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小紅從房間內快步走出,看到紀文心回來脫口而出:“你終于回來了!”一雙剛睡醒的眼不乏焦慮地在紀文心身上來回打量。

她身上還松松垮垮披着睡衣,一邊整理着頭發讓自己清醒一邊口中還在絮絮叨叨地擔心。

紀文心一見小紅,委頓的神情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強擠出來的笑容:“不要緊不要緊別擔心!”紀文心連聲回答想讓小紅安心。她除了精神不大好其實沒什麽大礙。

小紅來到紀文心身前,對她拍肩看面色摸頭發毫無避諱地上上下下把她檢查了個遍,然後才說:“沒事就好。有委屈一定不要憋着,要說出來!知道嗎?”她拉着紀文心看來看去看了半天,最後皺眉對她說。

紀文心聽着小紅有些豪邁的語氣愣了愣,接着輕輕點頭:“嗯!”

小紅眉頭稍展:“你說你昨晚上膽子怎麽就那麽大?你知不知道你喝的那是什麽酒啊?!”

“大概知道。”紀文心不想再提酒水之事,她此刻更加關心小紅的職業。她猶豫了下,接着委婉問道,“你就是……住在這裏的另一位室友?”

楚小紅此刻卸了妝,一副清秀靈動的尋常年輕女孩樣,一點不似之前濃妝豔抹的招搖姿态。

她見紀文心真的沒有大礙,便不甚在意地打了個呵欠:“是啊,我也在地下仙境上班啊。之前忙別的一直沒回這裏來。”說着又揉了揉眼睛,“對了,你的手機昨天掉在會所了,今天上班要記得拿。”

紀文心看到小紅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忽然感到一陣心酸。

陪酒兩字看起來輕巧,可正常的誰不知道背後都有些別的勾當呢?她想問問小紅,真的只是陪客人喝酒這麽單純嗎?

可是——

她問不出口。

于是她只動了動嘴唇,什麽都沒說。

小紅見紀文心欲言又止感到有些了然,普通人對她這種職業的鄙夷她早就習慣了。

只是她看到紀文心複雜的眼神,早已堅實無比的心裏竟湧出了幾絲自卑。她對紀文心有種本能的親切,她也說不上為什麽。

她不想被紀文心讨厭,便又笑着對她說:“昨晚真的謝謝你。”她指指紀文心身上的新衣裙,“還是這樣的衣服适合你。”

紀文心跟着小紅的指向朝自己身上看去,一襲淺色的衣衫裙擺,正是從程千那裏穿過來的衣物。一路上相繼遭遇怪異現象,她只顧着擔驚受怕,差點都忘了這身衣服。

這衣服穿起來挺顯氣質,她就這麽一低頭的審視,連她自己都感到了一股大家小姐的亭亭玉立,好像突然就靠一套衣服脫離了娛樂會所服務員打工者的身份似的。

紀文心看着換上的衣服,接着就想起來自己被換下的服務生制服忘了在程千那裏沒拿回來。

紀文心不知該怎麽向小紅解釋身上這衣服的由來,只好同她勉強地道了句:“謝謝。”

兩人又随意閑聊幾句便各自回了房間。

紀文心沒再追問也沒再打擾小紅,看着她的背影心裏只是一團亂。現在的她不得不變得小心翼翼,與前世好友交談也只敢禮貌地慢慢深入。

四肢的酸痛與心靈的混亂讓她感到不太好受,無力與挫敗感不斷地蠶食她的心。

自她重生以來就是這樣挫折無奈不斷地循環往複,從身份戶籍到工作物質再到朋友人際,沒有一件事能夠順順利利。

紀文心重重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在前世輕而易舉能辦成的事情在此時變得困難重重,更有越來越多未知的可怖變幻在等待她。

而她卻對這些未知的時空轉變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被動地在時間大潮中随波追流,被生活推動着緩慢蠕動。命運的主動權從來不在她的手上。

紀文心再一次沉沉嘆氣,躺在床上休息夠了便起身換衣服收拾屋子。

隔壁小紅依舊在睡覺,像她們在夜場工作的慣常晝伏夜出,在大白天蒙頭大睡也算尋常。

紀文心所住的這個房間其實不算大,地上瓷磚被磨得泛灰,桌椅家具也簡單得不行,但是這地方勝在幹淨。小區往來環境比亂象環生的城中村好上不少。

她的物件不多,很快便把屋內整理得井井有條。她換上了自己平時穿的廉價服裝,将從程千那邊帶回來的衣物規整地疊好放在衣櫃中。

早先在程千那裏穿回來的另一套連衣裙依舊被裝在角落的包裝袋裏。她想了下,也把它取出來準備重新疊好。

一張有些皺褶的紙頁便從袋中被帶了出來。

那是一張只剩一半的黑白海報,正是當初紀文心在程千辦公室裏報複性撕扯下來半邊的那張,撕的時候很随意,邊角毛躁看起來十分不協調。

海報上歐人長相的老者被撕得只剩下半邊臉面,滄桑的眉眼卻一如既往深邃地凝視着紀文心。

這張海報同她在程千住處看到的一模一樣。

她把這皺巴巴的半張放在腿上攤平整,然後将它對折地疊起來,海報背後的白紙部分也因此展露在她眼中。皺褶痕跡在有些厚實的銅版紙上清晰可辨,皺褶之下,一行手寫的黑色小字直直闖入她的眼簾。

“freitag5/2/2076:5.033-”。

漆黑的水筆寫在光滑的紙張上,幹涸的筆跡冷冷地透着一點反光。

……又是這種莫名其妙讓人摸不着頭腦的文字符號。

紀文心皺眉準備将這張海報疊好放回包裝袋裏。當時她将程千這張海報撕下來只是一時火氣上頭沖動了,現在她打算連同衣物一起還給他。

只不過當她要将這張紙放進袋子中時,她鬼使神差地用手指輕輕觸碰了下紙背那行小字。本該早已幹涸的墨跡在指尖的觸摸下劃出一道墨痕,清爽的字跡變得有些有些髒污。

紀文心盯着字跡恍惚了一陣。

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影影綽綽的場景,海報上的那個年邁老者坐在在燈光聚焦的舞臺上,四周圍一片黑暗,在他的面前擺放着一架三角鋼琴。他的指尖觸碰鋼琴琴鍵,手腕指節同時用力,琴鍵發出铿锵沉重的樂音。

那樂音仿佛帶着尖銳的力量要從紀文心的頭腦中穿透而出。她心頭一顫,猛地把手從海報字跡上撤了回來,隐隐感到有什麽重要的事被自己遺忘了。

……

與此同時,在繁華忙碌的商業區,在陽光明媚的長風大廈高層辦公室裏,程千從桌後起身走到落地窗邊,目光投向城市藍中透金的天空。

他所在的這個國度的人口數以億計,叫做“紀文心”這個尋常名字的人有十萬人以上。而叫做“紀文心”、長居a市、年齡二十左右的女性也有上百人之多。但是程千就是沒由來地感到他從前幾個月開始遇到的那個自稱“紀文心”的女人就是他要找的人——是他的困惑根源,也是帶他走出虛無的向導。

也許也不是沒有由來。

他每次見她都有超乎平常的心緒波動,隐藏在他風平浪靜外表下的是他不斷跳動着的心髒,以及突然變得興奮活躍的大腦神經。

他的心他的腦甚至他的行動已經給了他最直接的提示了——他見到的紀文心對他來說不尋常。

程千手中握着一份資料。薄薄幾張紙,記錄着紀文心所能被外人探知的生平所有。

他低頭掃過資料上那些被他反複審視過的字句:紀文心,年齡推測為二十二上下,具體出生地不詳,幼時被本市一對警察夫婦領養,初中畢業時養父母在執行任務中殉職,本人在上學期間表現平平,初中畢業後失蹤,原居住地早已被回收改建。

——這是所有資料裏看起來最符合他認識的那個紀文心情況的。

程千從紙上擡起頭回望向窗外,俯瞰高樓下川流不息的街景。

這一世已經是他将近第十次的重生,如果不是保持着記錄,他都快記不清了。

每次重生後的世界與之前相比并沒有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的人生軌跡也一成不變沿着既定方向前行。即使對于從前的記憶有些混亂錯位,他的人生也依舊在不斷的重生中變得越來越完美,完美得簡直有些無聊。

毫無意義的無聊人生無法讓人産生留戀,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對任何事物都提不起興趣,到後來也只是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口袋中手機傳來震動,程千點開屏幕,是熟人約飯的信息,那頭的語氣在刻意的輕松中藏着小心翼翼。

程千曾經有不少朋友,但那些來來往往的朋友在漫長的重生歲月中逐漸變得面目模糊,從記憶中消退了。他現在沒有朋友,只有熟人。

他盯着手機上的信息思考了片刻,向對方回了兩個字:“好啊。”

……

等到下午的時候小紅終于懶洋洋地起床了。

紀文心這才從小紅口中知道她只是兼職陪酒的,每個月只要完成會所的酒水和提成任務就可以随意選擇工作來去了。

今天小紅不去會所,晚些時候便回了學校。

小紅确實是一個正經在上大學的學生,業餘時間到會所掙錢,但除此之外她不願多談及自己的私事,紀文心也沒好意思多問。

傍晚的時候紀文心出門去娛樂|城上班。這兩天紛紛擾擾的雜事讓她差點都忘了今天是她領工資的日子,她之前千盼萬盼的時刻。

工資發現金,美其名曰鈔票拿在手裏才有感覺,其實會所只不過不想為他們這些底層員工上稅罷了。

紀文心并不關心這些,她只想要快些将錢拿到手裏,她估摸算了下她大概能拿到兩千塊。

兩千塊啊!

如果抛去她經歷過的詭異世界變化,那麽領工資還是挺讓人高興的一件事。

她帶着期盼抄了小巷近路去車站,沉悶的心間終于暫時輕快起來。

然而好景不長。

紀文心才走到半路,一個鬼祟人影忽然從背後用力扯住了她的長發并用一塊破布捂住她的口鼻,将她往更黑暗的地方拖去。

她感到四肢無力反抗,眼皮沉重。

她還能拿到她的兩千塊嗎?

意識消失前最後入眼的是她頭頂淡白色的月亮,以及銀藍并橘紅的黃昏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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