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剛退出包廂,酒水還濕嗒嗒地粘在紀文心頭臉,毛毛已經一個巴掌扇向了她的後腦勺。
“啪”的聲響在寂靜的走道裏聽得格外清晰。
毛毛把紀文心帶到另一個吧臺僻靜處,急吼吼開口問她:“你特麽到底怎麽回事?!發生什麽了?!”
水珠順着紀文心的頭發滴到她面頰上,額前鬓角的發絲被粘在皮膚上。
她心裏的無措、對段遲行為的不可置信還未來得及恢複,只擡手木然地撥開纏在臉上惱人的發絲,擰着眉回毛毛:“他們要我唱歌——”
“那就唱啊!!”毛毛又是一掌拍向紀文心腦袋,“惹毛了那幫人可沒什麽好事!!咱們娛樂|城大老板都得好好伺候着他們呢啊懂不懂?!”
毛毛又是噼裏啪啦一串罵,紀文心只縮着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聽。酒氣混雜着嗆出的淚花還在她眼眶裏打轉,她将手塞進制服口袋,裏面裝着剛剛退出來時被打賞的三百塊小費。
她的手緊緊攥着這三百塊,好像這便是支撐她用卑微姿态站立在此處的信念一般。
剛剛在包廂中段遲讓她難堪,她無法反抗亦無話可說。
而後來又好似施舍似的給她的三百紙幣,她拿到後竟又感到有些欣喜和感激。
這怪異的欣喜感激忽然讓她如夢初醒,她仿佛此刻才認識到自己與剛才所遇的那群人有着怎樣的雲泥之別。
沒有比現實更能讓人清醒。
如果說此前她還對自己的身份揣着一絲無法認同,認為自己終究是與衆不同、與底層沒文化的人是不一樣的,那麽現在她終于明白現實了。
現在的她與這裏的服務生,甚至與在面前責怪她的毛毛才是同一類人,為了金錢奔波勞碌又受着自上而下一層層的輕視。
在生存面前,她可憐的尊嚴真是不值一提。
面前的毛毛還在嘀嘀咕咕:“你領班怎麽會放心讓你去那個房間幹活的真是……!”
紀文心抿唇聽着,然後找了個時機插話進去:“毛哥,那個,我就問一下啊,”她努力把音調放得謙虛恭謹,“剛剛那裏面的人到底什麽來頭啊?以後我好注意點。”
其實這問題她上次也問過毛毛,但是毛毛卻岔開了話沒有談及。
“景望地産知道吧?!就你沒事逛兩圈都能看到看到他家造的樓盤!”毛毛順手從吧臺倒了杯水一口咽下,“段哥現在是景望地産的頭把手!”
“地産……?”
“行了行了別廢話趕緊滾回去幹活!別再靠近那條走廊一步!不然趕你去三樓桑拿房撿垃圾!”
毛毛說完蹿走了,正巧趕過來的領班接着對紀文心一通教訓。偶有路過的店員時不時好奇回頭看看被罵得狗血淋頭的紀文心兩眼。
紀文心把口袋中的三百塊紙幣捏緊又松開,松開又捏緊,頭越垂越低。
她總感到自己對應付這種謾罵情景越發得心應手起來,對保持唯唯諾諾的姿态越發習慣。
等到該罵的罵完,領班終于聲色嚴厲地催紀文心繼續到別處去做事。
紀文心随處找了些紙巾往臉上用力抹幾下,匆忙胡亂把水漬抹幹就頂着還黏膩着的頭發去搬貨了。
她像尋找心理安慰似的又摸了摸袋中的錢幣,心裏想的只是:還好小費不要上交。
……
在娛樂|城日複一日重複的勞動工作使時間過得飛快。
自那晚之後紀文心再也沒有見過段遲來過,從他人口中她得知段遲來店裏的次數屈指可數。
她聽到這話時正在吧臺擦拭酒杯,聽到後擺放杯子的手頓了一頓,又繼續工作起來。
也是,重生後的世界,段遲聽起來比以往更加忙碌;而像他這樣的人大概更願意去選擇更加高雅的娛樂方式吧?
紀文心繼續拿起布巾擦拭玻璃杯上的水珠,把杯子擦得纖塵不染。
她在這家店裏已經工作了大半個月,就快要到月頭領工資的時候了。想到這裏她不禁感到有些期待的興奮,稍稍揮去了這段時間堆積在心裏的陰霾。
前段日子關于琳琳的案子結案了。死因經過調查取證分析為自殺。
這結果對紀文心來說無論如何都是無法信服的。琳琳腹中還有幾周大未成形的胎兒,滿懷對新生的期望以及對她男友的留戀,怎麽會自殺呢?!
琳琳的死狀既猙獰又悲慘,紀文心怎樣都無法忘記。
她幾經周轉探聽到一絲兩絲的線索無用亦無根據。線索時而将矛頭指向娛樂|城,時而又将矛頭指向段遲,可是這兩個地方與琳琳又毫無交集,邏輯上總也無法讓人梳理清楚。
毛毛勸她不要多想也不要多探查,有些事不該他們管的就要少管。紀文心以為然,心中卻放不下。
暗色調的燈光打在紀文心手中的玻璃酒杯上,酒杯上映出半面燈影光彩,刺眼灼人。她咽下心中郁氣,然後熟練地将酒杯放到托盤上,接着讓另一邊的調酒師從酒櫃挑出一瓶麥芽威士忌,牌子不限越貴越好——那些貴價酒在陪酒姑娘的推銷下銷路一直火熱,總有土豪眼都不眨地一擲千金只為高興。
她準備完畢便和另一名服務生一前一後地步入了點酒的房間。自從遇到段遲的那一晚後紀文心進包廂總是會打起十二萬分的注意力,為的就是不再出什麽岔子。
然而今晚她還是失算了。
剛打開包廂門的時候她還未覺出什麽異樣。挺普通的vip大包間,人多又熱鬧,音樂嬉笑聲不絕于耳。只不過走到半路紀文心的腳步就頓住了。她看着坐在沙發裏依偎在一個中年男人身邊的人影有些不可置信。
“小紅……”她無聲地念出這兩個字。
托着托盤的手有些顫抖,酒杯在盤子裏搖搖晃晃。
另一名服務生及時在她腳背上踩了一腳,對她使了個眼色便率先上前去擺放酒瓶酒杯。
紀文心回過神也跟過去,低垂着腦袋做事,眼角餘光卻不時地飛向那個疑似她前世好友楚小紅的女人。
小紅依舊是一臉豔麗的大濃妝,一身暴露的連衣裙,領子低到胸口,裙擺短到腿根,幾縷發絲蕩在胸前帶着幾分誘惑力。
被她依偎在旁的中年微胖男人一手托着她的光滑的肩膀一手捏上她細軟的腰肢,引得她咯咯發笑。
紀文心的眼睛都快被這一幕晃瞎了。她從來沒有一刻如此強烈地希望着自己是認錯人了。
可是小紅的容貌聲音她怎麽會認錯呢?
震驚、不信、悲傷,各種複雜的情緒交雜在一起盤桓在她心頭。
小紅這一世的生活并沒有如她之前所以為的那樣有所好轉,而是來做了陪酒小妹?!
紀文心內心在各種情緒中沉沉浮浮,手上的動作也明顯地緩慢下來。中年男人這時将目光轉到她身上,見她神色凝滞便開口問道:“出了什麽問題?”邊問邊放下被他摟在懷中的小紅湊近紀文心剛剛呈上來的酒水。
紀文心渾身一震擡眼向他看去:“沒問題!您慢用!”
只是即便還沉浸在震驚中,她也發現了面前湊過來拿酒杯的中年男人面色有些奇異。
他臉上皮膚松弛,一雙縱欲過度的眼睛此刻帶了些難以抑制的興奮微光。他将桌角另一邊早已放上的淺淺清水倒入酒水中,輕輕晃蕩,好像在調制一種美妙的試劑。
他把混過清水的酒杯拿到小紅眼前,意圖哄她嘗上幾口:“你們店周經理極力推薦過這種好東西,說是能大大助興!”他手指指那杯清水,“今天我做東請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讓大家來見識見識這東西的效果開心開心!”
小紅之前還巧笑顏兮的一張臉此刻慢慢沉靜了下來,笑容凝固在她嘴邊。她盯着酒水中飄蕩着的細微沉澱物,話語裏有萬分猶豫:“這恐怕——”
而紀文心借着擺放酒杯的時間将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那混進酒液的清水裏有什麽名堂她用腳趾都能猜到了——就是毛毛曾經在保健品店裏買過的藥!
小紅的為難看在紀文心眼裏牽着她的神經。
然後她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直接起身繞過桌子想去把那杯酒奪下來。
她只是覺得,小紅一定是不想飲下這種奇怪的東西的!
紀文心剛走到一半房間門又毫無預兆地被推開了,進來一個安靜又極有存在感的人。她同房間內所有人轉頭看去,就只見程千颀長的身影緩步從門外走進,邊走向他的座位邊歉意淡笑:“抱歉,接了個電話,失陪時間有點長。”
室內安靜了一瞬間後立即響起中年男人的粗糙嗓音:“程先生哪裏的話!”他說完又皮笑肉不笑地瞪向紀文心,“還有什麽事?”
“我——”紀文心将目光從程千身上收回,指指小紅面前的酒杯編了個拙劣的謊話,“不小心倒錯杯子了。”
程千探究的目光朝此處看過來。
中年人眼珠一轉似乎想到了一個更好的主意:“小妹!這可是你的失誤!不罰酒一杯可說不過去!”
紀文心輕吸一口氣:“是是是對不起都是我的失誤!”話音未落便伸手奪過小紅手裏的杯子一口喝下裏面的液體,“自願罰酒一杯!”
中年人樂了,笑着低頭對程千說:“這服務生上道。”
程千也沖他笑:“是。”接着起身來到紀文心身邊一把拉住她的後領,“藥效大家有目共睹,普普通通沒什麽意思。”目光瞥向紀文心猶自鎮定的神色。
烈酒灌入紀文心口中讓她的食道有種灼燒般的痛感,腹腔升騰出一股熱意。她挺直脊背轉頭看向程千,見他神色晦暗不明,一雙眼在眼鏡後暗沉無光。
他的話語潺潺流淌在房間內:“今晚恐怕不能繼續陪各位了。”接着拎着她的後領就離開了包廂。
被拎着的紀文心在走出房間時回頭看了眼室內情景——中年人一臉怔然,而小紅眉頭微蹙臉上有些許擔憂。
她輕輕點頭朝小紅露出一個放心的笑容,而後就随着程千施加在她後頸的力量走遠了去。
只是越走她越感到力不從心,腳下輕飄飄的像踩在厚積的雲層裏。
她感到自己的面頰開始發紅發燙,腦海中能夠思考的神經也變得遲鈍起來。但她仍不忘抓着她走的程千說:“我還要回去上班——”說完話竟小幅度地細喘兩下。
程千的腳步并未停頓,他好像在她耳邊嘲弄地輕笑了聲接着便把她甩進了車後座。
她分不明白這是酒意上頭還是藥效開始發散了,總之她的頭已經開始發暈,以至于被扔到車裏時過了好一會才緩過來。
她顫抖地給自己系上安全帶,車已經平穩地駛出。熱潮源源不斷地從她體內湧起,她把頭埋在自己雙膝間。她思考不了太多事了。
在一片升騰的熱潮中她腦子裏奇妙地浮現出了前世的幻象。
前世的她剛上高中,同許多女同學一樣對身披無數光環的學長程千充滿仰慕;
而程千則在隔了她高中一條街的另一所頂尖中學念書,俊秀溫暖的笑容和他學霸的聲名一同響徹整個片區。
他們都經常去街角的那家唱片店,所以兩人在那裏熟了起來……有一次學校運動會上,他剛參加完項目就汗涔涔跑來鼓勵将要跑長跑的她……
…………咦?他們明明不在一所中學上學的?怎麽會在一起參加運動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