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槿之出了點事——”
傅柏秋呼吸一滞,本能地站了起來, 身體裏像有一股噴薄欲出的能量, 驅使着她做出些行動。
比如拿包,比如走到門邊穿鞋。
她說了個“好”字, 電話挂斷後, 短信收件箱裏新進了一條消息。
一家私人醫院的地址, 在榕城的另一頭, 與她所處的小區是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傅柏秋把能想到的最壞的結果都想了一遍, 心底驀地湧起強烈的不安,她按了按太陽穴,迅速披上大衣,循着夜色跑出家門。
開車橫穿榕城南北要一個小時, 她不敢開太快,路上紅燈又多,等得她握着方向盤的掌心直冒汗。
她滿腦子都是“時槿之出事了”, 進而猜想是“很嚴重的事”, 自然而然忽略了對方出事為什麽要通知她這個問題。
穿過市中心, 人流量漸小,傅柏秋提了點速, 車身疾馳在夜色中, 化作一道模糊的光影呼嘯而過。
一個小時後,她趕到了地址上那家私人醫院。
醫院外形像連座城堡,內部整潔敞亮,門口一左一右站着兩位穿制服的護士, 面帶微笑,像是酒店迎賓。
傅柏秋禮貌向她們詢問了電梯的位置,進去,手指顫巍巍按下樓層鍵,身體虛脫般靠着轎壁。
看着樓層數字一點一點變化,她像個奄奄一息回光返照的垂暮老人,用發軟的腿支撐起身體,強打着精神。
電梯“叮”一聲,門打開,她悶頭往外走。
外面是一個圓形大廳,正對電梯門的白色玄關後擺放着兩盆綠植,左邊沙漏狀圓柱頂嵌着杏黃色頂燈,右邊是兩組加長沙發,上面坐着幾個男男女女,整層樓只有一間單人套房。
“傅小姐!”時恒之看到她,立馬站起來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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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餘家屬跟着起身,目光投向這邊,傅柏秋一眼掃過去,只認出了時槿之的父親時清遠,和姐姐時榕之,旁邊那位中年女人和她牽着的小女孩,她沒有印象。
“出什麽事了?”她定了定神,收回目光。
時恒之看了眼病房門,面色凝重:“十九號晚上槿之暈倒了,送來醫院沒有生命危險,但就是怎麽喊都喊不醒,睡了三天,下午她自己醒了,一睜開眼睛說不認識我們,要找毛毛……”
他頓了頓,看向傅柏秋的目光充滿希冀。
“我記得她關系好的朋友裏,只有你的小名叫毛毛,以前你還經常來我們家玩。”上次送妹妹去醫院的也是她,電話裏說過一次名字,他想起來之後便記住了。
傅柏秋腦子裏“轟”一聲,耳邊不斷回響着附一院那位醫生的話。
【重則出現認知障礙,甚至可能永久失憶】
她雙手捏緊自己的衣角,掌心被薄薄的汗濡濕,輕聲問:“我能做什麽?”
說出這話,時家人明顯都松了口氣,只是時清遠的臉色更加凝重,眼眸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什麽。
“能不能麻煩你,先哄她吃藥。”時恒之目光真誠地看着她,表情謙和有禮。
印象中,妹妹與這個朋友很久不來往了,他只當是兩人都已經長大,各自忙學業、事業,不再如年少時有大把的悠閑時光去維持純粹的友誼。
而今有求于人,自然要客氣些。
可直覺告訴傅柏秋,他還有話想說,但并不打算一次性說完。
“什麽藥?”
“醫生說她的大腦有受藥物中毒影響的跡象,目前失憶不清楚是暫時性的還是永久性的,需要吃藥控制,否則情況會繼續惡化,但是她不願吃,也不相信我們。”
“惡化到什麽程度?”
時恒之眼中流露痛苦神色:“不好說,可能性最大的是精神分裂,但也有可能慢慢痊愈……”
他說完,傅柏秋眼角餘光瞥見時清遠揉着眉心坐了下去,胳膊肘支着膝蓋,雙手捂住臉,重重地嘆了口氣。
姐姐時榕之抹了下眼睛,轉身安慰父親。
一旁的中年女人則摟緊了小女孩,那女孩小聲問:“媽媽,精神分裂是什麽意思?”
“別亂說話。”女人瞪了孩子一眼。
傅柏秋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人,想起一句話: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她這一生只有歸途,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那是每個人都逃不過的宿命,因為她無牽無挂,所以從容。但她心底深處留有執念,那便是時槿之欠她一個解釋。
如果不在乎,何必執着于解釋,如果不在意,今晚她不會來,當初更不會心軟。
這麽多年,每當她想起時槿之的時候,總是不斷為對方找理由,潛意識裏仍然信任對方。可随着時間的推移,希望變得渺茫,她還是沒能走出被舍下的陰影。
她很矛盾,是要就此撇清與時槿之的關系,還是就這樣讓兩個人不明不白地捆綁下去。
“傅小姐?”男人的聲音拉回她思緒。
傅柏秋深吸一口氣,點頭:“好。”
時恒之如釋重負,帶着她來到病房前,輕輕敲了敲門,推開,兩人一同進去。
病房呈寧靜溫馨的藍白色,圓桌、地毯、沙發、電視,應有盡有,布置得像家裏的卧室,房門正對面是占了一面牆的落地窗,卷簾半挂,窗外夜色無邊。
離窗大約一米的位置擺放着一張寬大的病床,時槿之穿着病號服坐在床上,頭發亂如雞窩,素淨寡淡的面容毫無血色,那雙狹長妖冶的黑眸失去了往日神采,混沌無光。
她看上去像是經歷了什麽致命打擊,脆弱得一撕就能碎成灰,眉目間有種病态的美感。
然而下一秒,她怔怔地看着陌生男人身後熟悉的臉,死灰般的眼眸綻開灼灼光彩。
“毛毛!”時槿之掀開被子想下床,動作太急,腳被絆了一下,身子往床下栽去。
傅柏秋和時恒之同時上前扶住她,她用力推開後者,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撲進傅柏秋懷裏,驚恐道:“有好多陌生人…他們強迫我吃藥……”
時恒之悻悻收手,嘆了口氣。
傅柏秋緊緊抱住她,隔着厚厚的衣服也能感受到她在發抖,驀地心口一窒,柔聲安撫:“別怕,沒事了,我來了。”
衣襟被這人死死抓着,揉皺了,像兩只鐵鉗一樣,許是恐懼過度,力氣大得不可思議。
掌心輕拍着她的背,傅柏秋轉頭對時恒之說:“把藥給我吧,你先回避一下。”
“按說明書吃就好,麻煩你了。”時恒之苦笑着點頭,把圓桌上的托盤端到床頭。
“嗯。”
病房門開了又關,屋子裏靜悄悄的,于是懷裏人的啜泣聲便十分紮耳了。
記憶中時槿之只有在惹她生氣想求原諒的時候,才會抱着她委屈地抽泣,因為她對眼淚不免疫。
哭得她心都碎了。
“時槿之。”她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擡起頭,看着我。”
胸前的雞窩腦袋昂起來,眼裏淚光朦胧,“你在叫我嗎?”
“……”
難道連她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
傅柏秋背後發涼,雙手捧起她的臉,視線觸及她通紅的眼睛,心頭一刺,“你記不記得自己叫什麽名字?”
時槿之吸了吸鼻子,茫然搖頭。
“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毛毛。”
“我是說全名。”傅柏秋捏了把汗,整顆心都懸起來。
許是她表情太過凝重,像生氣,時槿之有些心慌,咬住了嘴唇,很努力地想着。
毛毛。
她一睜開眼,看到周圍盡是陌生面孔,那些人自稱是她的父親、哥哥、姐姐,還有一個什麽姨,和妹妹。
她對睜眼之前發生的事全然不知,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是誰,為什麽會在醫院。
那些人和醫生都說她失憶了。
可她腦海裏始終有一張很熟悉的臉,叫毛毛,直覺是非常重要的人。
為什麽毛毛還有全名?難道不就叫毛毛嗎?
“毛毛……”喉嚨裏溢出顫音,她松開嘴唇,眸底一片兵荒馬亂。
傅柏秋飛快地轉過臉,閉上眼睛,做了幾次深呼吸,橫在她背後的手緊握成拳。
這一天真的來了。
讓她攤上了。
心上遍布密密麻麻又疼又癢的傷口,有種說不清的複雜滋味迅速蔓延,不知是苦楚還是酸澀。
“那你記得我們是什麽關系嗎?”指尖纏起她一縷發絲,聲音發顫。
時槿之很努力在想了,可是什麽也想不起來,她看着傅柏秋溫柔的眉眼,只覺得很熟悉,很舒服,兩人應該認識了很久,并且關系極其親密。
親密到……她剛才一看見她,就想抱她,吻她。
現在也是。
念頭愈演愈烈,時槿之目光緊盯住她的唇,喉嚨滑動着,“我能親你一下麽?”
傅柏秋:“……”
她的反應很難不讓人懷疑她究竟是真失憶還是假裝。
傅柏秋皺了皺眉,板起臉:“不能。”
“哦。”
時槿之有些失落,手臂緊緊箍着她的腰,“那我們是什麽關系?”
這個問題……
傅柏秋低咳一聲,把皮球踢回給她:“你覺得呢?”
“我覺得我們認識很久了,既然我能第一時間想起你,那你應該是我很信任的人,重要的人,看年紀不像是我媽……”時槿之低垂着眼眸,自言自語分析了一通,邏輯思維還算清晰,這讓傅柏秋确定了她只是失憶,而不是失智,至少她具備一個成年人該有的思考與認知能力。
謝天謝地,腦子還沒壞得太嚴重。
另外,傅柏秋不能确定她是忘記了所有事情,還是只忘記了人,如果是前者,那麽她的事業就毀了。
毫不誇張的說,古典音樂界将失去一顆明珠,國|家也将失去一張代表性|名片。
想到這些可能,傅柏秋遺憾極了,又如何能不遺憾呢,她們的相識起于校慶晚會,她被她的才華吸引,那是美好的初戀時光。
“我們是戀人,對嗎?”
走神之際,時槿之突然擡起頭,眼眸晶亮地望着她。
傅柏秋眼角微微抽搐:“為什麽這麽覺得?”
這女人肯定是裝失憶吧?
時槿之認真道:“因為我想抱你,想親你,只是朋友的話,不可能有這種反應。”
邏輯鬼才。
她竟然無法反駁
“女孩子之間親親抱抱很正常。”
“可是我看見護士就不想。”
“你又不認識人家。”
“那我認識你,我只想親你。”
心像被利刃重重捅了一下,尖銳的疼痛自胸口漫上眼底,傅柏秋仰了仰頭,把淚意逼回去,對着天花板的心形頂燈笑了一下。
“毛毛?”時槿之揪緊她衣服,“是不是?”
她靠在她懷裏,聞着她身上清冽的幽香,帶着一絲體溫的熱意,她好想吻她。只有這種可能解釋得了自己的念頭。
傅柏秋死死咬住嘴唇,擡手托着她後腦勺,不讓她看到自己眼裏崩裂的情緒,待冷靜下來,才緩緩道:“不是。”
“……”
懷裏人的肩膀塌了下去。
“吃藥了。”
傅柏秋伸手到托盤裏,拿了其中一盒。她沒忘記自己今天要完成的任務,哄人吃藥,就當幫個忙,幫完還是各走各的路。
藥名是一堆生僻字,看不懂,她拆開後拿出說明書仔細,是精神類藥物,主要作用之一有鎮靜和抗幻覺,一天吃三次,每次200mg。
托盤裏還有一支針劑藥,看樣子是需要注射的。
“怎麽你也讓我吃藥?”時槿之面露恐懼之色,身體往後縮了縮,“我不吃。”
腦海中閃過一些破碎的光影,模糊的聲音,喚起她心底莫名的焦慮。
“你生病了,吃藥才能好起來。”傅柏秋溫聲哄道,起身去飲水機處接水,冷熱相兌成溫的。
“我沒有病。”
傅柏秋把水放到床頭,手指剝出兩粒淡藍色圓形扁藥丸,一擡眸,唇角綻開溫柔的笑:“那你不想記起我是誰嗎?”
“吃了藥就能想起來麽?”時槿之目光膠在她臉上,貪戀那個笑容,不禁心生動搖。
傅柏秋不忍心欺騙她,只得含糊道:“有一半的幾率。”
“……”
時槿之沒動,視線掃過她手心裏的藥丸,似乎在做激烈鬥争。
她也不清楚這種恐懼從何而來,像是生物的本能,察覺到危險或受到威脅時本能做出的反應。
只是她不知道,此刻自己這副模樣像極了幼兒園裏懼怕吃藥的三歲寶寶,而傅柏秋正有種費盡心思哄寶寶吃藥的感覺。
“槿之。”
她輕聲喊出恍隔七年的親昵稱呼,心跳陡然加速,但很遺憾的是,那人對此已經沒有了反應。
時槿之木木地看着她,半晌才問:“我?”
“嗯。”傅柏秋一手端水,一手托着藥丸,對她眨眨眼,“你吃藥,我就讓你親一下。”
她豁出去了。
親就親吧,以前也沒少親過,兩眼一閉,呼吸一屏,幾秒鐘的事。
事實證明,時槿之在美|色面前可以抛卻恐懼,她立馬抓過傅柏秋手心裏的藥丸,喂進嘴裏,然後搶了那杯水灌下一大口,極快地咽下去。
動作太快,嘴角淌出了點透明水漬,她迫不及待就要湊上來親親,傅柏秋好笑地搖搖頭,抽了張紙巾,替她擦幹淨嘴。
然後很自覺地把左臉湊過去,閉上眼睛,屏住了呼吸。
她五官生得溫婉精致,皮膚細膩光滑,長睫卷翹,眉眼清淡,給人一種非常溫柔好脾氣的感覺,即使皺眉或板臉,也似乎很快就能消氣,好哄又心軟。
時槿之癡癡地打量她,小心靠近,近到好似臉頰上細小的絨毛交|互纏繞,鼻尖吸入幽然淡香,撓得她心窩子裏癢癢的。
柔|nen的唇|瓣近在咫尺,輕抿着,她呼吸漸近,低眸緩緩地吻上去。
“唔……”
傅柏秋閉着眼等待那幾秒過去,卻等來唇上一片微熱,灼灼氣|息滲進毛孔,她猛然睜開眼睛,入目是那人模糊的放大的臉。
她一把推開時槿之,雙頰頓時燒得血紅。
時槿之被她推得歪倒在床上,幸而床夠大,否則以這般力道,怕是要從另一頭跌下去了。
“毛毛,你說可以親一下。”她爬坐起來,不滿道。
傅柏秋狼狽極了,慌忙背過去捂住胸口,安撫着裏面那顆亂跳的心髒,“我是說臉。”
“那也沒說不能是嘴巴。”
“……”
她調節着呼吸,憤憤轉身,正對上時槿之那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眸,含着絲狡黠笑意,突然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你是不是裝的?你根本沒失憶?”
“什麽?”時槿之疑惑問道。
呼——
傅柏秋暗暗吐了口氣,告訴自己這是病人,不能對病人動粗。
“你不喜歡的話,我下次不這樣了。”看出她的窘迫,時槿之心裏湧起難以言喻的失落,低下頭認錯,“對不起。”
她猜錯了,若真是戀人,接個吻,對方怎麽會如此大反應?
失憶的确是件很麻煩的事情,在目前的世界裏她只認識毛毛,且無法信任其他自稱是家人的陌生人,盡管那些人外貌上多少與她有點相似之處。
她不能惹毛毛生氣,不能讓毛毛難堪,這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傅柏秋見她低垂着腦袋,委屈失落的模樣,突然産生了報複的kuai|感,良久,淡淡道:“沒有,只是太突然了。”
“嗯。”
時槿之悶悶地應了聲。
傅柏秋目光落在她亂糟糟的頭發上,心知睡覺是絕不可能睡出雞窩來的,大概有了猜測,許是剛醒過來時面對陌生的家人,害怕,焦慮,狂躁,把頭發撓亂了。
以前她便是這樣,遇到過最不安的事情是“毛毛生氣了”,如果不能馬上把人哄好,她一着急就會弄亂自己的頭發,然後又自己梳好。
“有梳子嗎?”她四處張望,邊說着邊起身往獨立小廁所裏走。
高端私人醫院的病房配置齊全,廁所洗手臺上擺着一個木質托盤,裏面有一次性洗漱用品,傅柏秋拿起梳子,用水沖了下,回到病床邊坐下。
“過來,我給你梳一下頭發,都亂成什麽樣了。”
“好。”時槿之非常聽話地靠過去。
她頭發長到腰間,發絲握在手裏又細又軟,茶色尾梢卷曲着溫柔的弧度,發量和厚度恰到好處,着實讓那些掉發嚴重的人嫉羨。
傅柏秋先用手将碎發撫平理順,而後梳子沿頭頂輕輕梳下來,停在肩膀的位置,餘下卷曲的部分再用手随意抓松。
沒有卷發梳,只能這樣将就些,視覺上不那麽亂了。
時槿之感覺頭皮癢癢的,不是想撓,而是一種舒服的顫|栗,整個腦袋都緊繃起來。
——篤篤篤。
病房門被推開一條縫,時恒之探頭進來:“傅小姐,能出來一下嗎?”
傅柏秋點頭,放下梳子,正要起身,時槿之突然抓緊了她的手。她一愣,拍拍她手背,安慰:“我很快就回來。”
“五分鐘。”
“好。”
傅柏秋出去帶上了門,一擡眼,對上時家人探究焦急的目光,不等他們問,她主動說:“藥吃了,還有一個注射針劑是什麽時候打?”
“謝謝你了。那個現在就可以,但是……”時恒之沉吟片刻道,“傅小姐吃過飯了嗎?”
說到吃飯,傅柏秋才想起自己從下班到現在什麽也沒吃,肚子裏空空如也,一提起,倒真覺得餓了。
她搖了搖頭。
“那正好,我請傅小姐吃飯吧,針可以等一會兒再打。”時恒之背對着家人,給她使了個眼色。
他有話想跟傅柏秋單獨說。
傅柏秋當即會意,點頭道:“我去和槿之說一聲。”
“好的。”
她重回病房,門虛掩着,時恒之轉過身來,看着父親和後媽,“爸,你們帶惜之先回去,這裏有我,不用擔心。”
時清遠眉頭緊鎖,目光緊盯着病房門,“明早我們再過來。”
“我留下吧,恒之一個人照應不過來……”何茹插了句嘴。
“不用。”始終沉默的時榕之開口了,掃她一眼,看向時恒之,“哥,你帶傅小姐去吃飯,我在這裏守着。”
時榕之是長女,兄妹六個裏面排行第二,前兩年她拿到了法學博士學位,目前在美國當律師,已經移民拿了綠卡,明年就要跟男朋友結婚。
聽到妹妹出事的消息,她丢下工作和愛人,第一時間飛了回來。
她們親兄妹三個,槿之是最優秀的,完全遺傳了母親的音樂天賦,她和哥哥從小就寶貝得不得了,誰料噩耗突如其來,毫無防備。
何茹被她噎了一下,悻悻閉嘴。
“行了,回去吧。”時老爺子牽着小女兒往電梯走,何茹默然跟上。
等他們進了電梯,關上門,時恒之重重地嘆了口氣:“你要吃什麽嗎,我給你帶上來。”
“随便喝點粥吧。”時榕之也嘆氣,眉心緊擰。
“那晚上我在這邊,你回去好好休息,這兩天你也累了,那邊還有案子要忙,到時候身體吃不消。”
“你都守了兩個晚上了,今晚我在這,你回去陪嫂子和晚晚。”
“榕之……”
“就這麽決定了。”
時榕之強勢慣了,認真起來能有理有據怼得人講不出話。
話音剛落,傅柏秋拉門出來,看了兄妹倆一眼:“走吧。”
時恒之想請傅柏秋去外面酒店吃飯,她委婉拒絕,而後兩人只得去了醫院食堂。
吃個便飯,不必太折騰。傅柏秋是這麽想的,重點也不在吃飯,而是要說的話。
食堂裏環境十分整潔,自助餐的形式,人不多,很安靜,進來只能聽見輕微的餐具碰撞聲。時恒之先結賬,二人随意拿了點食物,找了個角落裏的位置坐下。
“今天實在是麻煩傅小姐了,還有上一次,也非常感謝。”
“舉手之勞。”
傅柏秋喝了一口湯,通體舒暢,“你想問什麽都可以,只要我知道的。”
“嗯,是想向你了解一點情況。”
她點頭,示意他講。
“上次我把槿之帶回去,她情緒不是很好,我跟她聊了一下,她說和你住在一起一個月了,之前我只知道她回國後租房子,沒想到是跟朋友住,我想知道她這一個月有沒有表現出異常情況?”
“偶爾會頭疼,發呆,想不起來自己做了什麽。”傅柏秋如實說道。
“就這一個月?”
“對。”
“……”
時恒之臉色有點難看,但很快又恢複正常。他着急,作為親哥哥竟然對妹妹的病情一無所知,剛才差點就質問傅柏秋“為什麽沒有告知家屬”,轉念又克制住沖動,這畢竟不關外人的事。
傅柏秋見他一臉痛心疾首的樣子,問:“槿之回去沒有跟你說其他的什麽嗎?”
“什麽?”
事情突然變得棘手。
傅柏秋垂下眼眸,暗暗無奈,看這樣子就知道,時槿之對家人隐瞞了實情。
她猶豫要不要說出對方服用過禁|藥的事,但一切都只是從醫生嘴裏得知的,她完全不清楚時槿之這七年裏經歷了什麽,服藥服了多久,如果魯莽說出來……
腦子裏像纏了一團亂麻,毫無頭緒。
“其實…我們也很久沒聯系了。”傅柏秋用勺子輕輕攪動着湯,快速梳理着思路,“我住的房子空了一層,挂在網上出租,很巧上個月被她看到,就住一起了,至于她在這之前是什麽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
以前她就能看出來,時槿之跟家裏人關系不太好,張口閉口不是哥哥就是姐姐,很少提父母。在她印象裏,那座大莊園雖然風景別致,但是氣氛冷冰冰的,而時清遠又是個常年板着臉的嚴肅父親,思想作風老一套,在他身邊生活非常壓抑。
那會兒時槿之羽翼未豐,還需要倚靠家裏,所以不敢表明自己的性取向。
等到她有能力了,敢與父親對抗了,她們卻已經分手了。
後面的事情,傅柏秋不得而知,今日面對時槿之的親哥哥,她絕不能說出兩人曾經的關系,更不能暴露時槿之的性取向。
本來就沒有任何關系了,沒必要再拉一個麻煩。
“槿之這幾年很少回家,每次回來也只是匆忙吃個飯,前年我跟她姐姐去倫敦看她,沒發現她有什麽異常……”時恒之說完吃了兩口飯,好像沒有力氣嚼似的。
傅柏秋敏感地捕捉到關鍵信息,重複問道:“很少回家麽?”
“嗯。”
關于家事,時恒之并不想多說,只應了一聲。
傅柏秋捏着勺子的手倏然松開,勺柄與碗沿碰撞發出清脆的“叮”聲,重重地敲在她心上,有股難以言說的酸楚莫名其妙地冒了出來。
很少回家,就意味着很少回國,有多少?一次,兩次,一只手能數過來吧。
當初是自己不聲不響提了分手,雖然時槿之答應得幹脆,回了她一個簡簡單單的“好”字,但其實她每天都在抱有幻想,每天都在給對方找理由。
因為不這麽做,她會崩潰。
她不願相信兩人六年的感情經不起一場天災的考驗,她幻想那人會回國來找她,而她故意換了所有聯系方式及住址,若真心想找,一定能找到。
她竟然到今天還在幻想。
只是失望積攢夠了,心就冷了,剩下那麽一點點不甘在蠢蠢欲動。
“所以,你也不知道她這些年的情況?”傅柏秋重新捏起勺子,喂了自己一口湯,許是久了,微燙變成溫熱。
時恒之搖頭,面色慚愧。
短暫的沉默,兩人各自吃飯。
“醫生是怎麽說的?藥物中毒,有确認是什麽藥嗎?”傅柏秋突然擡起頭。
“說是一種很罕見的慢性精神類藥物,在全世界範圍內都被列為禁|藥,具體服用多久要問槿之,可是她都不記得了。”所以他才迫切想知道妹妹在國外這幾年究竟怎麽了。
“我記得你當時跟槿之一起去了英國……”
傅柏秋快速打斷道:“那時候她還很正常。”近十年前的事情,遙遠到模糊,是她最不願回憶的過往。
“後來畢業我就回國了,沒再跟她聯系過。”
說完,傅柏秋眨了眨眼睛,低頭吃飯。
“唉……那只能等槿之自己想起來了。”時恒之嘆氣,心知這話是安慰自己,能控制住毒素擴散便是萬幸,哪裏還能奢望妹妹恢複記憶,一切都是賭。
吃完飯,傅柏秋想着給病房裏的人帶點吃的,時恒之說妹妹這三天挂着葡萄糖,醫生叮囑不能一下子吃太多,她斟酌考慮,打包了一份時槿之從前最喜歡的紫薯粥。
回到病房前,門裏面傳來時槿之的尖叫。
“別碰我!”
——哐當!是金屬物品掉落的聲音。
傅柏秋心一緊,推門而入,就看到地上躺着托盤和注射器,時槿之滿眼警惕地看着站在床邊的護士和姐姐。
“怎麽了?”她快步走過去,自然而然地擠開姐姐。
時槿之臉色發白,見她如見救星,抱着她委屈控訴道:“毛毛,她們想給我打針。”
“別怕,這也是藥。”視線觸及她眸中深刻的恐懼,傅柏秋心揪了起來,輕拍着她的背安撫,“你乖乖打針,就有很大幾率恢複記憶了,難道不想記起我是誰嗎?”
她嗓音溫柔如春水,淌過冰雪覆蓋的溪流,暖進心窩子裏,眼神充滿了疼惜和誘寵,引人遐想。
時榕之敏銳察覺到一絲怪異,說不出來的感覺。
方才還極其不配合、打翻了東西的人,此刻安靜下來,怔怔地看着傅柏秋,眼中猶有情絲萬縷,自然而然流露出癡意。
她熾熱的眸光,幾乎讓人以為她想起來了什麽。
曾經她們這樣看着彼此。
傅柏秋指尖顫了顫,胸口泛起酸意,移開視線,對那兄妹倆說:“你們在外面等一下吧。”
兩人應聲出去,小護士蹲下身收拾滿地狼藉,去換了新的注射器和藥來。
“每天都要打針?”時槿之問。
傅柏秋将目光投向護士,後者拆了新注射器的塑封,搖頭:“一個月一針。”
原以為時槿之是害怕每天打針,畢竟高中那會兒她發燒吊針,也是實在扛不住了才去的,傅柏秋全程陪在她身邊,才能緩解一點她的恐懼。
誰料她小聲嘟囔:“一個月才能親一次毛毛。”
離得近,傅柏秋聽得一清二楚,眼角微微抽搐了下,忍住想敲她腦門的沖動,而後哭笑不得。
這人,真是……
該讓她說什麽好。深情嗎?當初答應分手那麽利索,不帶一點猶豫。薄情嗎?一下子忘記了所有人,唯獨只記得她。
她有點害怕,如果每天都這樣,自己早晚會再度陷入過往的泥淖裏。
她也憤懑,覺得不公,憑什麽這人可以一忘了之,自己卻要在煎熬中苦苦掙紮。
“毛毛。”時槿之突然湊近,嘴唇輕輕擦|過她耳|廓,“打完針再讓我親一下。”
“……”
“好嗎?”
傅柏秋輕咳一聲,壓低嗓音:“只許親臉。”
“哦。”
針打在手臂上,像小時候注射疫苗一樣,很快,但時槿之非常讨厭皮膚上沾着不明液體,總想用手去擦那黃不拉幾的碘伏消毒液,又不能擦,難受得忘了親親這回事。
傅柏秋這次不主動,替她按了會兒棉簽,把帶回來的粥提到她跟前,“喝點粥。”
時槿之突然湊過來,飛快在她臉上親了大大一口。
——啵唧!
很響,很響。
傅柏秋:“……”
“你喂我吃。”得逞的時槿之狡黠一笑,妖異的桃花眸裏水光潋滟。
被吻過的那塊皮膚迅速燙起來,傅柏秋心猛然一顫,皺眉道:“你是腦子壞了,又不是胳膊斷了,自己吃。”
“你喂不喂?”
“……”
“不喂也行,再讓我親一下。”時槿之往她耳裏吹了口氣,舌|尖掃過嘴角。
傅柏秋渾身顫|栗,捏緊了拳頭。
她忍。
然而,她低估了時槿之得寸進尺的本事。
“或者,你親我也可以。”
“……”
她喂,她喂還不行麽!
傅柏秋憋着一肚子“氣”,打開食盒,取了勺子洗幹淨,一勺一勺給姑奶奶喂粥。
幫完今晚的忙,她說什麽也要走。
喝完粥,時槿之四處看了看,自言自語道:“我手機呢?”
“在你哥那裏,我去拿。”傅柏秋把食盒蓋好,扔進垃圾桶,起身出去,沒一會兒,手裏拿着個薄薄的黑色長方形物什進來。
她把手機遞給時槿之,看着對方熟練地用指紋解鎖,不禁産生一絲疑惑。
“你會用手機?”
時槿之理所當然道:“大家都會用啊。”
說着她拿了床頭的遙控器,對着電視機一按,黑漆漆的液晶屏幕亮了起來,“你看,我還會開電視。”
傅柏秋:“……”
而後時槿之把電視關了,低頭擺弄手機,她先點開了通訊錄,邊滑屏幕邊問:“毛毛,我有你的號碼吧?”
“有。”
列表裏找到一個備注為“我家毛毛”的號碼,傅柏秋一眼就看到了,倏然頭皮發涼,想到剛才是她哥哥打的電話,看見這個備注必定會想歪。
時槿之點了下備注,號碼撥出去,傅柏秋兜裏的手機響了。
她又挂掉,邀功似的擡起頭笑。
傅柏秋頓時有種進退維谷的感覺,敷衍地回以她微笑,斟酌道:“我該回去了。”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