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從春秋時期,管仲推行官山海政策開始,鹽政就逐步地開始完善成熟,成為一個國家控制力強弱的重要象征。本朝鹽政承襲前朝的綱法,施行官督商銷制。林如海就是揚州巡鹽禦史,堪稱一方要員,也是當今皇帝安插在江南地區的一枚至關重要的釘子。
此時的“綱引”,又叫“鹽引”,是在鹽業官營的背景下,官府向鹽商發放的經營許可證。這是一張神奇的紙片,有了它,鹽商才能從事鹽業經營。此外,若這一年的“鹽引”額度不夠,還可把第二年的額度提前發給鹽商,收取一定費用,以此變相增加鹽引數量,叫做“預提”。
水溶調查的案子便是與預提這項規定有關。前年,皇帝收到了巡鹽禦史林如海的一封秘奏,稱前任兩淮鹽政預提了六十萬兩銀子,但戶部卻不曾收到這筆銀子,也沒有相應的記錄。皇帝心中大震,即刻密令水溶帶領屬下親赴江南,配合林如海,一暗一明調查此案。
水溶秘密調查了一番,越是調查越是觸目驚心,其中牽涉到的朝廷要員、皇親國戚枚不勝舉,他與林如海不敢擅專。林如海此次回京敘職,暗中卻是要向皇帝秘密禀報此事。
不想,林如海剛一入京,便遭遇刺客,端是險象環生。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林如海對外只宣稱水土不服染了小恙,閉門謝客,連賈府都不曾遞帖子,更不說與女兒林黛玉相見。水溶見林如海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了事,也是驚駭莫名。京城裏,明裏暗裏無數只眼睛都盯着林如海,為了林如海的安全,水溶不敢輕舉妄動,行蹤越發隐匿。
這時候晴雯出現了,水溶心頭一轉便确定,晴雯就是那個傳遞消息的合适人選。
萬幸,此次林如海只是胳膊受了些傷,只是他旅途勞累又一路擔心受怕,這才病勢沉珂。待清醒過來後,他修養了幾日,才讓人給賈府遞了帖子。
林黛玉此時方知父親染疾,她哪裏坐得住,便向賈母哭訴請求去照料父親。
“我知道父親生了病,一顆心日夜難安。即便父親此刻在揚州,我也恨不得飛回去,如今他既然在京城,我身為女兒怎能不聞不問,只顧自己在祖母家享福。”林黛玉哭得一臉是淚,差點上氣不接下氣。晴雯見了,趕緊扯了手帕給她擦淚。
一旁的賈寶玉既不想讓林黛玉離開賈府,又覺得她想去照顧林姑父正合人倫常理,一時左右為難。他兩眼迷瞪瞪地看着賈母,心底真是不知該讓賈母答應了表妹的請求,還是狠心拒絕了她。
鴛鴦扶起林黛玉勸解道:“林姑娘別哭了。老太太心裏也是左右為難,你這般年幼,林姑爺又病了,你去照料他,還不如府裏派幾個穩妥的嬷嬷丫鬟過去的好。”
賈母也被惹哭了,把哭得兩眼通紅的林黛玉摟到懷裏,嗔怪道:“我的心肝兒,你擔心你父親,怎麽不理解祖母的苦心呢。”
“是啊,老祖宗、林妹妹,你們都別哭了,”賈寶玉高興道,“鴛鴦姐姐說得對,不如派幾個穩妥的人去照料林姑父,待姑父身體大安了,再派人請他來府裏與林妹妹相見,豈不兩相得宜?”
“我不能親自侍奉父親,豈不是大不孝?”林黛玉祈求地望着賈母。
賈母摩挲着她瘦削的雙肩,見她這幾日因日夜憂心父親,整個人憔悴不堪,越發不能點頭同意外孫女的請求。她不容反駁地下了命令:“鴛鴦說的對,你身體不好,萬不能勞累了你,你要是倒下了,不是更讓你父親不安。我的心肝兒,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晴雯想替林黛玉說幾句話,卻被紫鵑暗暗阻止了。她心知此事是沒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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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低頭想了一回,似乎是想通了,仰頭看着賈母道:“老祖宗疼愛我,我都記在心裏,片刻不敢忘。府裏若要派人去照料我父親,我能否也指一個丫鬟為我去。如此這般,我便是不能親去,也有人能為我盡一份心意。”
“你盡管直說,想派了誰同去?”賈母問她。
林黛玉一雙妙目幽幽睨了晴雯一眼,果然說道:“紫鵑姐姐要照料我,輕易離不得,雪雁年紀小不堪重任。若是派祖母屋裏的丫鬟,想必更穩妥。晴雯姐姐正合适,她和我要好,人又大方穩重,我囑托她替我去盡心,她必不會惱了我。”
鴛鴦、紫鵑、琥珀等大丫鬟皆是拿眼盯着晴雯,等待她的回答。晴雯爽然一笑,上前道:“不必林姑娘請托,我心裏是千肯萬肯的,”她拍了拍胸脯保證,“只等老太太發話,我一出馬必定把事情都辦妥貼了,保管大家都挑不出毛病。”
賈母和衆人一起樂了:“你這張嘴,可得小心,別把牛皮吹破了。”
林黛玉眼中含淚感激地望了晴雯一眼,晴雯安撫般輕微點頭。
賈母又召來王夫人和王熙鳳,商議了一番,這才把人選定了下來,遣了穩妥的小厮丫鬟們去,晴雯便只管領林黛玉的事體。賈琏領了衆人去探訪林姑父,賈寶玉也鬧着要去,衆人安撫了半天,說他去了恐又勞累了林如海,這才把他勸住。
林家多年前在京城置辦了一個不大的三進院子。林如海進京時都住在這裏。賈琏遞了帖子,門房的小厮去了一會,便出來一個老管家将衆人領進去。
晴雯只聽見他說:“勞煩府上挂念,老爺如今已大安了。”
賈琏急着見人,只是敷衍地回了他幾句。老管家便不再多說,領人去了書房,又安排小厮丫鬟們去後院靜等傳喚。
林如海知道賈府來了人,便支撐起病體在書房接見賈琏。他雖然臉色蒼白,仍是對賈琏露出一個溫潤的笑意:“你來了。我身體不适,恐招待不周,請別見怪。”他瞧着賈琏相貌堂堂,有幾分風流。
賈琏連忙作揖:“您病了,本該歇着,我們兩家人本是親如一家,何必如此客套。若是老祖宗知道了,只怕責怪于我。”他見林如海一副久居高位的審慎神态,亦忍不住端正了臉色,一點都不敢造次。
寒暄了幾句後,賈琏向林如海告知來意,說從府裏帶了許多珍貴的藥材,又恐林府人手不足,送了幾個穩妥的仆人過來。
“府上用藥若有短缺,一定讓小厮們上賈府去取。”賈琏恭敬不失親切地說道。他雖偶爾偷奸耍滑,但若是想對一個人好,便是掏心掏肺地好,天生自來熟。
林如海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收下藥材,卻想把仆人退回去:“府中仆人用慣了,若人多了反倒不順手。”
“林姐兒知道您的事情,哭得不省人事,老祖宗派這些人來照顧您老的身體,也是林姐兒的意思。”賈琏哪裏肯答應,便把林黛玉擡了出來。
林如海聽見女兒的名字,果然露出一抹沉思,亦不再開口拒絕。賈琏完成了任務,這才松了口氣,見林如海吩咐老管家把賈府送來的仆人安置妥當,他便說要告辭的話。林如海已經面有倦色,他若是再耽擱下去,只怕勞累了林如海。林如海勉強留了他幾句,賈琏卻頗為識趣地告退了。
他人走了,只剩林如海一人呆在書房,臉上憂慮不減,暗嘆,他如今被卷入這詭谲的形勢,女兒還是留在賈府為好。不是不見,只是見不得。他心中越發難過,想起亡妻幼女,不禁眼眶酸澀。
老管家聽得書房內一聲長嘆,推門勸道:“老爺,別再喝苦茶了,我扶你去房裏歇息吧。你別嫌我人老話多,萬事心寬些,這病才好得快。”
林如海失笑,順從如流地在小厮的攙扶下回了房。
這廂晴雯等人被安置在後院,等了一下午都無人傳喚。到了晚飯時分,小厮們被領走了,幾個丫鬟都被留下來。一會有個老嬷嬷出來說道:“你們都是賈府上的仆人,今日先把你們安置妥當,過幾日,你們諸事熟悉了再給你們派活。今天吃了晚飯,便都早點休息吧。”
王夫人派了親信的周瑞家來林府,順便統領這些小丫鬟們。她親熱地上前挽了老嬷嬷的手:“都是親如一家的人,林姑爺府上有什麽雜事,您老人家只管吩咐我們來辦。”
此刻周瑞家态度和藹可親,一點都不見之前被晾了一下午的怨氣。也是個能屈能伸的能人,怪不得王夫人派了她來探一探林府的底細。
晴雯不管她心底的彎彎繞繞,她只管辦好林黛玉交待的事情,此外她也想親自見見林如海,只是不知她的治愈術能不能治好他的病,會不會因此被他懷疑。但若是不采取任何行動,只怕等他死了,林黛玉照樣落入虎狼之地,任人磨搓。
即便治不了他的病,起碼得讓他知道林黛玉在賈府的處境。晴雯實在不信,林如海作為朝廷一方要員,會如此天真,對賈府毫無保留地信任,甚至将唯一的血脈托付給他們,不留任何退路。若是他知道林黛玉最後吐血身死的結局,會不會後悔自己誤信他人,所托非人。
晴雯睡了半夜,便悄悄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