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節
漂泊。當我們還在為他惋惜、為他感傷時,他早已學會了一笑而過。
其實我們又何嘗不是塵世的浪子,自以為有了家,躲在一間小屋就不用漂泊,就是絕對的安穩。不行走,是因為心已倦怠,是因為懦弱,害怕單薄的思想抵擋不了世界的萬千風雲。選擇漂泊亦需要勇氣,多少人缺乏這樣的勇氣,懦弱地以為,将生命的船只停泊在港灣就找到了一生的安穩。人間多少變幻,每一天都會有意外發生,自然的災難,人與人之間的争鬥,以及太多意想不到的事件。有時候明明知道了答案是什麽,卻還是會被行走的過程打亂得狼狽不堪。
或許我們會在佛的召喚下,踏過那道清淨的門檻,跪于蒲團之上,聽一曲梵音,讀一卷經文,忘卻塵世的紛紛攘攘。但我們應當相信,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待到日落之時,寺院的鐘鼓會将你我催醒,那時候會想起,原來責任在身,原來真的不能放下。看一眼佛,他悲憫的目光少了往日的平靜,近乎懇求地想要留下我們。佛以為自己可以普度衆生,卻不知這世間還有太多不可度化之人、太多不可度化之心。多少人寧願經受世俗的驚濤駭浪,亦不願逃避在深山古剎終老一生。所謂人生百态就是如此,你喜歡一杯淡而無味的清茶,他愛上的卻是一壺深藏多年的烈酒。
佛說,陷入紅塵染缸的人是執迷不悟。無論對什麽事、什麽人都不能貪戀,淡然相處便可輕松自如。也許你的世界正天崩地裂,別人的世界卻那麽雲淡風輕。生命若蝶,只有破繭之後才可以深刻地明白,何謂痛楚的愉悅。蘇曼殊經受過這個過程,他比許多人都要歷經得早。他告訴我們,今天的滄海就是明日的桑田,今天的繁華就是明天的寂滅,今天的相逢就是明日的離別。盡管如此,他依舊看不透,明知多少過往都是覆水難收,還是不肯停下腳步和一葉菩提訴說心語,和一卷經書共悟禪機。
在上海,蘇曼殊似乎又找到了那一方可以展翅的遼闊天空。他想起杜甫寫給李白的詩:“我自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這對于沉寂之後風華再起的蘇曼殊來說無疑是一種激勵,但是熱情之中依舊帶着難以言說的迷惘。他應《太平洋報》的聘請,任該報主筆。一個文人無須執刀佩劍、披荊斬棘,一支筆就可以描繪錦繡河山,可以舞動明月的光芒。歷史的滄桑、歲月的峥嵘盡在筆下,那個執筆之人,可以肆意揮灑春秋、主宰日月。
在此期間,蘇曼殊發表了《南洋話》、《馮春航》于《太平洋報》,又繪制了一幅《荒城飲馬圖》,托人帶給香港蕭公,請代焚于趙聲墓前。因蘇曼殊過去和趙聲同寓南京時,曾許趙聲作此畫,一直沒有落筆。此次蘇曼殊歸國,聞得趙聲因黃花崗之役失敗,已憂憤嘔血而死,為實踐往日諾言,并悼亡友,故有《荒城飲馬圖》之作。但他在《答蕭公書》中表示:“此畫而後,不忍下筆矣。”接下來的時日,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發表于《太平洋報》,頓時文名大噪,也是這部作品奠定了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那只飄零的孤雁,再次在他筆下騰飛,沖破雲霄的剎那,也有了王者的風流。當我們看到孤雁的時候就會想起蘇曼殊,因為大雁已是他的象征,融在他的水墨中,刻在他的靈魂裏。他時而在百姓的屋檐下銜泥築巢,時而飛越滄海俯瞰煙火人間。
每個人與這世間萬物都有一份情結,就像林和靖的梅、陶淵明的菊、蘇東坡的竹、蒲松齡的狐,甚至薛濤的深紅小箋,這些就像是他們身上的标志,任憑歲月流逝多年,都無法洗去這不能更改的印痕。靈性的萬物會給我們帶來無邊的想象,疲憊的時候,我們需要一種清淡而簡單的寄托。與其将心托付給名利,不如交付與一株草木、一瓣落花,就算是沉淪,亦不會走向一條毀滅之路。名利的欲望永遠無法填滿,而自然的真實與純淨不會給世人帶來傷害。我們可以随意攜一縷清風閑游,枕一朵白雲休憩,挽一輪明月相思。
經過一番充實地忙碌,一切都塵埃落定,蘇曼殊結束了潦倒的生活,找回了神采翩然的自己。這個四月,他的內心又春光飽滿,簇擁的桃杏開得難以收斂。以清醒的姿态伫立在陽光水岸,看晴空萬裏,白雲無涯。他想做的,就是再一次放逐,因為在遙遠的海岸,風姿綽約的櫻花已經迫不及待地在向他招手。
??20.空相
只有失去過的人才會懂得,人生的意外是多麽不可預測。多少人寧可一生不來往,寧願對方下落不明,這樣至少可以想象他還平安地活着。
歲月在海上架了一座虛幻又美麗的彩虹,那一輪冉冉升起的紅日捧出的是誰家的王朝?多少帝王霸業都付與蒼煙,在厚重的歷史面前,我們是那麽不自量力。用一生的熱情演繹的戲劇,成了別人的笑談,傾注所有心血着作的人生書卷,被後人當烹爐煮茶的火引子。我們因為信任了滄海的誓言,所以才會被桑田冷眼相待;因為承諾了日後的重逢,才會被時光無情地追趕。
每當蘇曼殊安靜下來的時候,那一腔為民請命的熱忱之心似一艘倦累的船,需要泊在某個隐去風雨的港灣。最難割舍的是那個遙遠島國的浪漫櫻花,還有養母一聲聲熱切的呼喚。慈母的心就像一根穿了線的針,時刻将牽挂和溫情縫給遠方的游子。待到線盡針斷的時候,我們應當披星戴月地回去,任何一次失約都可能是一生的遺憾。
無論蘇曼殊走到哪裏,飄蕩得有多遠,時間一久,就會想要回家。他想回的家不是廣州香山縣瀝溪村那座深宅大院,盡管那裏黛瓦朱門,帶給他的卻是一段痛苦冰涼的記憶。甚至那屋裏住過什麽,如今是什麽模樣,他也記不清。那段童年的陰暗記憶從他腦中删除,某一天開始已經片甲不留。而他對日本養母河合仙卻一直有着無法割舍的愛,哪怕後來河合仙嫁作他人婦,蘇曼殊對她的依戀一如既往。漂泊得久了,他時常會感到自己是那麽孤獨無依,而那時他想的最多的不是佛祖,而是養母河合仙。那份母性的溫柔,可以讓他忘記塵世一切寒冷,只想偎依在她懷裏,聽一首泛紅的童謠。
這份情結總是在櫻花開放之時于心底滋生,所以櫻花是蘇曼殊此生都逃不過的劫。每到春光爛漫之時,他就心緒難安,渴望回到一株櫻樹下訴說情懷。人世滔滔江浪帶走過太多美好時光,總以為過去的傷痛會随流年而淡去,可是悲劇永遠是悲劇,不會因為年歲而有所改寫。蘇曼殊覺得自己的傷口長滿了苔痕,所以到了一定的時候,需要好好清理,除去叢生的雜草,還自己心底一片清明。關于菊子,關于百助,這兩位日本女郎就是他心底的苔。他将她們葬在櫻花下,每一次行色匆匆地趕赴春宴,是為了祭奠逝去的愛情。
相聚的日子總是太短,當蘇曼殊還貪戀養母身上溫暖的氣息,貪戀她做的可口飯菜,貪戀她輕柔的叮咛時,渡口的蘭舟已在催發。看着養母被歲月催老的容顏,他懂得,離別一次,相見的機會就又少了一回。他害怕至親之人有一天會悄然老去,害怕那時會有太多的悔不當初。盡管如此,蘇曼殊依舊犯下許多不可以原諒的錯誤,傷害許多不該傷害的人。當一切無可挽回之時,只能獨自站在日暮的樓頭,為前塵往事做出悲傷不已地感嘆。
五月,櫻花落盡的時節,蘇曼殊從日本返回上海。我們看他總是頻繁地東西南北往返,卻不知每一次遷徙心中亦會有撞擊,他時常在夜半無人時吟詠幾句詩句,悄然淚垂。他是寂寞的,或許他的身邊從來不缺過客,但是沒有一個是歸人。無數個清冷的夜晚,他獨自伏案,挑盡一夜燈花,那個紅袖添香的女子只是鏡裏紅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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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窗新柳玉臺傍,臂上微聞菽乳香。
畢竟美人知愛國,自将銀管學南唐。
軟紅簾動月輪西,冰作闌幹玉作梯。
寄語麻姑要珍重,鳳樓迢遞燕應迷。
水晶簾卷一燈昏,寂對河山叩國魂。
只是銀莺羞不語,恐防重惹舊啼痕。
空言少據定難猜,欲把明珠寄上才。
聞道別來餐事減,晚妝猶待小鬟催。
绮陌春寒壓馬嘶,落紅狼藉印苔泥。
莊辭珍贶無由報,此別愁眉又複低。
棠梨無限憶秋千,楊柳腰肢最可憐。
縱使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