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喬大聲和拐子從金宅的後門走了,茶壺則大搖大擺的從前門騎摩托載着倆姑娘開溜了。路上,喬稚大概跟秋水講述了一下事情的經過,說到最後整個人越說越疲,秋水便适時的換了個話題,問茶壺:“哥哥,那青山去哪兒了啊?回家了嗎?”
對啊!郭青山呢?
喬稚剛放下去的心瞬間又提了起來。
茶壺說:“你們放心,我們過來的時候就讓他先回家去了,怕他爸媽找不着人着急,還有,你被綁架的事我也讓他先別跟你們家裏人說,就說你找同學玩去了,怕吓着老太太。”說完頓了會兒,像是在思考該怎麽安慰她。
“妹妹啊,今天這事過了也就過了,你自己想開點,誰家還沒本難念的經啊?你爸再混蛋,那也是你爸。就像我,再混蛋,那也是我爸兒子。”他說完,似乎覺得自己還挺會安慰人的,挑着嘴角笑了笑。
喬稚于是問:“你跟家裏人和好了啊?”
“也不算和好吧,嗐,反正就先耗着呗!”茶壺聳聳肩,末了突然反應過來,“你怎麽知道我跟家裏吵架了?又是羅海說的吧!這孫子!”
喬稚笑了,故意煽風點火道:“他還說你對象是小白臉。”
茶壺“唔”了一聲,細想想,覺得自己兄弟這話沒什麽毛病:“是挺白的,等過段時間羅海回來了,咱們一起出來吃個飯,讓你認認你嫂子。”
喬稚愉快的答應了。
***
立秋已過,七月半之後,幾乎是一夜之間,天氣徹底轉涼了。
茶壺把她倆送到大院門口就急吼吼的走了。
秋水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來,喬稚因為牽着她,也被帶的停了下來:“怎麽了?”
秋水搖搖頭,悶聲拉着她的手湊到面前,輕輕呵出一口熱氣,再使勁搓了搓。
今夜的月亮肥實的像塊被啃了一口的大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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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啊……”喬稚嘆息似的開口。
秋水沉靜的望着她,卻在這一句之後久久沒等來下文。
“姐姐在想什麽?”她終于按捺不住詢問。
喬稚始終望着那輪月亮,望到最後神情都有些呆了。
“我在想……”她微微蹙眉,思緒仿佛全都斷了,好半天才撈上來一句,“你從牆頭上摔下去的時候疼不疼?”
突然問出口,她才意識到這其實是個很嚴重的問題,連忙回神拉着她左右上下到處看了一遍:“你有沒有覺得哪裏特別疼啊?頭呢?頭有沒有磕到什麽地方?”
秋水搖搖頭,安撫她:“我沒事,那牆也沒多高,我小時候還從更高的地方摔下去過。”
喬稚心有餘悸的點點頭:“下次再別翻牆了,我一顆心都不夠你吓的。”
“知道啦!”秋水俏皮的沖她笑了笑。
喬稚也笑了,拉着她往樓上走:“走吧,我送你回家。”
莊耀一如既往的沒在家。
別說秋水了,喬稚都習慣了。
“我之前跟茶壺約好了,每周周末我去守着書店,但是明天上午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能幫我守着店嗎?”喬稚問。
秋水立刻應承下來。
喬稚捏捏她的臉,從兜裏摸出鑰匙遞給她:“早上人應該不多,你自己一個人小心點,我辦完事就回來。”
“姐姐放心。”秋水乖巧道。
喬稚點點頭:“有你在我肯定放心。”
***
從莊家出來,喬稚的雙腿就像是灌了鉛一樣,明明兩家之間就隔着一個樓梯的距離,但她愣是把這短短幾步路走出了萬裏長征的心情。
天大地大,她的安身之所又在哪裏呢?
郭青山剛被攆進屋睡覺,聽見門響,立刻沖了出來,看見她好端端站在那兒朝自己笑的樣子,瞬間眼圈就紅了,撲上去抱着她就是一陣鬼哭狼嚎。
毛志娟落後一步從屋裏出來,沒看明白他倆這是在幹啥,正要呵斥郭青山,突然瞥見喬稚左手臂上那幾道血痕,心頭一跳,連忙沖過去将郭青山一把給拽開了。
喬稚先前被喬大聲抱着沾了滿身的血,竟也忘了,此時再想要掩蓋顯然已經來不及了。
“你這是上哪兒去了?不是說去找同學了嗎?怎麽搞成這樣?這身上的血都是哪兒來的?”
毛志娟的這一疊聲大喊終于把家裏另外兩位也給吵出來了,外婆看見她這副模樣吓了個半死,郭遠江也被吓了好大一跳,連番追問之下,喬稚只好推說自己回來的路上碰見搶劫的了。
“那你身上這些血哪兒來的?”毛志娟問。
喬稚胡亂道:“我拿磚頭把一個人腦袋砸破了,都是那個人的血。”
毛志娟當然不信,還想再問卻被郭遠江擋下了。
外婆讓喬稚回屋先把衣服換了,然後好給她上藥。
趁着喬稚進屋換衣服,毛志娟見縫插針道:“一個大姑娘,放學了不說早點回家幫大人分擔一下家務,成天到晚在外面瘋着跑,暑假一跑就是兩個月,生怕幫家裏大人洗洗衣服,做做飯,現在好了吧,跑出事了吧?哎你別拉我,我又沒說假話……”
郭青山想幫姐姐說兩句話,但是又不知道該怎麽說,只好用仇視的目光瞪着自家老媽。
毛志娟是故意想讓她聽到,一點沒控制音量,喬稚自然也沒辜負她。
她換好衣服出來,沉默的坐着讓外婆上藥,眼見屋裏氣氛尴尬起來,郭遠江适時跳出來打圓場道:“阿稚啊,你舅媽話雖然說的不好聽,但是也都是為了你好,入秋了日頭就短了,天黑的也早,以後放學早點回家,也免得你外婆擔心你。”
毛志娟還嫌自己說的不夠多,嗆聲道:“我怎麽說話就不好聽了?我難聽的話還沒說出來呢?”
“那你說。”喬稚突然開口。
夫妻倆同時一愣。
外婆不贊同的輕輕拽了拽她:“你少說兩句。”
喬稚不理,擡頭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道:“你還有什麽難聽的話都說出來我聽聽?”
毛志娟不敢置信的哂笑一聲,拽着郭遠江高聲道:“看見沒?看見沒?看見什麽是會咬人的不叫了吧?我都跟你說了你還——”
“夠了!”郭遠江沉聲打斷她,看向喬稚,“阿稚,你怎麽跟你舅媽說話呢?她是長輩你是晚輩,你要注意你的态度!”
喬稚藥上好了,施施然站起來,點點頭,說:“可以,我以後注意我的态度。”一頓,“但也請舅媽注意自己的處境。”
“郭遠江!!”毛志娟指着喬稚大喝,“你聽聽!聽聽!我怎麽了?我怎麽了?!”她氣極反笑,一副要徹底潑開的架勢,“好啊,那敢問喬大小姐我要注意什麽處境啊?”
喬稚看也不看她,從她面前掠過時輕聲道:“注意你現在住的,是我的房子。”
只一句,就将毛志娟堵了個啞口無言。
夜裏,郭家兩口子持續争吵的聲音隔着木板傳過來,喬稚卻在這吵鬧中很快就睡着了。早上起來,家裏氣氛怪怪的,她也只當是沒看見,吃完早飯就背着包出門了。
她要去做一件大事。
***
周末的清晨,街道上空蕩蕩的,喬稚站在電話亭面前已經猶豫了快一個小時,也得虧現在時間還早,沒什麽人打電話,不然她非被人拽一邊去不可。
喬稚看了眼手表,快九點了。
她心裏很不安,有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這件事她肯定會辦砸。
可是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那麽多錢……
六位數的電話號碼她只看了一眼就背下來了,但心理因素作怪,她還是掏出小紙條,先按好區號028,然後對照着上面的數字,一個一個,極其謹慎的按了下去。
等待的時光是漫長的,天氣漸涼以後,清晨便有了霧氣。
喬稚右手握着話筒,手背皮膚一寸寸變涼,只好往左手哈了口熱氣,捂住右手。
“喂?”
接電話的并不是自己熟悉的聲音,喬稚立刻就有點慌了神,先沒敢吭聲,一直到那邊接連“喂”了好幾聲她才顫巍巍的應了一聲。
“你找哪位啊?”
喬稚使勁在握着話筒的右手手腕上掐了一下,但心跳還是鈍重而又猛烈的撞擊着胸腔,她迫使自己将目光移向街道,穹頂之上,數縷陽光終于穿透朦胧霧氣射入了大地。
她輕聲開口:“我找郭媛。”
“你是什麽人啊?”電話那端的人不依不饒的對她進行着盤問。
心裏突然有些生氣,她答:“我是她女兒,喬稚。”
一陣聽不太清楚的嘟囔過後,電話那邊突然靜了一會兒,喬稚耐心等着,終于,郭媛接電話了——
“阿稚。”
“媽媽。”喬稚原以為再開口喊出這兩個字會很艱難,但現實是她心裏有着連她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迫切和期待。
“媽媽,我有事想跟你講。”喬稚飛快的說。
郭媛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耐心道:“好的,你慢慢說,我聽着呢。”
喬稚一下有點慌神,總覺得腹中有千言萬語,一時卻不知該從何提起。
算了,爸爸的事最要緊,還是先說這件事吧!
她在心裏組織了一下措辭,正要開口,聽筒裏突然傳來了一聲輕笑,這笑聲轉瞬即逝,随即,郭媛滿含着驚喜和不可思議的聲音越過滋滋作響的電波無比清晰的傳入她耳中——
“張嫂!他剛剛踢我了诶!”
可能是信號有點不太好,喬稚拼了命的把話筒往耳朵邊湊,但除了一陣滋滋的雜音和幾道混雜的人聲,她什麽也聽不清。
她有些急了,慌亂的朝着電話喊“媽媽”,一連喊了許多聲,電話那端才複又安靜下來,郭媛愉悅的聲音再度傳入她耳中:“阿稚你說,我聽着呢。”
喬稚突然有些抓不住話筒了。
她強忍鼻酸,把喬大聲的事簡略的說了一遍,同時隐去了中間他睡別人女人這一環。
郭媛聽完後也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不鹹不淡的說了句,這事她幫不了忙,無能為力。
喬稚心一痛,兩手抓住話筒,感覺自己幾乎就站在懸崖的邊緣,搖搖欲墜。
“不要問,什麽都不要問,趕緊挂電話!馬上!現在就挂電話!”——她近乎呵斥的在心裏告誡自己。
“阿稚,你還有事嗎?”郭媛問她,像是又捂住了話筒,不知在對什麽人說,“昊昊,外面在下雨,讓劉叔送你過去吧……”
喬稚腦子一懵,脫口問道:“媽,你懷孕了嗎?”
……
沉默……
無言的沉默……
“阿稚……”郭媛有些猶豫,但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原來墜入懸崖是這種感覺……
母女倆無聲對峙着,喬稚靜靜感受着這一刻的痛苦——有什麽東西在她心底轟然坍塌了,繼而,又有什麽東西從她心底生長起來了。
“那恭喜你了。”喬稚笑的慘白,一切的感性迅速從她的體內流失,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冷靜乃至于冷漠。
“既然你現在過的這麽幸福,那想必,你肯定是不願意被人打擾的,對吧?”
郭媛至此才終于正視起這通電話,不解的問:“什麽意思?”
“看在我們母女一場的情分上……”喬稚說到這兒,忽覺有些喘不上來氣,她驀地仰起頭,左手死死捂住話筒,喉嚨裏發出嗚咽抽泣的一聲響。
郭媛靜靜等着她的下文。
喬稚嘶聲道:“你給我六萬,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來打擾你。”
這個請求倒是郭媛萬萬沒有想到的,她幾乎是下意識回了句:“六萬太多了!”
果然……喬稚心如死灰的想,她早已做好了徹底抛棄自己的準備。
“阿稚,你想幫你爸爸,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我勸你一句,喬大聲就是個無底洞,你要是幫他,遲早會被他拖累!”
“就像我拖累你一樣是嗎?”喬稚毫無生氣的質問道。
郭媛頓了一下,似乎不願跟她多談這個問題:“随你怎麽想吧。”
“六萬,少一分都不行,你給我,我還你清淨和自由。你不給,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
“喬稚!”
“一個禮拜之內把錢彙給我。”
喬稚把電話挂掉了。
***
她仿佛是漫無目的的騎車來到了這兒,又仿佛是刻意為之。
管他呢!
喬稚推着車走到冰棍廠大門口,王大爺瞧見是他,咧嘴笑了笑:“你怎麽來了?”
喬稚把車推到一邊停好,進了屋勉強朝他笑笑:“不進貨,我來找您聊聊天。”
“嘿,你找我一個糟老頭子聊什麽天啊?”話雖這麽說,但王大爺也沒攆她走,而是從一邊櫃子上摸了副棋盤出來,說:“聊天沒的聊,你陪爺爺下兩把棋吧!”
“成!”喬稚爽快的應了。
……
兩人約好五局三勝,喬稚連贏了三局。
“心情不好,下棋倒是不受影響。”王大爺将散亂的棋盤重新排好,哼出一聲笑道,“怎麽樣,連殺三局,氣消了沒?”
“一般般吧。”喬稚提不起精神。
王大爺又問:“你這棋是跟老師傅學着下的吧?走車走的蠻好,是個殺器。”
喬稚想起以前小時候被鄰居李大爺狂虐的時光,禁不住笑了:“教我下棋的師父以前常說一句話,‘三步不出車,走的是撇棋’,我走車那還是比不上我師父走得好……”
說話間王大爺煙瘾犯了,他摸了根卷煙出來,右手撚着火柴飛快的劃過磷紙,欻的一聲,火苗乍起,他左手二指夾着卷煙湊近了,嘬腮一吸,那煙草便呲呲燃起來,一陣缭繞白煙緊跟着升騰而起。
王大爺抽的還是喬稚送他的萬寶路香煙。
喬稚看他那一臉享受的樣子,心裏有點癢癢,摸過煙盒也抖了一根出來,學着他的樣子,擦火,點煙,嘬腮一吸。一股難言的辛辣氣味猛地竄入鼻腔,她嘴巴一張,便将吸入的煙霧盡數吐了出來,倒是沒嗆着,不過也沒體會到什麽愉悅的感覺。
王大爺眯縫着眼瞧她,笑了:“你那不行,你得用嘴吸進肺裏去,再呼出來,像這樣——”他給她演示了一遍。
喬稚怪道:“為啥你的煙還能從鼻孔裏出來?”
王大爺朝她翻了個白眼:“你不會用鼻子呼吸啊?”
“哦。”喬稚又試了一遍用鼻子呼吸,這下卻是結結實實的被狠嗆了一番。
王大爺笑的煙灰都跟着抖了三抖。
喬稚嗆的滿臉通紅,又臊又氣,小聲嘟囔道:“這破煙味道難聞死了,真搞不懂你們抽這玩意幹嘛?”
“這煙啊,是給想不開的大人抽的,人年歲越往上長,想不開的時候就越多,倒不是說這一根煙真能解決什麽問題,不過是心煩意亂時,有個消遣罷了。”
他聲音徐徐,倒引得喬稚心突然靜了下來,瞧着那緩慢燃燒的煙卷,鬼使神差的又嘬了一口。
滿室煙霧缭繞之中,只聽喬稚淡聲道:“爺爺,您活到這個歲數,想必已經是見慣了風浪,寵辱不驚了。我跟您說個事,想聽聽您的意見,成麽?”
“你說。”
“我不打算讀書了。”喬稚說。跟着又抽了一口煙,她已經摸到點門道了,沒再被嗆到過,不過就是還不太習慣這味,覺得有些沖鼻子。
“書店現在的生意很好,我想學着做生意,賺錢,養活我自己。”頓了頓,“有可能還要養活別人。我有一個妹妹,年紀還小,沒了媽,又攤上個混蛋爸,萬一以後她身邊沒了人,想投奔我,我也得有錢養她才行……”
喬稚颠三倒四的說了好些話,有說自己的,有說秋水的,還有說郭家的,說到最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
“阿稚,你跟爺爺說這些,是希望爺爺給你個什麽意見呢?”
“我不知道。”喬稚搖頭。
王大爺笑眯眯的摸了摸她低垂的頭顱,緩聲道:“不,你知道的。你之所以跟我說這些,是希望我能站在你的立場上理解你,支持你,然後再告訴你,你做出的決定是正确的,不用害怕,我說的對麽?”
煙卷已經燒到頭了。
喬稚學着他的樣子将煙屁股扔到地上拿腳碾熄了,心虛的不敢擡頭。
“阿稚,爺爺我活到今年快七十七了,這輩子不曉得辜負過多少人又被多少人辜負過,來來去去,細算下來,倒不曉得我這輩子做人算成功還是失敗?我和你一樣,也只有這一生,我又有什麽本事告訴你,你所做的決定,是正确的,還是錯誤的呢?”
喬稚讷讷:“我只是怕自己将來後悔……”
“後悔很丢臉嗎?我看未必吧。爺爺我這輩子後悔的事浩如煙渺,我不還是活得好好地?有些事你後悔還有得改,那你就改。有的事你悔之晚矣,那麽臨了了,說一句‘我後悔了’,那也并不丢人。阿稚,你記住一句話:世事豈能盡如你意,但求無愧于心,無愧于天地。”
“無愧于心……無愧于天地……”喬稚顯然是将他的話聽進去了,雙手死死的互抓着,陷入了沉思。
“人生在世,往上容易,沉下去難。”王大爺将她抓的發白的雙手解開,在她掌心輕拍了拍,“你還年輕,做事不必畏手畏腳,但你要永遠記住你在這一刻的猶豫,記住當退得退。”
喬稚聽完這席話,看着他,忽而笑了:“爺爺,您不止是個看大門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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