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羅海的老家不在本市, 是在鄰市一個叫新馬鄉雙水村羅家溝的地方, 茶壺也是早年間聽他說起過一次, 到底是不是這個地址, 他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只能是死馬當活馬醫, 權且一試。

茶壺坐班車一路搖搖晃晃了快四個小時才抵達鄰市汽車站,連站口都沒出, 直接就上了去新馬鄉的班車。也是他運氣好, 去新馬鄉的車一天只有一班, 就那麽巧,他剛好就給趕上了。

接下來這一路可不好走了, 車子一出市裏, 放眼望去全是土路,而且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司機車又開得猛, 稍不留神就能把人從座位上給颠起來。茶壺有好幾次都險些給颠吐了,一路強忍着不适, 等車開到新馬鄉的時候, 天都黑透了。

茶壺提着包等人都走完了才從車上下來, 司機趕着交車回家,不耐煩的催了他兩句,茶壺捂着胃滿肚子邪火正愁沒地兒發,轉頭冷冷盯了他一眼,司機瞧出他是個面生的外地人, 一看他兇神惡煞那樣,先慫了。

茶壺索性走到了最前排,背倚着車座把包擱在腳邊,從兜裏摸出煙盒,自己點了一根,又給司機遞了一根。

“師傅,跟您打聽個事,成麽?”

司機賠着笑接過煙,一看是“中華”,心裏頓時疑窦叢生,搞不清他到底想幹嘛?

茶壺笑着吐了個煙圈,聲音輕松道:“您別緊張,是這樣,我呀,我就是想跟您打聽個人。我有個遠房表哥,叫羅海,早年從我家過繼給了旁支的親戚,已經許多年不曾來往過了。這不,我們家老太太最近身體不太好,想見他,吩咐我過來接人,但是吧,來的路上我把地址給搞丢了,只大概記得好像是新馬鄉雙水村羅家溝,就想跟您打聽打聽,有沒有聽過‘羅海’這個人名?”

司機看他年紀輕輕就穿着皮夾克腳上還蹬着黑皮鞋,倒像是個富家子的派頭,一時也打消了疑慮,放松的與他攀談起來。

“我們這兒倒真是有個羅家溝,我婆娘還是那兒的人呢!只是你說的這個人,我倒是沒什麽印象,只聽過叫‘羅福海’‘羅大海’的,好像……沒有叫羅海的。”

茶壺抽煙的手一頓,又問:“那張鵬呢?您有聽說過這個人嗎?”

這司機倒是警醒,一聽他又問起旁人,連忙狐疑的看了他兩眼。

茶壺不慌不忙的緊跟着解釋了句:“張鵬是我小時候的鄰居,他娘改嫁,我聽說他也跟着搬來了新馬鄉,要是我找着他,說不定他能知道我表哥在哪兒?”

司機點點頭,冥思苦想了起來。

茶壺看他煙要燃沒了,連忙又給他點了一根,司機道謝接過,抽了兩口,突然說:“我記起來了,給公社看牛棚的張大寶他侄子好像就叫張鵬!只是……”

茶壺急道:“只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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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嘆了口氣:“只是那張大寶半年前就得病死了,他那侄子好多年沒回鄉裏來了,連張大寶的葬禮都沒見他人,都說八成也是折在外邊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出路結果眼睜睜的看着它斷了,茶壺不甘心,追問:“那張鵬,或者張大寶平日裏有沒有什麽交好的人?我找他們問問也許能問出點線索來。”

司機搖搖頭,想想又說:“你可以去公社問問,張大寶看了一輩子牛棚,要說跟誰交情好,恐怕也就只有公社書記了。”

不管怎麽樣,好歹也算是有個方向了。

茶壺真心誠意的跟他道了個謝,就準備下車,卻又被司機喊住了:“這天都黑透了,你一個外地來的,你今晚上住哪兒啊?”

茶壺一愣,倒是忘了還有這茬了。

再一看司機神色,笑道:“看來您已經給我找着地方了。”

司機有些不好意思的摳了摳腦袋,說:“小兄弟,倒不是我坑你,這鄉裏窮,沒有城裏那些個招待所賓館什麽的,你一個外地的,下了車怕是找到天亮都找不到住處。我家裏有個二樓,平時空着兩間房,算是鄉裏的招待所,只不過是沒挂牌子而已,我也是跟你投緣,才問你的。”

茶壺還能不知道他心裏打的什麽算盤?八成是看上他兜裏的錢了,等着宰他呢!不過這司機倒也沒說假話,這月黑風高的,他一個外地人,一時還真不見得能找到什麽住處。

“行!那我就跟着大哥您走了,不麻煩的話,明天能不能請您帶路找一下那個什麽公社書記?”

司機大手一揮:“沒問題!”

***

班車司機的老婆還真姓羅,茶壺一進屋就掏了二十塊錢給她,笑嘻嘻的說:“羅姐,我這趕了一天路,肚子還空着呢,能麻煩您給煮頓熱乎飯不?”

二十塊錢可不是什麽小錢!

她以前也接待過外地人,但還從來沒接待過這麽大方的,心裏有點把不準,還想再推推,結果跟自家男人一對眼,剛湧上來的話就全落回到肚子底了。

“那成!那我先去給你做飯,樓上的房間是幹淨的,你随便挑一間住吧。”羅姐說。

“好,謝謝。”茶壺提着包上了樓。

司機這才轉過來跟女人解釋說:“這是個外地來尋親的富家子,兜裏肥實着呢!他說他要找的人是羅家溝的,我跟他說你就是那兒的人,待會兒他肯定還要來問你。”

女人點點頭,又問:“他找羅家溝的誰?老的還是小的?”

司機說:“說是找一個叫‘羅海’的人,他說是他表哥,估計跟他差不多年紀。”

女人怪道:“可是羅家溝現在哪兒還有大小夥子啊?這兩年鬧民工潮,都在吵‘送出一人全家脫貧’,人早就跑完了。”

司機不耐煩的擺擺手:“你管那麽多呢!他問啥你就照實說,不問就算了。”

過了會兒,女人把飯做好了,弄了一葷一素兩個炒菜,還給他裝了碟花生米。

茶壺想喝酒,女人就給他打了一瓶自家釀的酒。他又嫌一個人吃飯不熱鬧,愣是把司機也叫上了桌,兩個大老爺兒們吃吃喝喝,越聊越歡,最後倒是司機自己先起了話頭,說:“小兄弟啊,我看你這人八成是找不着咯!”

“哦?怎麽說?”

旁邊羅姐跟着說:“你要找的人我沒聽過,我從小就在羅家溝長大的,還真不知道有一個叫‘羅海’的人,會不會是你記錯地方了?”

這就怪了,按說從小在那兒長大的人不至于聽都沒聽過羅海啊?茶壺心下有點惴惴,疑惑的問:“您真沒聽過?”

羅姐說:“我騙你幹啥呀?我們那溝裏有叫羅福海的,也有叫羅大海的,但就是沒有叫羅海的。而且羅福海和羅大海年紀都一大把能給你當爺爺了,肯定不是你要找的人。”

茶壺聽完愁的酒都有點喝不下去了,左思右想,突然靈光一閃,問:“那您有沒有見過一個嘴角有疤的跟我差不多大年紀的小夥子?就左邊嘴角,像被人撕開了似的。”

茶壺注意到,在他指出這個特征之後,羅姐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變化,她好像很驚訝。

看來是有門了!

茶壺趁勢追問:“您知道這個人吧?他是你們羅家溝的人嗎?”

羅姐狐疑的看着他,突然問:“我聽我男人說你要找的這個表哥剛出生就過繼給旁支親戚了,你應該沒見過他吧?那你怎麽知道他嘴角有疤?”

茶壺心頭一驚,真沒想到眼前這個鄉下女人思維還挺敏銳。不過他早就想好應對之策了,早年間他問過羅海那道傷疤是怎麽來的,羅海起初一直不肯說,還是後來有一次跟人打架之後他喝酒喝醉了,才一時不慎說了出來。

茶壺佯裝感嘆的說:“我這個表哥其實是我親哥哥,我也不知道當時家裏人為了什麽非得把他送出去,我也是小時候翻我爸書桌的時候不小心翻到了我哥養父寄來的信,才曉得這事的,信上說是意外傷了的。”

他講的情真意切,羅姐頓時打消了心中疑慮,猶豫片刻後,也跟着嘆了口氣,說:“小兄弟,姐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家裏人當初把你哥給送出去,那是明智之舉啊!”

茶壺奇道:“這怎麽說?”

羅姐說:“你說的這個人我倒是知道,的确也是我們羅家溝的,不過他在羅家溝的時候不叫羅海,叫癞巴。”

“癞巴?”

“癞巴是我們這兒的土話,當然不是什麽好話。癞巴他爹,應該就是你說的那個養父,是個爛酒鬼,腦子有點問題,經常打他,喝不喝酒都打。癞巴嘴上那道傷就是他爹酒喝多了拿刀砍的,還說什麽意外?我看他是沒那個臉皮承認!當時我還記得,癞巴滿嘴血的跑到我家門前大叫,還是我爸給他處理的傷口。唉……癞巴晚上老是站着睡覺就是因為被他爹打的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地方,根本躺不下去……”

“癞巴小時候也沒衣服穿,就一張破床單剪三個洞,一個套頭,兩個套手,套在身上當衣服穿,溝裏的孩子也都不愛跟他一起玩,有的還喜歡欺負他,不過癞巴繼承了他爹的脾性,打起人來那叫一個狠啊!溝裏的不管大人小孩,誰要是多看他兩眼,他就要撲上去打別人,打的雙眼發紅,渾身發抖都不肯停,溝裏的老人都說,癞巴這是邪神附了體,跟他那個酒鬼爹一樣,腦子不正常。”

……

茶壺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陰差陽錯之下竟然問出了羅海的過去,而且還是這麽個不堪回首的過去。

他胸口悶着一口氣,握着酒杯的手微微發抖,問:“那後來呢?”

“後來啊……”羅姐搖搖頭,“癞巴他爹死了,就死在他們房後面那條水溝裏。那條水溝倒是也不淺,都說是他喝多了失足摔下去溺死了,但是也有人說……”

“說什麽?”

“唉,說是癞巴把他爹推下去的。”羅姐說,“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第二天癞巴就跑了,溝裏的人前前後後哪兒都找了,就是沒找着他,而且這麽多年也都沒見他回來過,都說他是畏罪潛逃。所以我才說,你家裏人當初把癞巴送走,估計也是替他算了命的,知道這孩子是大兇,留不住所以才送了人。”

***

當天夜裏,茶壺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着,他既痛恨命運對羅海不公,又痛恨自己無能。他在心底暗暗發誓,一定要找到羅海!只要找到了羅海,天塌下來都是小事!大不了他來頂着!

翌日一早,天剛蒙蒙亮,茶壺收拾妥當,連飯都沒吃就急匆匆的跑去公社找到了公社書記。然而和司機兩口子說的差不多,公社的書記也沒能再提供什麽新的信息。

茶壺滿心失望,卻不得不打起精神。

他借公社的電話給家裏打了個電話,聽到白驕聲音的一瞬間,他心裏突然湧起漫無邊際的難過。

“我想我要去一趟G市。”茶壺沉聲道。

白驕卻突然壓低了聲音,語氣中透着嚴肅道:“昨天下午羅海打電話過來了,但是你不在,他不信任我,什麽都不肯跟我說,只說讓我趕緊把你找回來,今天晚上他會想辦法再打電話過來。”

茶壺又喜又驚,立刻說:“好!我馬上搭車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蓬頭垢面,狀如野狗,堅持更新,感天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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