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節
這位女子,翻開滿溢着墨香的詞卷,借着酒意,教他識字。也許是蘇曼殊醉了,三十四年,第一次醉得這麽失意,在蓮荷的芬芳中醉去。他希望有一葉漂浮的小舟将他載去宋朝,看彼岸花開。他應該讓自己投宿在某個寺院,等待那位叫李清照的女子,去佛前點燃一瓣心香。或許可以結一段塵緣,或許只換來一次不經意的擦肩。然而這一切都是蘇曼殊酒後所做的夢,醒來的時候,他沒能撿到李清照的繡花鞋,甚至是她用過的絹帕,或是一枚耳墜,但是他拾撿到一首宋詞婉約的韻腳。
他病了,腸胃病大發,許是吃了太多的酒肉。蘇曼殊這一生貪食已被世人下了定論,無論他是否承認,都已經烙刻在他人生的史冊中。他在西湖白雲庵整日抽煙吃糖,找住持借錢也只為彙款讓上海的歌伎買糖。甚至有記載,說他一貧如洗的時候犯了糖瘾,敲掉一顆金牙,血肉模糊地去換糖吃。多麽癡傻又荒唐的和尚,讓人又愛又憐,又氣又惱。他多次因飲食過度住院,可是在病床的枕頭下總能找到零食。蘇曼殊愛吃糖炒栗子,據說他最後病卧在醫院,死的時候,枕下還藏有幾包栗子。那時候的栗子已經冰涼堅硬,如同他沒有溫度的屍體。其實無須用太多的筆墨去描寫一個人的死亡,因為再美麗的死亡都是凄涼的。
蘇曼殊被病痛苦苦折磨,每次他卧病在床的時候就特別悲觀。覺得人活着就是來受罪的,昔日有過的享樂在病痛面前那麽不值一提。盡管如此,他依舊改不了貪吃的壞習,雖說貪吃不是罪過,可蘇曼殊所受的病苦皆由貪吃而起。他是一個不會虧待自己的人,哪怕他禁受折磨和侮辱,遭遇感情的打擊,依然酒肉不離。他過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只要口袋還有銀子,只要還有力氣,他都要買上自己愛吃的東西盡情地享用。在世人眼中,他确實是個怪人,與佛家所說的清心寡欲大相徑庭。
蘇曼殊的貪吃有目共睹,小時候在廟裏,因為忍不住偷吃了鴿子肉被逐出寺廟,後來住在廟裏也依舊改不了這習慣,別的僧人粗茶淡飯、靜守清規,他會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偷跑到酒鋪,點上一壺好酒,叫上兩斤牛肉,不管不顧地享用。只是不知道,他每次去的時候是否都記得脫掉那一身袈裟。他去青樓妓院,雖穿着西服,但是誰人不知他是個和尚。他依舊我行我素,吃花酒,和妓女做朋友,沒日沒夜地聚在一起暢飲高歌。哪怕當衆有人揭穿他的身份,他亦不回避,也許會抛下一句話:“我的人生我做主。”或者是一笑而過,并不理會。
這樣一個狂人連佛都不能奈何,然而這些缺點也恰恰是蘇曼殊的優點。他活得灑脫不羁,形骸無我,并且是那麽敢作敢當。他雖任性妄為,醉酒卻不鬧事,和歌伎在一起,卻從不逾越最後的底線。他投身于革命,拯救萬民于水火。他融入繪畫,将世人帶進他磅礴的水墨中。他寫情詩,打動了無數傷感的靈魂。可以說,蘇曼殊的魅力無人能及,因為他的多面性暗合了世人真實的性情。做許多人不敢做的事,愛許多人不敢愛的人,在他的身上,流淌着叛逆的血,這份叛逆其實每個人都有,但是卻不是誰都有勇氣敢于表達,甚至像他這樣發揮得淋漓盡致。
養病期間,蘇曼殊還有一段令他驚心的奇遇。他結識了當時上海灘上的名角小如意,還有楊月樓。或許蘇曼殊的前世就是個伶人,否則他今生為何會與歌伎、戲子這樣糾纏不休?他喜歡聽戲,那圓潤婉轉的唱腔似千絲萬縷的情絲,柔軟堅韌,扯也扯不斷。看着他們披着薄涼的綢緞戲服,化着濃豔的戲妝,扮演着花旦,婀娜的身子、妖媚的眼神,風情得令人掉淚。在蘇曼殊的眼裏,他認為這樣的男子适合當情種。
妙善禦園叩拜神佛,
每日裏一心念彌陀。
世間生靈造孽多,
功名富貴反成魔。
人生在世能有幾何?
南無佛,彌陀佛,無量壽尊佛!
楊月樓唱着《觀音得道》,那身姿真是風情呀,涼意盈袖,媚骨襲人。蘇曼殊哭了,他被這份柔軟徹底擊中,無處可逃的時候只能任由眼淚滾落。塵封的往事就被他們這樣唱醒,裸露在時光底下。蘇曼殊終于知道,原來戲曲可以這樣地貼心,可以剜人傷痕,可以慰人相思。人生就是這樣一出戲,演盡愛恨情仇,臺上人身心投入,臺下人看得啼笑皆非。人說戲子無情,每一天不知疲憊地戴着虛僞的面具演繹着別人的離合悲喜。人又說戲子多情,在與自己無關的故事裏抛棄所有傲氣,用靈魂嘗盡別人的酸甜苦辣。
就這樣唱老了春光,唱斷了流年,将歲月唱得越來越涼。再華麗的戲子也抵不過光陰交替,再大紅大紫的名角也只是一輩子為他人做嫁衣。看罷他們的戲,蘇曼殊似乎釋然了許多,他的一生塵裏塵外、半僧半俗,和戲子臺上臺下、征歌逐舞又有什麽區別。多年以後,楊月樓唱完一場戲歸來,就那樣長眠不起,而小如意也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把自己弄到下落不明。
我們總是嘆怨光陰無情,将我們催老。其實我們比光陰更無情,因為是我們親手将它荒廢。人生真的是戲,多少戲中的人已死去,就像放生池中的蓮也會有一天開到枯敗、開到萎落。那時候,我們會将日子過到無謂,過到任何人都記不起。
??28.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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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渺渺,我們時常會覺得無處藏身,從這個鎮到那個城,流離颠沛地過一生。落魄之時,對一株草木都要跪地乞憐,對一粒塵埃都要點頭彎腰。
浮生如夢,一場戲的終結會是另一場戲的開始。在歷史這座紛呈的舞臺上,有多少人的故事驚心動魄,又有多少人的故事平淡無波。所有來過這世間的人,以及存在于這世間的物,無論哪一天從這世間抽離,都會留下些許痕跡。那個夏季,我們見證了一池蓮從生長到萎落的漫長歷程。以及那個秋季,看到一枚紅葉離開枝頭,以及紛飛落地的所有細節。
人的一生如同草木,春萌秋萎,我們經歷了許多,可以記住的片段卻那麽的微小。待到有一天,要與這個世界告別的時候,不知道什麽可以帶走,又可以留下什麽當做是饋贈給人間的禮物。人生四季,總有太多我們閱之不盡的風景,邂逅不完的人。人與人之間的相逢是緣分,人和風景的相逢亦是緣分。緣來時就是天涯海角也會牽手,緣滅後縱是咫尺之間也無法相見。紅塵渺渺,我們時常會覺得無處藏身,從這個鎮到那個城,流離颠沛地過一生。落魄之時,對一株草木都要跪地乞憐,對一粒塵埃都要點頭彎腰。
這個夏天,對于蘇曼殊來說并不短暫。他乘舟采蓮,邂逅了宋代的李清照,和她有過一段詩意的交談。他結識了伶人小如意和楊月樓,讓他深切地感受到人生如戲的薄涼。這些日子,他時常去聽戲,獨自貪戀戲裏的悲喜。他甚至有穿上戲服,抹上妝顏,上臺去舞一段水袖,唱幾段京腔的沖動。蘇曼殊希望自己可以在有生之年也寫出一部戲曲,讓他喜愛的伶人演繹得淋漓盡致,給那個故事一個生如夏天的開始,一段美若秋葉的死亡。
這些夜晚,蘇曼殊伏案寫作,陪伴他的只有一盞幽淡的燈,以及窗外的清風朗月,還有那不知疲倦的蟬鳴。他的小說《非夢記》撰成後,應包天笑之約,刊布于《小說大觀》,然而這部小說也成為蘇曼殊此生最後的作品。最喜他文中意境,雲霧蒼松,古寺老僧,茫茫世間,一段愛戀。“海天空闊九臯深,飛下松陰聽鼓琴。明日飄然又何處?白雲與爾共無心。”白雲無心,記不住過往的歲歲年年,人生有情,卻終究還是抵不過似水光陰的滔滔東流。人生似夢非夢,想來這故事也是以別離結局,在某個多霧的晨曉,故事中的人背着簡單的行囊,在崎岖的山道上飄然遠去。
蘇曼殊喜歡讀湯顯祖的《臨川四夢》。那些夢,讓他體味到人生幻滅無常,姻緣前世有定,富貴難以長久。人以為生活在夢中,就可以忘記現實裏的種種苦難,卻不知夢醒後,那種無邊的寂寥來襲,會将你原本完美無損的心徹底撕裂。《牡丹亭》裏多麽美好的愛情,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全憑作者一支靈動的筆任意描摹,從此,姹紫嫣紅、煙波畫船成了世人對一切美好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