沒再找出什麽話題,索性保持沉默。可段淩走了好一陣,她卻又悶悶喚了聲:“哥……”
段淩嘴角便是一抽。初時他讓她喚他哥哥,不過是覺得她害羞的模樣好玩,想要逗弄她,卻不料,這人卻當了真,還喚得上了瘾。
有些莫名的情緒在體內蠢蠢欲動,段淩忽然覺得有些燥,果斷道:“沒事不許再喊我。”
這話說完,他清晰感覺到背上的人身體一僵。
段淩:“……”
——真是……明明是她沒事瞎喚人,還喚得這般撓心,怎麽現下,倒像是他欺負了她一般!
蘭芷許久沒再開口,似乎真受了打擊。段淩終是無奈:“算了算了,你愛喚便喚吧。”他仰頭望天,輕聲一笑:“……誰讓你是王呢。”
半響,背上的女子放松了身體。她沒有再喚他,卻是動了動,又将頭埋回了他的肩窩……
這夜之後,蘭芷開始重新思考應當如何殺了向勁修。曾經她只想達成目标,也不介意之後引發官兵追捕。可現下她卻開始考慮暗殺。段淩的存在讓她感覺,紛雜亂世裏,她終于不再是一葉浮萍,又能找到一個着落點。她不想因為報仇被官府通緝,之後再也無法踏足浩天城,再也無法見到段淩。
可想要暗殺向勁修,談何容易。自天牢一事後,向勁修愈發不待見她。偶爾他會來女兵營教授拳腳,與女兵們調笑甚歡,可見到蘭芷,卻立時冷了臉,根本不與她說話。蘭芷暗自研究了他的武術,愈發清晰認識到,她與向勁修之間有着不能否認的實力差距,且又再無接近他的途徑,無法之下,只得耐心等待時機。
而段淩自挑明身份後,對她好意愈發明顯殷勤。他不顧蘭芷的勸阻,給她送了新家具,一番整修下來,蘭芷的居室在女兵營裏,簡直是鶴立雞群。又時常帶她外出,陪她在浩天城游玩,人前人後都不避諱他的寵溺。
他不讓蘭芷公開身份,因此所有人認為,蘭芷與他是相好。本來這種誤會無傷實質,但蘭芷正在策劃一場暗殺。她擔心段淩與她接觸太深,将來她的暗殺若是敗露,他會被牽連。
蘭芷試着在不說明原因的情況下與段淩溝通,要求在外人面前與他保持距離。可段淩只是一笑置之,并不理會她的用心。
如何與段淩撇清關系,成了擺在蘭芷面前的又一大難題。她正為這個問題費心,一個風雪交加的夜,袁巧巧從永山回到了女兵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