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是他卻有着超絕的智慧和非凡的悟性。他不想成佛,但佛門卻一直為他敞開。
也有人說,蘇曼殊回到中國,并沒有直接選擇出家,而是應留日蘇州籍學生吳秩書、吳绾章兄弟之邀,前往蘇州吳中公學講學。這是夢裏的江南水鄉,他的心因為江南的溫婉柔情而更加疼痛。多少次午夜夢回,他聽到菊子在遙遠的海邊哭泣,那聲音穿越萬水千山,與他仿佛只隔一道音牆。那麽悲戚,似有無限哀怨,卻欲說還休。蘇曼殊只希望,人間有一座鵲橋,可以讓他飛渡,這樣就可以免去菊子的孤單。他承認自己是懦弱的,因為他不敢和那場櫻花一同奔赴死亡。
石橋楊柳,煙雨梅花,江南的風情和日本似乎完全不同。江南水鄉的美,讓人心醉,而日本櫻花的美,卻讓人神傷。青瓦白牆,烏衣長巷,總是有結着丁香愁怨的姑娘,會不經意地從他身邊經過,拂起他心底深深的悲傷。蘇曼殊不敢再尋找一段愛情,來打理他蒼白脆弱的流年。他的愛,給了日本的菊子,他是帶着罪惡而回的,一個背負着罪惡和愧疚的人,又該拿什麽再去重新開始一段戀情?但他這樣一位風流才子,生命裏注定不會只有一個女人。
在江南的蘇曼殊,沉默寡言,不輕易與人談笑。平日裏,獨自一人在小屋裏作畫,他有着畫畫的天賦,随意的塗鴉都傳神靈動。他将過往的記憶落筆在徽宣上,深深淺淺,刻下的都是傷痕。這些傷痕也烙在他的心裏,永難磨滅。蘇曼殊不僅有着繪畫天賦,還有着文學天賦,他的詩自然流暢,寫盡了太多的人生況味。
亦是因了他斐然的才華,和骨子裏不羁的個性,到後來,就算他遁入空門,也無法平靜。世人給了蘇曼殊特別的評價——情僧、畫僧、詩僧、革命僧,這是榮耀,也是孽債。他一生背負着這些虛名,在出世與入世之間痛苦糾纏,直到死也不能解脫。倘若不是如此,蘇曼殊這個名字,也不過隐沒在某間古剎的名冊裏,無聲無息。
不知是誰說的,如果要不起,不如遠離。如夢如幻的江南水鄉,一縷清風、一朵白雲、一簾煙雨,都在誘惑蘇曼殊薄弱的靈魂。但他最終還是割舍了這個詩意的夢境,弱水三千,他只能取一瓢飲。可曾經滄海,覆水難收,他又如何可以力挽狂瀾?結束一個故事,意味着開始另一個故事,卻為何,那個結束的故事,不能如雲煙過眼,反而日夜将他啃噬?在陽春白雪的意境裏,感受落雁平沙,他不敢回視自己的內心。
蘇曼殊從來都沒有忘記,他是一只飄零的孤雁,注定不能在某個地方長久地栖居。哪怕是江南的深院古宅,那些尋常的人家,有足夠的空間給他建巢築夢,他的心也終不得安定。一趟江南的游歷,他依舊一無所有,背着空空的行囊走來,背着空空的行囊離去,甚至跟這座水鄉說別離的勇氣都沒有。這個襟懷寬廣的熱血男兒,內心深處有着不為人知的懦弱和柔軟。
每當蘇曼殊靜坐之時,他總會想起幼小的他在古廟度過的一段光陰。當年蘇曼殊孤苦無依,是悲憫的佛收容了他。佛用慈和的目光撫慰了他心底的創傷,教會他容忍平靜,也教會他随緣放下,只是那時的他還不懂世事,不明白深沉的禪意。如今千帆已過,他愈發地懷念那深山古廟和青苔覆蓋的石階,還有古木的檀香,空靈的梵音,甚至懷念飄逸如風的袈裟,以及幾碟野菜的清香。蘇曼殊明白,人生是一種交換,他留戀五味雜陳的煙火,就要舍棄菩提明鏡的清寧。
蘇曼殊在矛盾的思想中掙紮,幾番飄零,幾度輾轉,胸藏萬丈煙霞,心卻随塵寂滅,最終他在避無可避、心意涼卻之時,選擇再次出家。蘇曼殊的父親蘇傑生,為他在家鄉選聘了妻子,親自去尋他,要他回鄉完婚。蘇曼殊避而不見,他厭惡這種封建禮教包辦的婚姻,更重要的是,他恨他的父親,恨與那個家族相關的一切。這事之後,他決意遁入空門,不與紅塵往來。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一入佛門,萬境皆空。每日晨鐘暮鼓,他的世界應該只有佛祖、木魚、檀香、梵音、蒲團、青燈,以及那一冊冊厚厚的經卷。
據說,後來蘇傑生沉疴纏身,臨終前期待可以和蘇曼殊見上最後一面,卻不想,蘇曼殊拒絕回鄉。蘇傑生去世後,蘇曼殊甚至拒絕奔喪,父子之情薄涼至此,實在令人感嘆。佛說,父母恩最重,無論父母犯下怎樣不可以饒恕的過錯,做子女的都要原諒,并且要懂得孝順尊重。蘇曼殊後來雖然出家為僧,但是不守清規之事數不勝數。或者,他生下來就注定是一個半僧半俗、半俗半僧之人。
這只飄零孤雁,在倦累時需要尋找一個巢穴,避完風雨後,也許他又要遠行。他去了廣州蒲澗寺,當他跪在佛前的蒲團上再次剃度時,這次出家比之從前有了更深一重的境界。佛告訴他,舍得才能得,舍不得就不得,放下才能自在,放不下就不能自在。世間萬物,因緣而起,也因緣而滅。在千盞蓮燈下,那一刻,蘇曼殊将所有紛蕪往事都放下,心空,性空,意空。空渺的梵音是為了洗去一切塵念,讓世間薄弱的靈魂有了寧靜的偎依。清淡的檀香,淨化了人間百味,在悲憫的佛前,連罪惡都是慈悲的。
蘇曼殊為自己的選擇感到不悔,他不知道,這簡陋的古剎是否給得起他一生的寧和安穩。至少現在,他紛亂的心靈在佛的目光裏漸次地平靜。他住進了禪房,簡潔的屋子裏,一張床,一張桌,一把椅,一方木魚。桌案上,幾卷泛黃的經書訴說着佛陀往生的從前。還有一盞搖曳的青油燈,在舊窗下,為那些迷失在塵網的世人“招魂”。
??4.潛修
我們都是塵世的戲子,以為脫下了戲服,在戲還未結束之前逃離,就可以躲過那場悲劇,卻不知人生這場戲才剛剛開始。
在這人世間,我們常常會遇到許多的挫折,命運就像是水浪,時而波濤洶湧,時而平靜無波。我們不能在任何時候都可以緊握繩纜,臨水而行難免會被水打濕衣襟。人生總是有太多的辜負,心傷的時候只想逃離,選擇遁世離塵。沒有誰生來就是看破紅塵生死的智者,若非塵緣遠去,亦不會有那麽多僧者遁入空門。我們都是塵世的戲子,以為脫下了戲服,在戲還未結束之前逃離,就可以躲過那場悲劇,卻不知人生這場戲才剛剛開始。
其實錯了,塵封自己,只是因為昨天的熱情已死,可我們的肉身還活着。活着就不能徹底了斷孽緣情債,任何時候,都只能背負行囊上路。我們不能将自己做成蝴蝶标本,那樣肉身死去,靈魂活着。生命裏有太多的邀約,沒有誰可以做到遺世獨立、心如止水。蘇曼殊第二次選擇出家,是不堪失去的打擊,為表誠意和決心,他以“自刎”要挾主持為其剃度,并“閉關”三月,潛心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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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本該是血氣方剛,可他卻願意早早地掩上人生的重門,住進禪房,每日與經書、木魚為伴。在一盞香油燈下,任流年沖洗記憶,讓自己從過往的情結裏慢慢地淡出。寺院的生活确實簡單清淨,每天除了為數不多的幾個香客,整座廟裏就只有僧者和古佛。他們每天除了上早晚課,就是聚在一起參禪研經,或煮茶對弈,或獨自靜坐悟禪。一卷經書,裝載了佛祖全部的記憶;一炷檀香,點燃多少明滅的時光;一縷鐘聲,喚醒世間迷夢之人。
這時候的蘇曼殊來到寺廟,并非是出于真正的修行,多少人世風景,他還未看過;多少人間味道,他還未品嘗。只因失去摯愛,才會如此心灰意冷,空門深處成了迷惘之人的避風港。人的一生,在不斷地經歷得到和失去;曾以為失去某個人,世界會天崩地裂,到最後,時間會撫平一切的傷痕。有一天,講述過去的滄桑往事,那種平靜,仿佛是發生在別人身上,與自己毫無瓜葛。也許這些道理你我都懂,可是遭遇過程的時候,仍然會深陷泥潭,一點小小的創傷會令自己痛不欲生。
在蘇曼殊身上,我們看到了人性的脆弱,一種共有的脆弱。因為不堪失去,所以自我放逐,或者自我封閉,行至懸崖峭壁,既然不敢縱身一躍,只能選擇一種方式自救。我們總是視所有的悲劇為錯誤,生命裏許多的相逢都是錯誤,懦弱之人為一段錯誤而悔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