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日日上林府診治的胡大夫暗暗在心中納罕,原本這林如海的根骨便不大壯實,他琢磨着這傷病起碼也得修養個把來月才能痊愈,不想只堪堪幾日再一摸脈,脈象沉穩、跳動有力,雖不像健康的常人,也恢複了六七分了。

他聽聞林府亦找了一個宮中的禦醫診治,便暗自猜測這人妙手回春,怪不得能在皇宮中替貴人們看病。此時他亦不點破,收起了藥箱,對林如海道:“大人病情無礙了,老朽就不再寫藥方了,大人平日裏注意修養不要多思即可。”

林如海讓老管家封了厚厚的一錠銀子包給胡大夫,胡大夫暗暗一掂量,便知分量不輕,臉上露出一絲喜色,讓藥童背上藥箱,自個慢悠悠地跟在後頭離開了林府。

林嬷嬷小時候也照看過林黛玉一段時間,即使林如海不吩咐,她也會找機會向賈府的仆人探聽一二。周瑞家是個精怪的,見林嬷嬷态度中若有若無的試探,便滿口子的好話,直說賈家的老祖宗把林姐兒當成心肝寶貝疼愛,自己的孫女都得退避一射之地,賈府上下無人不喜歡林姐兒,王夫人亦是疼愛她不下于賈寶玉。

林嬷嬷笑笑不言,将周瑞家的原話回禀了林如海。林如海心想自家每季裏給賈府的節禮都不曾薄過,且又每年留給了賈府幾百兩銀票作為女兒的寄宿費用,賈府即便是看在他的面上也不會薄待了女兒。他此刻聽了林嬷嬷的回話,自然是心下大安,只待面聖後再見女兒一面,确認她無礙,便可以放心離京。

林嬷嬷有心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夫人早已過世,老爺又沒有續弦的打算,小姐兒留在外祖母身邊教養确實比留在老爺身邊要好。老爺的身體又病怏怏的,不知能撐到何時,想到此處,她和老管家兩人憂心忡忡地對視了一眼,長嘆一口氣,她和老管家都老了啊,又能在林府看護到幾時呢!

林如海哪裏知道這兩人心底的擔憂,他這幾日精神大漲,身輕如燕,看到什麽都覺得歡喜,連原先棘手的鹽政貪污案,此時再看竟也不怵了。

他細細地研墨提筆,準備書寫禦前奏對的折子,餘光瞥見一對錦緞繡花鞋面晃過去,這才擡起頭。他看到晴雯方想起自己把她安排在書房了,不禁失笑:“你且去吧,此刻用不着你。”

“諾。”晴雯福了一禮,躬身退出去,想了想又止住了腳步。

她擡眼看林如海也不走,林如海疑惑了下,把手中的筆擱在筆架上問她:“可是水大人讓你傳話?”

晴雯猜他口中的水大人莫不是說的是那個神秘組織的頭領。她不知他的名字,卻也不露怯,掀過這個話題,直愣愣地問道:“林姑爺可知林姑娘在賈府中的日子過得如何?”

林如海一怔,不知這小丫頭何意,只記得她曾說過自己是代替林黛玉來照料他的身體。只是林府并不缺人,他也不需要勞煩一個半大的小丫鬟。只是現在她這話顯然大有深意,林如海這才起了重視之心,眼含深意不動聲色地問:“黛玉信中說她在賈府的日子過得甚是安穩。”

“只怕那只是林姑娘安慰家人的話吧。賈府的日子再安穩也比不得在自己生身父母膝下。”晴雯回答道。

林如海聞言大震,他怎麽沒有想到這一點呢!便是有岳母在旁看護女兒,賈府畢竟不是林府,黛玉只怕是吃足了苦頭。從前聽夫人說過,她未出閣之時與二嫂王夫人的關系平平。如今賈府上是王夫人當家,只怕她對黛玉的好也只是看賈母的眼色。

他心海起伏不定,各種雜思如潮水般紛至沓來,再也沒有心思寫那份折子。

晴雯見他臉上表情複雜難辨,低垂着頭不知在思索何事,便蹑手蹑腳地退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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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書房,她腳步才輕快起來,如今她能做的都做了,但願這一世林黛玉能有一個好結局。

又過了幾日,林如海身體大好了,便讓老管家把賈府送來的仆人都打發了回去,又讓他給賈府送了名帖,只說不日登門。

這幾日中,晴雯避開衆人,替水溶傳了幾回信。如今喳喳已經變成了水溶的專業信使,晴雯收到密信原封不動都趁着在書房打掃的時候,交給林如海。晴雯一向小心,行動有條不紊又十分謹慎,一點也不曾引起其他人的懷疑。

回到賈府後,林黛玉便急急把晴雯找了去,一開口便問:“我父親身體安好了嗎?”

晴雯安慰她:“林姑娘你放心,我是看着林姑爺身體大安了才回來的。”

林黛玉頓時放下一顆高懸的心,面上笑着握了晴雯的手:“姐姐,這回多謝你了。往後,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你盡管開口。你若是不好意思,告訴紫鵑也行。”

晴雯捏了捏她白膩的手指頭,十指跟剛抽苗的蔥節似得,又白又細,她心中看着歡喜,見林黛玉難得像個同齡的少女般露出妍妍的笑臉,便也勾起嘴角笑。

“晴雯姐姐莫不是也姓林,怎麽跟小姐長得這般相似。”雪雁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好奇地問道。

紫鵑笑着附和:“這兩張臉擺在一處,真看得羨煞旁人,有那一兩分相似。”

“真的麽,那我真要認晴雯當了幹姐姐。”林黛玉促狹道。

晴雯沒好聲氣,臉上一哂:“姑娘真是會捉弄人。”

碧紗櫥裏難得歡聲笑語一片。

正房裏的賈母聽到了隐約的動靜,嗔怪道:“沒良心的小白眼狼,知道姑爺進京了,就把我這老骨頭抛到腦後了。”

“老祖宗就是嘴硬心軟,我可知道,林姑爺進京,您比林姑娘還高興呢,”大丫鬟翡翠打趣了一聲,又拿了條抹額在賈母頭上比劃,“今天就戴這條有大珠子的吧。”

賈母笑着點頭,又讓鴛鴦好好治治翡翠這張嘴,鴛鴦只慣常好脾氣地莞爾一笑。

一會兒賈寶玉拉着林黛玉就到賈母跟前,興沖沖道:“老祖宗,姑父要來了,我還從沒見過他呢。”

賈母一手拉着一個乖娃娃,滿眼只見得金童玉女,越想越覺得他倆十分相配,心底便一動,或許等見了女婿可以探探他的口風。賈母想着越發笑得合不攏嘴。

“你這幾日可得安生點。聽說那西席又找了老爺告狀,你可小心你爹找你麻煩,等他揍得你下不來床,再見你姑父可就不體面了。”賈母難得告誡孫子道。

賈寶玉面上一紅,甩着手狡辯道:“那老頭滿口胡咧,一肚子草包,我不要他教我。”

賈母也不再勸說,晚上擺了晚膳吃完茶,她便對王夫人說:“這幾日就讓寶玉告個假。他年紀小,學不得什麽有用的,原本請了西席也只是為了收收他的性子,我們這樣的功勳人家,不必辛苦走科舉。你萬不可讓他像珠哥兒那般刻苦讀書,以至于把身子骨都熬壞了。”

王夫人一聽賈母提起賈珠,眼眶便濕了,扯着帕子抹眼睛:“我哪裏拘着寶玉了,他不愛讀書就不愛讀書,我們這樣的人家本也不必讀書的。”她心中苦不堪言,痛失大兒子賈珠,如今她只一味溺愛小兒子,這是她唯一的依靠。

賈母點點頭,又對王熙鳳說:“鳳哥兒,這幾日提點府上的奴才們小心伺候,偷奸耍滑的都好好敲打一頓,可不能在林女婿跟前出了差錯。”

王熙鳳笑着拍胸脯,向賈母下了保證書。賈母對林如海的來訪如此重視,王夫人心底便有一絲不是滋味。

她想到妹妹的來信便說了句:“我那在金陵的妹妹,不日也要帶兩個兒女進京。”

賈母淡淡道:“你們也幾十年沒見面了吧,你是該用心,到時交待鳳哥兒提前打掃好院子吧。”她倦意上頭,屋裏的人便都識趣地一一退了出去。

賈母睡前才想着,賈寶玉和林黛玉也都大了,是該搬出院子了,免得女婿上門了看着不好。

既然定了主意要給賈寶玉和林黛玉安排院子,賈母翌日便在左右伺候的丫鬟裏思量了一遍,預備先給賈寶玉配足了伺候的丫鬟,再讓他搬出去。

她跟前的襲人早給了賈寶玉,紫鵑又給了林黛玉,鴛鴦、翡翠等幾個領着二兩銀子的大丫鬟她是舍不得的,只能在二等裏頭挑。

林黛玉心思一向巧,見賈母只看着賈寶玉和她二人不說話,便問:“老祖宗有何難事,說出來我幫着參詳一二。”

賈母愛憐地摸摸她的臉蛋:“真是我的心肝兒,貼心小棉襖,時時都想着外祖母,我還以為你爹要來了,你就不記得外祖母了。”

她繼續說道:“還不是為了寶玉。他身邊只有一個大丫鬟襲人,我不放心。”

林黛玉早有心想把晴雯要到身邊來,只賈府上的姑娘身邊都只有一個大丫鬟,她又是客居,便不好開這個口。如今見賈母提起這事情,她便有心回報晴雯,這才說道:“不是我偏着晴雯姐姐,我慣常喜愛她,不若把她派給寶玉做大丫頭吧。”

“有一個襲人打理寶玉的起居,再有一個晴雯替他總理了針線上的活,确實妥當。”賈母想了一會便高興道。

賈寶玉本在一旁玩耍,此時也丢了手中的九連環,跑過來湊趣:“晴雯姐姐還是我替老祖宗從賴嬷嬷那要來的呢。”

賈母點了點他的額頭,佯裝生氣:“你這孽障就是精怪,怨不得你爹捶你。”

賈寶玉直往賈母身上拱:“滿府就只有老祖宗疼我。”

“真是前世的冤家。”賈母摟着賈寶玉,大笑。

林黛玉微微皺了皺眉頭,覺得賈寶玉年紀大了還這般癡頑撒嬌,有點不得體,只是心中想起賈寶玉往日裏對她的好處來,一時又覺得自己太過苛刻。

她腦海裏回想起晴雯私下對她說的話:“這世上只有父母最愛自己的子女,如今林姑娘唯一能倚靠的便是自己的父親。其他的旁人再如何親熱也只是旁人。更何況在脂粉堆裏混跡的男兒,哪有個好的,他自己都吃喝着父母祖宗的,又怎麽蔭蔽得了未來的妻兒。”

林黛玉微微蹙了眉頭,最終把這些念頭丢到一旁,今日能給晴雯提了等,往後便是大丫鬟了,也算是她唯一能報答晴雯的了。這麽一想,她便轉憂為喜,略略揚起嘴角微笑起來,端得是美人如花隔雲端,萬千風情已初見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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