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她是黛黛娘親
大抵是聽到了小姑娘的哭聲, 床上的婦人咳嗽一聲,幽幽醒轉過來,撐着手肘從床上坐起。
“娘親,娘親……”小姑娘撲進她懷裏, 緊緊抓着她的衣襟, 哭得滿臉都是眼淚, “娘親不要丢下雲錦!”
婦人慈愛地抱住她,用手拍着她的背, 輕聲哄着她。
待小姑娘哭聲漸止, 她擡起頭來, 看向曲黛黛, 沙啞着嗓音道:“多謝姑娘相救,敢問姑娘高姓大名?”
她雖面容滄桑, 形容狼狽,說話的聲音卻不疾不徐, 體态端莊優雅,顯然不是普通的村婦出身。
“曲黛黛。”曲黛黛道。
“曲姑娘不問我母子來歷,仗義出手, 大恩大德, 無以為報……”婦人說話間已掀開被子下了床,盈盈朝着曲黛黛跪下。
曲黛黛連忙扶住她的身體,制止她的動作:“夫人身體尚未痊愈, 快快請起, 小心加重病情。”
婦人苦笑一聲, 掙脫曲黛黛的手,執意跪倒在地:“實不相瞞,方才大夫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我的身子到底怎麽樣,我心裏十分清楚,我也早已将生死看淡,唯獨舍不下雲錦這個孩子……”
婦人看向小姑娘,滿面的不舍。
“娘親。”雲錦用臉貼着她的臉頰,睫毛上挂着未幹的淚珠,軟軟地喚了一聲。
婦人撫了撫她的腦袋,低低地嘆息了一聲。她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雙唇幹裂泛白,瞳仁蒙着一層黯淡的灰色,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她的生命即将走到盡頭。
婦人收回自己的手,深深地伏下身去:“曲姑娘,我想求你一件事。”
曲黛黛已經猜出她所求,嘆道:“夫人有話先起來再說。”
婦人搖搖頭,不肯起來,低聲道:“曲姑娘與我母女萍水相逢,我本不該如此為難曲姑娘,只是如今,我已經無處可去、無人可求。”
“我并沒有不答應,你先起來再說。”曲黛黛無奈道,彎身想将她扶起。
“曲姑娘,雲錦是個可憐的孩子,從小就沒爹疼,又跟着我四處漂泊,小小年紀還要照顧我這個病人,吃了很多的苦頭,恨只恨,我的身體不争氣,沒辦法再陪着她。雲錦年紀雖小,人卻很聰明伶俐,只要給她一口飯,一件衣裳穿,一個地方睡,什麽也不用操心。曲姑娘,你心地善良,我求求你……”婦人抓住她的手,話還沒說完,就猛烈咳嗽起來。
她是個重病的人,力氣卻不小,抓着曲黛黛的那只手收得極緊,勒得曲黛黛有些疼。
她咳了幾回,口中隐隐有血沫湧出,臉色愈發得灰白,眼看着就要背過氣去。
曲黛黛伸手拍着她的背部,幫她順氣。
多個小姑娘,其實也只是多添雙筷子的事情。雲錦年紀小,若真得流落街頭,不知道會遭遇什麽,這名婦人也是窮途末路,才會将孩子托付給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想到此處,曲黛黛心頭一軟,便應了下來,一臉鄭重之色地說道:“夫人放心,只要有曲黛黛在一日,就會有雲錦一口飯吃。”
聽聞此言,婦人松了一口氣,終于放開她的手,滿目俱是感激的淚光,邊咳邊道:“有曲姑娘這句話,我就放心了,等我一去,這個孩子就托付給曲姑娘了。曲姑娘的恩情,來世我必定結草銜環,以死相報!”
說罷,她轉頭沖雲錦道:“雲錦,跪下。”
雲錦一向聽她的話,她怎麽說,她就怎麽做。婦人話音剛落,小姑娘就跪在了曲黛黛的面前。
曲黛黛尚來不及扶起她,便聽得婦人一字一句,沉聲道:“雲錦,你記住,從今天開始,曲姑娘就是你的娘親,這一輩子,你只有曲姑娘這一個娘親,你要尊敬她,愛護她,絕不可生出異心。來,給你的娘親磕個頭。”
“雲錦給黛黛娘親磕頭。”小姑娘含着眼淚,雙手舉起,貼在額頭,掌心向下,深深地伏下身去,朝曲黛黛行了一個大禮。
“夫人,雲錦,趕快起來。”曲黛黛連忙将母女二人從地上扶起。
婦人熬了兩天,終是沒有熬過去,于兩日後的深夜撒手人寰。婦人去後,雲錦趴在她的懷中,哭得傷心欲絕。
她嗚嗚咽咽哭了大半夜,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每哭一次,便抽一口氣,一張小臉皺巴巴的,糊滿淚水,口中不斷呼着“娘親”,就連八兩這個大男人聽了,也忍不住偷偷跟着抹了幾滴眼淚。
曲黛黛抱着雲錦,給她擦着淚水,好不容易等她哭累了,趴在她懷中深深睡了過去,趕緊叫人把定制的新衣給婦人換上,又叫八兩去鎮上訂了一口上好的棺材。
下葬的那日,雲錦跪在墓前,又大哭了一場。
別人家的小姑娘,這個年紀尚不知生死為何物,雲錦就已經嘗遍生死訣別的痛楚。曲黛黛心疼地抱着她,一點點将她眼角未幹的淚痕拭去。
小姑娘早就哭得累了,雙眼一片通紅,趴在她懷中,像只沒有安全感的小貓咪,将腦袋埋在她的胸口,嗅着她身上的氣息,睡得沉沉的。
曲黛黛抱着雲錦坐進了馬車,馬車晃悠悠的,碾着崎岖不平的地面,朝着客棧駛去。
風從車窗灌進來,送來草木的清香。
才走了一會兒,雲錦緩緩醒轉過來,嗓音哽咽,低低地喚了一聲:“黛黛娘親。”
曲黛黛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溫聲應道:“我在。”
“是不是以後,我都見不到娘親了?”小姑娘委屈巴巴地問道,聲音裏還帶着濃濃的鼻音。
曲黛黛一時半會不知道怎麽回答她,如實告訴她,過于殘忍,騙她的話,她又從哪裏給她變個娘親出來。
“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娘親了。”雲錦從她懷中掙脫出來,看着她,烏黑透亮的一雙眼睛無聲的掉着眼淚。
曲黛黛擦着她臉上的淚痕,低聲安慰道:“雲錦和娘親只是暫時的分別而已,百年以後,雲錦就可以見到娘親了。”
雲錦一聽到還能再見到娘親,眼淚也不掉了,眨巴着淚眼問:“真的?黛黛娘親不騙我?”
她聰慧早熟,可畢竟還是個孩子,不知道百年到底意味着什麽,這百年的光陰又有多漫長。
“真的,百年以後,雲錦就能見到她了。雲錦雖看不到娘親,但娘親時時刻刻都在看着雲錦,所以雲錦要好好的,不要讓娘親擔心。”曲黛黛捏了捏她的臉頰。
小姑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全身上下瘦巴巴的,沒有幾兩肉,只有臉頰圓鼓鼓的,捏起來跟面團兒似的。
“嗯,雲錦好好的,不會讓娘親擔心。”小姑娘重重地點着腦袋,雙手交疊在一起,放在腿上,坐得端端正正。
她剛哭過,眼睛又紅又腫,眸子水洗過一般的清澈,聲音有些沙啞,說話的時候還有隐隐的抽氣聲。
曲黛黛打開抽屜,取出一罐蜂蜜,兌了點水,遞給雲錦:“喝點。”
“謝謝黛黛娘親。”雲錦雙手捧着杯子,将臉埋進杯子裏,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眼睛一亮,“甜的?”
小姑娘傷心來得快,去得也快,喝了一口甜甜的蜂蜜水,就把傷心事抛在腦後,這會兒臉上堆滿高興的神色,一雙眼睛神采奕奕的。
曲黛黛的目光落在雲錦的手上。
她抱雲錦時就已經察覺,小姑娘太過瘦弱,骨頭有些硌人,定是長期的營養不良,身體沒能好好長。她的雙手也布滿各種細小的傷痕,有些是近日新添的,有些年歲已久,留下了疤,多半是幹活時留下的。
母親長期重病,身邊只有一個雲錦,雲錦小小年紀就要擔起照顧她的重任,可想而知,這個小姑娘到底吃了多少苦。
曲黛黛等她喝完蜂蜜水,将她抱進懷裏,從抽屜裏取出一盒藥膏。跟了花九簫太久,耳目濡染的,也養成了随身攜帶藥物的習慣。
曲黛黛打開藥盒,登時一股藥香撲面而來。
雲錦的鼻子不由得吸了一下,好奇地嗅着空氣裏的香氣,乖乖地坐在她懷中,一雙眼睛閃着晶亮的光芒,專注地盯着她手中的藥盒。
曲黛黛握着她的手,指尖沾着藥膏,塗抹在那些傷口上。
新添的傷口沾了藥膏,難免有些疼。雲錦的手下意識地縮了縮,卻一句痛呼也沒有,安安靜靜的任曲黛黛動作,乖得像只小綿羊。
曲黛黛塗抹的這處傷口,從外形來看,應該是擦傷。小姑娘力氣小,帶着一個重病的成年人到處跑,難免會磕着碰着。
這處擦傷極為嚴重,傷口參差不齊,表面的皮膚被堅硬的地面剮去一層,只留下鮮紅的血肉,又因是手腕這個部位,被袖子遮着,不輕易察覺。
傷口處已經有化膿的趨勢,看着都疼,小姑娘居然一句也沒提,連哼唧一聲都沒有。
“黛黛娘親,我不疼。”一只微涼的小手撫上她的眉心,輕輕将她眉心皺着的地方抹開。
曲黛黛擡起眸子,對上雲錦的目光。
雲錦小聲道:“黛黛娘親別皺着眉頭。”
在她的心底,皺眉代表不開心,她的娘親大部分時間都是皺着眉頭的,所以,她知道這個表情意味着什麽。
曲黛黛收起藥盒,輕聲問:“雲錦今年多大了?”
“我五歲了。”雲錦乖乖地回道。
“五歲就這麽懂事了。”曲黛黛嘆道。她五歲的時候,還只知道玩泥巴。
“娘親說,雲錦不比別家的孩子,要早點懂事。”雲錦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表情正經嚴肅。
曲黛黛被她逗樂了,忍不住笑了一聲。她伸出手臂,将雲錦攬進懷裏,端起桌子上的糕點,遞到她面前,好奇地問:“雲錦的爹爹呢?”
“爹爹……”雲錦聽到這個稱呼,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耷拉下來,頓了頓,垂下眸子,聲音小小的,“娘親說,雲錦沒有爹爹。雲錦的爹爹是個壞男人,這樣的壞男人,不配做雲錦的爹爹。”
曲黛黛聽到這個答案,着實有些驚訝,小孩子又懂什麽是壞男人,這些話估計是她的母親說的。抛棄妻女,不聞不問,這樣的男人,的确不是什麽好男人。如果那個男人有心,又怎麽會讓這對母女流落街頭。
曲黛黛打消了幫雲錦找回親爹的想法,她的母親寧願将孩子托付給一個陌生人,也不願意托付給親爹,可見這個男人,不是什麽好東西。
雲錦早就在眼饞那一盤糕點了,偷偷咽了好幾回口水。曲黛黛将糕點遞到她手邊的瞬間,她有些激動,但還是忍住了,擡起頭來,禮貌地問了一句:“可以嗎?”
“吃吧。”曲黛黛的眼神軟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