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游-行那天,卡蘭在學校的露天咖啡廳裏自習。
游-行隊伍從主幹道緩緩走過,大部分都是學生,也有些不太年輕的面孔,看起來像教職工。他們統一戴着口罩,穿着黑衣服,在臉上化黑色油彩,沉默有序地高舉橫幅和标牌。
憲兵們遠遠看着,跟他們保持安全的距離。
卡蘭讀着标語上的字——“今天的沉默會是我們明天的墓志銘”。
在人潮之中,康斯坦斯非常高挑出衆,他沒有戴口罩遮掩面孔。幾個記者正在對着他猛拍,他用力把标語抵在鏡頭面前。
卡蘭輕輕摩挲着手指間的書頁,沒能将上面的字讀進去。
看着別人為自己的種族發聲,是件很微妙、很複雜的事情。
就好比奮力舉起标牌揮舞的康斯坦斯。
卡蘭确實覺得他有點像解救公主的白馬王子,或者傳遞火炬的菲迪皮茨,又或者盜火的普羅米修斯。他有種光明的力量,眼神堅定正義,渾身充滿救贖感。
她想幫助康斯坦斯。
但是讓她産生隐憂的是——她并不為他身上這種閃光的氣質吸引。
游-行大概持續了兩小時,結束後,卡蘭通過名片上的郵箱聯系上康斯坦斯。她向康斯坦斯表明,她對“巴別塔社團”很感興趣,但她能力有限,只能協助進行一些幕後工作。
康斯坦斯很快給了她回複。
“下周實驗課後,我們談談。”
卡蘭在課後跟康斯坦斯在廁所見面。
她不明白為什麽他每次都挑在這個地方。
“這裏沒監控。”康斯坦斯解答了她的疑惑,“大學校園對我們的管理遠比你想象中嚴格。”
卡蘭點點頭。
康斯坦斯想跟她講解什麽,但卡蘭打斷了他。
“你姓雪諾?”她問道,“梅斯菲爾德·雪諾是你的……”
“表親。”康斯坦斯顯然不是第一次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有同一個曾祖父,不過我的父輩都在北歐長大,‘雪諾’在那邊并不是很有影響力的姓氏。我是指,确實很少見,但僅此而已。”
“你是留學生?”
“對。”康斯坦斯誠摯地點頭,“我來這兒之後,有很多人問過這個問題。我也見過一兩次白雪公,相信我,他跟我沒有一絲相像的地方。”
這讓卡蘭松了口氣。
康斯坦斯給了她一個u盤:“我這裏有些資料,也許你應該看看。等你看完,我們再聯系。”
“沒問題。”卡蘭收下了u盤。
“謝謝你的幫助。”康斯坦斯認真看着她,“你很漂亮。”
他說完之後,兩人同時愣了一下。
康斯坦斯顴骨上浮出一點點紅暈,他不知道該把手往哪兒放:“我是說……我相信你會表現出衆。”
“我下節課快要開始了……”卡蘭看了看表。
“快去吧!”
卡蘭匆匆跟他分離,她不确定剛才康斯坦斯是口誤了,還是因為別的什麽脫口而出“你很漂亮”。
在她戴上假發前,她從未收到過類似的稱贊。
她感覺到內心深處的一點喜悅,但更多是幾乎要将她壓垮的厭倦煩悶。
周末,卡蘭看了最新一集《風光之下》。
這部紀錄片終于講到了戴維斯家族。
戴維斯家族古老而強盛,發跡于幾百年前的大航海時代。戴維斯的祖先是被招安的海盜,後來漸漸成為駕馭無敵艦隊的霸主——那時候不列颠有着世界上最強大的海上力量。戴維斯理所當然地從平民邁入貴族階級,并且步步高升。
今天,戴維斯伯爵仍在軍事上有很大影響力。
卡蘭看完才明白希歐維爾和戴維斯之間的聯姻意味着什麽——
這是金錢與槍炮的結合。
非常穩固。
“咔噠。”
卡蘭聽見開門聲,連忙蓋上筆記本,然後回到書桌邊假裝複習。
她聽見希歐維爾上樓的聲音。
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她心髒上,帶來尖銳的恐懼與疼痛。
門打開,希歐維爾一身黑衣,胸口垂着銀色十字架,銀發下的神色看起來和比平時更加冷淡肅穆。他做了禱告,剛剛從忏悔室出來。
“感冒好些嗎?”希歐維爾把外衣挂起來,随口問道。
卡蘭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已經能這樣自然地問好了。
“早就好了。”
“那今天要試試那個嗎?”希歐維爾解開領帶,“你上次承諾過又沒有兌現的……”
“你要教我嗎?”卡蘭打斷道。
希歐維爾有點詫異地看向她。
他覺得卡蘭會暴怒并拒絕,但她只是在書桌邊正襟危坐,看起來甚至有點嚴肅。
“沒什麽好教的……你把牙齒收好就行了。”希歐維爾低聲道。
他走到椅子邊上,卡蘭費了些時間才從繁瑣的衣物間摸到他的皮膚。他的皮膚總是呈現出大理石一般的蒼白冰冷,血管清晰得讓人懷疑裏面流的血是藍色的。
開始之前,卡蘭稍微仰頭看了他一下。
他下颌緊繃着,手指不自覺地撫過她的臉頰。
“我有點惡心。”卡蘭退縮了。
希歐維爾将手指深入她的發間:“你還有最後一點機會占據主動權……不要等我來。”
窗外陰雲密布,光線低柔。
隙間吹出一絲風,氣息潮濕又濃郁,陌生的味道撲鼻而來。這個季節,帝國總是陰雨綿綿的,陰郁中倒也有着別樣的溫柔。暖春一點點吞沒凜冽深冬,雨露愈發豐富,飽脹的生機在一夜之間破土而出,噴濺在溫暖豐沃的土地上。
“別……”希歐維爾一直皺着眉,他結束後看見卡蘭吞咽的動作,飛快地退開了,“太惡心了。去刷牙。”
卡蘭翻了個白眼,沖到盥洗槽邊催吐。
“你應該拿出來……”她幹嘔一聲。
“是你不應該往下咽。”希歐維爾冷笑道。
“我又不能完全控制這個!就算是游泳也會嗆水吧?咳咳……咳咳咳……”
希歐維爾只能給她拍了拍背。
卡蘭從水池中擡起頭,希歐維爾用大拇指擦過她的嘴角。
“不舒服嗎?”他問。
“沒有。”卡蘭又迅速低頭幹嘔了一陣。
希歐維爾靠在水池邊問她:“你有什麽目的?做壞事了,還是想要我給你買東西?”
卡蘭從鏡子裏看見他的側臉。
他美麗得能讓人相信超自然的力量。
“沒什麽目的。”卡蘭擦了擦嘴。
希歐維爾語氣慵懶,略帶譏笑:“你沒有掙紮就同意了,還咽下去……我覺得照正常情況你會像野貓般跟我打起來。”
“可能是因為我喜歡你呢?”
浴室裏彌漫着恐怖的寂靜。
希歐維爾那副輕松嘲諷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收回去,轉瞬就被一片森冷的空白占領。
卡蘭借着細細的水流漱口,然後用柔軟幹燥的毛巾擦掉濺在別處的污漬。
“你可以嘲笑我了。”她平淡地說。
希歐維爾過了很久才開口,聲音緩慢又寒冷:“你覺得這種玩笑有意思嗎?”
卡蘭從鏡子裏看着他:“我沒開玩笑,我只是比你強大一點,可以處理好這種病态的情緒。而你甚至沒有勇氣承認它的存在。”
她彎起嘴角:“懦夫。”
她肩上一痛,希歐維爾擡手掐住了她,将她按在盥洗臺上。他的動作太大,帶倒了刷牙用的玻璃水杯,地上全是水晶般的碎片。
希歐維爾的藍瞳在昏暗中混着輕柔的灰色,他直勾勾地看着卡蘭,暴怒像浪潮般将她淹沒了。卡蘭感覺到痛苦,她覺得自己肩上會有瘀傷,但她毫無畏懼地看了回去。
希歐維爾更加用力地壓制她,他試圖讓指印與她的脖頸動脈重疊。希歐維爾胸口十字架搖晃,他看着卡蘭,仿佛又看見那條伊甸園裏的黑蛇。她在纏繞,緊-絞,用柔軟的蛇身将體型大自己數倍的獵物扼殺,然後尾尖一擺就消失無蹤,尖牙透出白森森的譏笑。
争鬥的戰場從盥洗臺到浴池,再到外面的地毯上。
他們像野獸般撕咬,憤怒,痛苦,直至傷痕累累,鮮血淋漓,耗盡所有精力,仍沒有分清勝負。
希歐維爾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麽肮髒的事情,全都是不正常的,錯誤的,黑暗又暴力的。
但又無法否認。
這場争鬥酣暢淋漓,讓人忘乎所以。
希歐維爾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回理智。
“……你還好吧?”他推了推身邊的人。
連他都覺得精疲力竭,更別提身體不好的卡蘭。
“別碰我。”卡蘭嘶嘶地吸着氣。
希歐維爾看見她的腳在流血,剛才她在浴室裏踩了塊玻璃碎片。
他不知道卡蘭對他施了什麽魔咒。
她每次都能在他嘗試變得溫和謹慎的時候,把他變成絕望的野獸。她輕易操縱他的情緒,讓他做預料之外的事情,逼迫他進入他不想進入的狀況,思考他不願意觸及的問題。
她說他是懦夫,不敢承認他喜歡她。
他确實是。
而這個“承認”,也是被她逼迫的。
“藥箱在哪裏?”希歐維爾起身在書桌邊翻了會兒,很快找到急救箱。
他取出繃帶和鑷子,卡蘭踮着腳一把搶過:“我自己來。”
她坐在床邊取碎片。
希歐維爾環胸看着她,眼神陰沉,但是有種微妙的滿足。
不管怎麽樣,她承認了,她喜歡他。
‘可憐的小家夥,喜歡上她永遠觸碰不到的主人……深陷于這個折磨她,痛恨她,對她不屑一顧的上位者。’
希歐維爾現在才想起可以這麽嘲笑她。
但剛剛卡蘭表白,又說“你可以嘲笑我了”的時候,他完全是啞口無言、震撼無措的。
他很難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好像被什麽溢滿了,完全開不了口,不知道用什麽表情回應,也不知道該用什麽肢體動作表達。他像是被一雙手拉入了沸騰的水裏,腦海中除了熾烈的、令人窒息的情緒就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他眼裏只能看見卡蘭,她是把他拉下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