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1)
是夜,宮宴之上,極其盛大熱鬧。
這樣隆重的迎接他國使團夜宴中,身為魏後的梅小法本該和元拓并列出席的,可是元拓生怕她見了銀鳳郡主後會太過激動難過,他不怕她失态,只怕她心痛還得強忍着煎熬之苦,強顏歡笑。
他苦惱至極地捂着沉重的腦門,俊美臉龐滿是陰沉郁色,就連絲竹悅耳樂聲和衆人杯觥交錯的談笑聲,都覺剌耳厭悶難當。
席上,美麗而英氣豪爽的銀鳳郡主是衆人注目戀慕的焦點,若是換作尋常時候,身為男人,尤其是一國帝王的元拓自然也會以欣賞美人芳姿為樂,可是他現在卻是心不在焉,鷹眸在掃過銀鳳郡主的麗容時,也不過是驚豔了一下,眸光随即恢複清冷平靜。
他真是想不通,就這樣區區一個郡主,區區一個貴妃的虛銜,就值得小法反應那麽大?
好,就算日後他真要看在北齊國君的面子上,同銀鳳郡主圓房,給她一個孩子,可那也是個他絕不會上心的庶子罷了,如何能同小法所育的嫡親貴子相比?
放眼天下,除了北朝另外那三個讨人厭的家夥外,諸國的國君無不是三宮六院,子女成群,為何輪到他頭上,就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了?
她最最應該在意的不就是他的心嗎?他的心全都給了她了,現下連帶身子也是為她「守身如玉」,她究竟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女人就是貪心。」他恨恨一口飲盡烈酒,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
罷了,小法再明理也是個小女人,也就愛使使小性子,那麽這陣子冷一冷她也好,待他忙完納貴妃這些麻煩的拉雜事後,他再好好同她好言哄慰也就是了。
他長籲了一口氣,蹙眉喃喃道:「唉,寵一寵便寵壞了,也罷,既是自己心頭的寶貝兒,多寵點也無妨,就是日後別再慣得她連國家大事也要指手畫腳的就好了。」
元拓不斷自我寬慰着,合理化自己的做法,可是盡管如此,卻依然消減不了心頭深處那隐隐約約的惶然不安。
總覺得,自己好似鑄下了什麽彌天大錯……
他揉着眉心,只覺得更疼了。
終于,夜深人倦,宴席歇止,他踩着酒意醺醺的腳步來到了椒房殿外。
裏頭已熄燈垂幕,重重地遮住了那個他心上小人兒的身影。
他想要舉步掀簾而入,就像過去每一個夜晚那般,安然而舒心地栖息在這個溫暖的、有着她身上幽幽香氣的大床上。
可是他昏沉的腦子還是回想起了她今日晌午的冷漠與疏遠,霎時心頭一痛,大手緊握成拳,幾欲掐出血來。
她這麽不懂事,居然為了點芝麻小事就同他杠上,對他信心全無,好似他就是個說話不算話的混賬小人。
她着實也太欺負人了,他是堂堂一國之君,為了她已經妥協至此,連後苑如雲的美人都未曾再去睡上一睡,她怎麽能再為了個小小的銀鳳郡主同他鬧成這樣?許是酒氣上湧,也許是積壓在胸口的忐忑、慌亂、委屈和煩躁全數翻騰成了一團,他恨恨地甩了甩頭,昂起頭,毫不猶豫地掉頭就走。
就該讓她難過一陣子,吃醋一陣子,焦心久了才知道心疼他!
向來睥睨天下,精幹睿智的元拓卻在情愛之前幼稚賭氣得像個三歲小兒……
自那夜後,直到納貴妃的大婚前夕,他再沒有踏足椒房殿。
半個月後——
紅燭暖暖,喜意濃濃,魏帝迎納北齊銀鳳郡主為貴妃的這天,國都玄龍城一樣同上回迎娶新後那般,熱鬧非凡。
皇宮中,坐在上首的太皇太後眉開眼笑,還不忘對下首端坐的梅小法抛去了一個鄙夷嘲笑的諷刺眼神。
自古君王有哪個是長情的?看看,今兒她這「好孫兒」不是又納娶了新婦嗎?就活該這庶婦賤人的臉面今天要被人死死地踩在腳底下,她便要瞧瞧,這賤人可還說得出什麽長篇大道理?
在太皇太後充滿惡意的目光中,梅小法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切,她平靜地看着身着貴妃喜袍的美麗新娘尊貴又喜氣盈盈地一步步走近,看着原坐在她身畔俊美如天神的元拓着一身華貴喜袍,緩緩起身下階迎接新娘,那原來總牢牢握着她的修長大手,現下握住的是別的女子……
她低低地笑了起來,微弱的笑聲滿是苦澀和自嘲。
半個月來,沒有交代,沒有解釋,甚至再沒見過她一面,他答應她的,再一次失諾了。
梅小法,你終于可以死心了。
就在元拓和銀鳳郡主并肩而立,隆重地拜堂行儀禮成後,她這才慢慢地站起身來。
殿內文武百官和北齊使臣頓時一怔,驚異好奇疑惑嘲笑的目光紛紛投注向這個出身卑微的魏後。
怎麽,就沖着她弱國庶族公主的身份,她還敢出言阻止君上和貴妃洞房嗎?況且婚禮已成,銀鳳郡主已是君上名正言順的貴妃了,她這時還出頭搗亂不是自讨沒趣嗎?
「梓童,你要做什麽?!」元拓銳利的鷹眸眯起,卻掩不住一絲的驚喜和忐忑。孤就知這小人兒定會熬不住,果然醋意橫生,都忍不住了!
銀鳳則是微帶不悅,卻仍優雅地朝她再斂首行禮,脆聲爽朗地道:「不知姐姐有何指教?!」
梅小法只覺胸口空蕩蕩的,冰冷得像是什麽都被掏空了,神情卻很是平靜,她輕聲地道:「君上,太皇太後,貴妃,還有諸位王公大臣,衆位皆知三天前,『大魏宮律』已頒布天下,令行禁止,重逾泰山,再無人可撼止動搖。」
「自然是的。」元拓濃眉糾結了起來,有些莫名的不安,神情狐疑地望着她,「梓童,今日是皇家喜事,作何提起『大魏宮律』?」
太皇太後嗤了一聲,閑閑道:「傻孫兒,自然是有人想拿『大魏宮律』狐假虎威,以法壓人了。」
他眉心一跳,卻直覺小法不可能會做出這等荒謬行為,尤其是北齊使臣還在此,事涉兩國情誼,怎可胡來?
銀鳳确是久聞大魏新後乃法學大家梅氏後人,還曾參與「大魏律」和「大魏宮律」的拟訂,法條之考據精細嚴謹,連最古板的老臣也不得不贊揚過的,看來,她還真要借機給自己一個下馬威了?
梅小法深深地凝視着元拓,清楚地看見他眸中的疑惑、關懷和一絲惱色。
他,終究還是不了解她,不夠信任她。
再苦再痛,她梅小法這一生,都不會做出傷害他、傷害這個國家的事來。
可,他不會懂的。
「小法,你身子不好,快快回椒房殿休息吧。」元拓眉心蹙得更緊,聲音卻極力溫和,「有什麽話,明日再私下同孤說。」
她搖了搖頭,眼眶灼熱酸楚得厲害,卻還是拚命忍住了,唯有開口時仍隐約氣息不穩。「禀君上,臣妾有罪。」
他心一驚跳,臉色瞬間變了。
小法……你這是要做什麽?
「哦,皇後何罪之有?」太皇太後眼中精光一閃,快聲地道:「不如說來給哀家和諸公評說看看。」
「老祖宗!」元拓冷厲低斥,「您請慎言。」
太皇太後瑟縮了下,神色難看起來,卻在他冰冷危險的警告目光中不敢再多言。
他冷森森地收回視線,再望向梅小法時已幾近懇求,「小法,你回——」
「『大魏宮律』第參拾貳條有雲:凡後苑後妃嫔妾者,有迫害、不利、危及皇嗣者,即日起休離出宮,脫簪淨身,歸鄉出家,不得有誤。」梅小法語聲清晰,一字一字地朗聲道。
「小法!」元拓臉上瞬間血色盡失。
她直視他的眸子淚霧朦胧,蒼白小臉沉靜美好一如初見,嘴角揚起輕淡悵然的淺笑。
元拓,別了。
他看見她淚眼裏的悲傷、眷戀卻也決絕之意,腦子轟地一聲,如遭晴天霹靂、五雷震頂。
不!不要!小法你不能這樣對孤,你、妹別這樣……對我……
「臣妾半個月前自飮絕子湯,此生永絕于皇嗣,罪孽深重,乃犯『大魏宮律』,罪無可恕,自請休離淨身出宮,歸鄉……出家。」梅小法跪在地上,伏首領罪。
元拓身軀重重一晃,雙膝幾欲軟癱支立不住,他臉色慘白,雙眼血紅地盯視着她,喉頭湧現一口腥甜,被他死命地咽了回去,他只覺兩耳轟隆隆鼓動震響,腦中一片空白。
自、自飲絕子湯……她竟自飲絕子湯……她不要懷他的孩兒,她、她竟然恨他至此?
殿內衆人因震驚而噤聲,不敢置信地望着跪在君上面前的梅小法。
饒是狠心冷血如太皇太後也驚呆了,半天回不過神來。
唯有銀鳳貴妃在震撼過後,心下暗暗一喜。
「為……為什麽?!」元拓聲音瘡啞,滿眼既恸且恨,濃濃的傷心絕望憤怒悲痛,既想抓住她猛力搖晃問個明明白白,又想緊緊将她抱在懷裏,把她完完全全融入骨血裏再不放開。
元拓,你真的瘋魔了,她都不要你的孩兒了,你竟還狠不下心惱她厭她?
梅小法緩緩地擡起頭來,蒼白小臉淚流滿面,卻是平靜如常,「臣妾說過,君上的話,臣妾會當真,可是……你沒有做到。」
「你、你便因為這樣……因為孤一時沒有同你解釋清楚,沒有好好寬慰你……」他心如刀絞,顫聲道:「你,就這樣報複孤?」
「不,臣妾只是絕了自己的心,絕了自己的路。」她閉上眼,凄涼地笑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以後,君上便不用再因臣妾而為難了。」
「小法——」他喉頭哽住,眼眶熾熱燒痛如火焚。「你、你絕的不是自己的心,你這樣……絕的是孤的命!」
「只要舍了我,忘了我,君上往後的日子就能很快活很快活的。」她臉上淚水直流,聲音輕而溫柔。
「臣妾這樣的婦人,不見容于世,苛求獨占一人一心,本就是癡人說夢,多謝君上曾給了臣妾一場美夢,如今醒了,臣妾亦不悔……」
「小法——」他的心都要擰碎了。
「國無法不重,人無法不立,請君上遵我『大魏宮律』而行,降罪予臣妾,臣妾向您謝恩了。」她重重磕下頭去。
元拓已經痛到極處,面色慘然悲怆而絕望。
真要……放手了嗎?
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曦,芳時歇,
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
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西漢、卓文君《訣別書下闕》
半年後。
元拓靜靜坐在凄清冰冷的椒房殿中,在沉沉夜色裏,他深邃的眸子裏隐約閃動着微光,似淚。
自她離去,這椒房殿便被他下令封了起來,裏頭所有的陳設、物品都還是原來的模樣,就連她為他做的一疊雪白中衣也還是好好地疊放在那兒,長案上繡籃裏猶留了針線和她做了一半的荷包,可這個荷包終還是沒有完成的一天了。
他想留住她的氣息,她身上的香氣,就好像她不曾離開他一樣,好像她只是出去禦花苑裏游玩了一會兒,在下一刻随時就會踏進殿內,回到他的懷中。
可是,她幽靜溫暖的味道還是一日日地漸漸消逝了。
「小法……」清瘦憔悴的元拓指尖輕輕撫着荷包,苦澀地低喃道:「孤真的錯了嗎?」
他原以為,自己為她付出的已是他傾盡所能,以他堂堂帝王之尊,将最難得的真心保留給她,就已是世上最珍貴的承諾。
而這滿後苑的嫔妃,甚至是那新娶的貴妃,于他而言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沙礫,可他萬萬沒想到,正是他心中的沙礫,卻深深刺痛她的眼,令她落淚傷絕不止,甚至不惜自毀其身也要離他遠去。
為什麽?
為什麽她能為他和大魏付出所有,卻無法為了他的「女人們」,再後退一步?
他所求的不過是她能一直一直陪在他身邊,他會護好她,不會教任何女人有膽敢傷她、輕視她的一天,他都為她周全到這個地步了,為何她還能狠得下心離開他?
這半年來,他恨過她,怨過她,甚至遷怒地發兵攻打宋國,一口氣又奪了宋國三座城池。
他想不擇手段把她逼回自己的身邊,便是她懼怕他也好,再不原諒他也罷,只要她能回來,要他做什麽他都願意!
就像當初他為了得到她,為了讓宋王親自将她送到他身邊,不惜動用暗藏在宋王身側的暗釘,散播出「梅氏小姑神肖北魏先後」的謊言。
這股子瘋魔和執着已深入血肉骨髓,吓得屁滾尿流的宋王二話不說就想把梅家整個打包上貢至大魏,可是,可是她竟然不見了……
「你怎能這樣對孤?」他一手緊緊揪住了劇痛得透不過氣來的胸口,低啞如嗚咽。「你當真……再也不願再見孤一面了嗎?」
若是往日,他定然會覺得她貪心太過,不懂得體諒他為君的持平之道,可現如今,當他什麽都有了,卻發現原來生命裏沒有她,這高高在上的君權和滿後苑的貴妃嫔妾,只是一個個華麗冰冷的死物,陪着他這個帝王埋葬在這宛若陵寝的魏宮中。
如果一切能重頭來過,那麽他還會為了四國之間那個可笑的「聯姻盟約」,選擇失去他這一生最心愛的女人,此生最珍視的後嗎?
可現下,什麽都來不及了。
原自請休離歸家欲帶發修行的梅小法卻蹤影不見,梅家更是舉家消失,就連他派出了霸下和睚訾兩大宗師都遍尋不着。
他一日比一日更加煩躁惶恐不安,暗中發布密令追索諸國,連近日對他疏遠銀鳳,拒不與之圓房而大為光火的北齊帝高壑,都被他嚴正要求,在其國境內尋找有無梅小法的蹤跡。
姓元的!你當孤是什麽?孤為什麽要幫你找那個令我皇妹獨守空閨的禍首?
錦繡帛書上,高壑的怒火和冷嗤躍然于字間。
他回以寥寥數字:孤願以圖、荟二城相酬。
如此,方換來了高壑的千金一諾。
但他永遠不後悔,只要能找到小法,就算要他拿整個大魏去換,他也甘心情願。
「小法,卿卿……」元拓滿眼黯然,疲憊而傷痛地喃喃。
「你究竟在哪裏?」
在魏國國都玄龍城外的一處山坳小村落裏,那數月前才開設的簡陋私塾裏還坐不滿五個小娃兒,卻已是全村僅有的、适學之齡的童子。
村民們的祖先是先秦時避亂至此的,後歷經數朝數代更疊,稍稍有點志氣野心的都離村逐高去了,留在村子裏的大多是安于清貧之人,只想着有一口飽飯,能過上平平安安的日子就行。
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周而複始,直至歲月老去。
在其中一間村人幫着搭建的屋舍前,一個身材嬌小卻挺着大肚的女子正跪在田間除着草,簡單的布衣荊釵,卻難掩她身上沉靜動人的氣質。
「小姑子!你、你快住手!」
背着捆柴的晉遠遠一見險些吓掉了魂,氣喘籲籲地飛奔而來,又是擔心又是懊惱地忙将她攙扶起來。
「晉,你回來了。」許是懷着孩子的緣故,梅小法的氣色還不錯,頰邊隐約有紅暈血色,是比她半年前甫回到宋國梅家時好得太多太多了。
當時的她,蒼白瘦弱得像風一吹就會垮了似的,在踏入家門的那一剎那,看到滿臉驚喜的梅父和晉時,她還來不及對他們露出安慰的笑容,便已暈厥在地。
後來他們才知道,原來她已經懷了兩個月的身孕,卻是死死瞞着魏帝,還自請休離歸家……
因為,魏帝納娶新人了。
梅父既是心疼女兒傻,又是憐惜女兒苦——這世上男子三妻四妾乃慣常之事,況且女兒嫁的還是大魏帝王,怎可能只與她一人一生一世?
但是梅父也知道,梅家骨子裏都是情癡,若不能唯一,寧可孑然一生。
既已自請休離為棄婦,梅小法對宋王而言已是無用的廢棋,說不得還成了宋王日日插在心口、深感恥辱的毒針,所以這個家國,他們也再待不下去了。
秘密遷至大魏城外的小山坳裏,是梅小法的意思。
最危險之境便是最安全之地,宋王既是鞭長莫及,魏帝也萬萬想不到,梅小法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靜靜過活着。
雖然梅小法總說,元拓對她失望透頂,恨她怨她都來不及,只怕也不會再願見她一眼,可她還是想待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近到足夠時時聽聞他的消息,又遠到可以不用親眼看到他與他的貴妃、他滿苑的嫔妃……
「你還懷着孩子呢,怎麽能跪在地上拔草?」晉急急将她扶回屋舍內,雙手叉腰,略顯氣急敗壞地道:「萬一把我的甥兒憋壞了可怎麽好?你就不能多疼疼我的好甥兒嗎?哪有你這樣做娘的,還不快快回床上躺好安胎?」
「寶寶都八個月大了,再過不久都要出生了,哪裏還需要再靜躺安胎?」她不禁失笑。
「我不管。」清秀少年有一絲賭氣地翹起了嘴,「寶寶可是叫我舅舅的,我就得護他周全。」
她一怔,含笑的眸光有一剎地迷離飄遠了。
這孩子本該有外祖,有舅舅,有娘,有……爹爹的,可是她卻帶着他遠遠離了他爹爹,可能終其一生,他爹爹都不會知道他的存在。
梅小法心一酸,深深的自責和痛苦如江河決堤般撲天蓋地而來,幾乎令她沒頂窒息。
為了護住她的心,不在他的後苑中漸漸消磨死去,她不惜騙了他,不惜毀了他們的姻緣,甚至得讓孩兒頂着父不詳的身份出生……
她覺得自己懦弱又自私得可怕。
可是除了逃,她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她不能讓她和他的孩子生在一個充滿威脅的後苑裏。在歷朝諸國深宮之中,受暗算中冷箭遭毒殺的嗣子還少嗎?
她也不信他能護好她和孩兒,因為他已經一次又一次令她生出希望,卻又一次一次在她面前毀去她所有的信任。
梅小法真的害怕,有朝一日她甚至得為了孩子,去站在他的對立面。
因為她只有自己的孩子,他卻可以和旁人有很多很多孩子……
「小姑子,你怎麽了?」晉注意到她蒼白的臉色,憂心忡忡地問,「是哪兒不舒服?唉,上回那個游醫來,我就該多問他拿幾帖子補身的藥……」
她回過神來,對晉綻出了一個溫和的笑。「我很好,真沒事的。」
「小姑子,老爺那天說得對,看樣子是該早些幫你找好穩婆和大夫來村子裏住下,好好照料你和寶寶才對。」
「不行!」她心一跳,想也不想地重重搖頭。「萬一讓外頭的人知道些什麽,或是讓村裏人起了疑心……我不能冒這個險。」
「可是生孩子是生死交關的大事——」晉光想臉色都發白了。
「隔壁的陳婆婆已經說了她會來幫我,她生了五眙,經驗豐富。」梅小法低下頭,溫柔撫摸着高高鼓圓的肚子,滿眼都是慈母溫暖的笑意。
「寶寶他一定會平安出生的。」
「可是……」晉還是覺得很不安心,曝嚅道:「寶寶身份何等矜貴,萬一,呸杯一呸!沒有萬一……我的意思是,他本該是在禦醫、宮中穩婆重重照顧下出世的,可現在只有一個鄉下的婆婆搭手幫忙……」
「他會好好的。」她眸中光芒熠熠,堅定而充滿信心道:「我和——他的孩子,定然是最強壯勇敢的,寶寶知道我們那麽愛他,我們都深深期待、盼望着他的到來,他一定會平安降生的。」
晉看着她,忽然喉頭有點堵塞,眼眶濕熱了起來。
「嗯,你說得對。」他吸了吸鼻子,半蹲下來笑着對她圓圓的肚子道:「小甥兒,你阿娘對你這麽有信心,舅舅也等着你出來,以後帶你上山掏鳥蛋兒、摘山楂果,下河摸魚捉蝦……舅舅找了好多好玩的地方,都等着帶你去玩兒呢,你可得快點乖乖出來哦!」
梅小法不禁笑了起來,心暖如陽。
寶寶,你的傻舅舅真好,對吧?
神情陰郁冰冷的元拓正批示着群臣的奏章帛書,殿裏的氣氛僵凝如隆冬飛雪,再無一絲暖意生氣。
就在此時,他隐約聽見了殿外守門的皇衛軍嚴聲說些什麽,而後是小心翼翼輕聲而來的腳步。
元拓頭也未擡。
侍立在他身畔的秀悄悄地下殿去聽了一耳朵,神情為難地微變,随即硬着頭皮回來跟他禀了一句:「禀君上,貴妃親自做了羹湯,在殿外求見……」
「不見。」他眉也未挑,冷冷地道,手上狼毫穩穩地持續批寫奏章。
「咳。」秀吞了口口水,心下不免暗罵貴妃真是自個兒不長眼還連帶拖人下水。
「那個,禀君上,貴妃說若是您不見她,她便在殿門口跪守着,哪兒都不去。」
「那她就跪着吧。」他淡淡地道,「當初娶她之前,孤已清楚告訴她,孤只會給她名,若是皇後不允,孤是絕不會碰她一根寒毛,她自己也同意了,現在又出什麽麽蛾子?」
秀還未回答,殿門口處已傳來一陣騷動。
「君上!臣妾只求一見,請君上答允!」銀鳳貴妃再忍不住了,不顧皇衛軍的阻攔便想要沖進來。
元拓眸底的厭色更深了,手中狼毫一頓,對秀道:「去告訴她,現在皇後雖不在,可孤還沒死,她若不想乖乖待在自己的殿裏安享富貴,做她『風光八面』的大魏貴妃,那孤便遣送她回返北齊,讓她繼續做她『豔射四方』的北齊郡主!」
「諾!」秀興沖沖地領命,咧嘴一笑。「奴下立刻傳令去!」
不一會兒,殿門口便傳來銀鳳貴妃氣憤的高叫嚷罵聲,連腰間纏的銀鞭都要拿出手打人了,卻還是被皇衛軍給「暴力鎮壓」回她自己的寝殿。
得意洋洋的秀回到元拓身側,卻在看見眼窩下方暗青,氣色灰敗疲憊的君上時,眼圈兒不禁一紅。
唉,君上自皇後離去,就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若非憑着一股帝王矜傲之氣生生的挺住,恐怕人早已經垮了。
現在大魏上下文武百官,人人最盼望的就是皇後能早日歸來,否則他們傲視諸國、睥睨天下的君上還不知能不能撐下去?
「咳咳咳……」元拓弓着身子好一陣劇烈地喘咳,一手緊緊地捂着胸口,翻騰的氣血彷佛就要沖喉而出,嗓間湧現一抹腥甜,卻還是被他生生地抑住了。
「君上!君上,您要不要緊?還是傳禦醫吧!」秀大驚失色,急忙替他拍撫後背,哽咽道。
「孤……咳咳,無事……」他咳得漲紅的臉龐在最初的血色凝湧後,漸漸褪成了一抹病态的蒼白,疲倦地淡淡道:「霸下和睚管可傳來消息了嗎?」
秀強忍住鼻酸,溫言道:「君上莫急,兩大宗師出馬,必能很快就尋回皇後的。」
「……真的很快就能尋回孤的小法嗎?」素來尊貴霸氣的元拓擡起頭,慘白的臉龐掠過恍似稚兒般的脆弱和希冀之色。
秀淚水奪眶而出,卻是拚命點頭,鼻息濃重地道:「會的會的,一定會的。」
元拓眸底乍放狂喜光芒,随即又黯淡下來,聲音低微幾不可聞地喃喃:「小法她還會原諒孤嗎?」
小法,我真的、真的後悔了……
蒼天在上,孤以人間帝王之位向祢祈求,只求再見吾妻一面,孤願付出一切,傾盡所有——
「君上!」殿外,霸下的身形如鬼影似飛箭般急射而來,顧不得氣喘如牛地急急大喊:「皇後有難,請君上速速召禦醫前去相救!」
「你找到小法了?」元拓先是驚喜萬分地猛然站起,卻在下一刻臉色慘然大變。
「皇、皇後有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誰敢傷孤的小法?睚皆呢?睚訾何在?為什麽你們沒有護好孤的小法?來人!快傳禦醫——所有的禦醫随孤出行救人!」
魏宮好一陣瘋狂般的兵荒馬亂,不到一盞茶辰光,元拓高大的身影已親策胯下千裏馬撒蹄狂奔,當頭疾沖出皇城,除卻百名暗衛高手蹑身護行,接着是十數匹精良戰馬載着全部的禦醫緊跟在後,還有一千皇衛軍煞氣騰騰地緊密随護。
梅小法從來不知道,原來生孩子這麽痛……
簡直就像是下半身的筋骨血肉全部被絞擰着、撕扯了開來,腰肢宛然就要斷折成兩截,巨大的痛苦如大浪淹沒了她,一次比一次還要強烈,彷佛永無止境。
她全身上下汗濕得恍如自水裏打撈起來,緊抓着上方纏手的布巾,貝齒緊咬得嘴唇已血漬處處,拚力地使着勁,肚裏劇痛翻絞,可怎麽也生不出來,恍恍惚惚間,陳婆婆的聲音越來越遙遠,她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難産了!」陳婆婆驚悸的叫聲隐約穿過耳膜而來,阿爹和晉好像在哭在罵,還有砰砰砰在磕什麽的響聲……
她忽然發現這持續了一天一夜的巨痛和翻絞漸漸麻木了,下身濕漉漉的,刺骨的寒冷緩緩吞噬了她所有的感知,連濃重的血腥味都再嗅聞不到。
梅小法渾身再無一絲的力氣,只能靜靜躺着,雙腿大開,任憑下身血流不止。她……就要死了嗎?
這是老天爺給她的懲罰嗎?因為她的懦弱,她的自私,所以連她的寶寶,也留不住了嗎?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她脫力地痛哭失聲,慘白無血色的小臉冷汗涔涔,淚水無聲地決堤狂流。「是我害了寶寶……我不配做他的阿娘……」
不,不……她的寶寶,她……她的孩子不能有事……她要她的孩子好好活着……
「陳、陳婆婆……」她不知哪來又攢出了一絲力氣,緊緊地掐握住了陳婆婆的手,掙紮地仰起頭,汗濕的小臉上滿是堅定決絕之色,氣息低微地道:「剖、剖腹取子……我、我要孩子活……下去……」
「剖……剖腹取、取子?」陳婆婆驚恐得幾乎魂飛魄散,像是見着鬼般地瞪着她。「這這這……這怎麽能行呢?老、老婆子這輩子就沒殺過人……也拿、拿不穩刀的,不行不行,我不敢……而且你會死的!」
「只要他……只要他能活,就好了……」她蒼白如紙的臉上揚起一朵微弱的、卻溫暖寵溺至極的笑來,「我……我死,換他活……」
陳婆婆再也忍不住哭了,「傻孩子,可憐的兒啊……」
門外的梅父和晉已經哭跪在地,若不是梅小法下死命不準他們進産房,不讓他們親眼見到這血淋淋可怕的一幕,他們早就沖進來了。
「小法,你千萬不能放棄啊,阿爹要你和孫兒都平平安安的,阿爹不要你有事啊!」梅父痛哭失聲。
「小姑子,我去求魏帝來救你,他們魏宮裏一定有很多很多厲害的禦醫,你等着,我馬上去——」晉跳了起來,一抹淚痕斑斑的臉,大叫道。
「來不及了……」梅小法澀澀地苦笑起來,勉力維持住最後一絲力氣,懇求着陳婆婆道:「剖……剖開我的肚子吧……」
就在此時,緊閉的房門砰地一聲被踹開來,一個高大身影殺氣騰騰地沖了進來,卻在看到躺在血海裏的小人兒時,陡然一僵,雙腿幾乎癱軟倒地。
不,不……不可以……
「小、小法……」元拓雙眼赤紅如血,臉色灰敗慌亂心痛欲死,顫抖着手輕輕撫着她的臉,雙膝已一軟,跪跌在她榻畔。「小法,你不能有事,孤、孤是帝王,是天子,孤不準你有事……別怕,孤來了,一切有我,你……別怕。」
她怔怔地望着這張久違了近八個月的俊美臉龐,卻有一剎那幾乎認不出他來。他,變得好消瘦,好憔悴,原本合身的衣袍竟虛虛地罩在他消瘦的身上,就像是一個大病經年的人……
梅小法驀然心一酸,淚如泉湧,哽咽道:「君、君上,你……過得不好嗎?」
「你不在,孤又怎麽能好?」元拓淚眼迷蒙地看着她,貪戀的、憐惜又萬分心疼地将她緊緊抱在懷裏,俊臉埋在她冰冷汗黏的頸項間,激動地瑟瑟顫抖了起來。
「小法,孤求你……別離開我……孤已悔了,孤往後都改了……你別離開我……」
她也崩潰了,淚如雨下,支離破碎地低泣道:「君上……對不起……是我害了我們的孩兒……」
「不,是孤的錯,是孤沒有護好你和孩兒,可你放心,孤已經來了,往後你和孩兒都會好好的,孤等着帶你們回家——」他喉頭被淚意哽住,猛然回過頭對門外大喊,猶如受傷野獸般怒咆:「禦醫!快來救孤的妻和孩子,若是他們母子有半分閃失,孤要了你們全族腦袋!」
禦醫們急急奉诏而入,惶恐得滿頭大汗,卻在見到皇後難産危急的模樣,心下一個咯登——
皇後、皇後此刻情況不妙啊!
可是眼見猶如瘋獸般死命怒吼的君上,還有他們全族數千人的性命,禦醫們哪還敢有半分遲疑,立刻把脈的把脈,施針的施針,煎藥的煎藥,火速搶救皇後與皇嗣于生死一線間。
而由始至終,元拓都緊緊擁着梅小法,誰勸也不放,他要親眼看着她和自己的孩兒平安降生,他要親身護着他的愛妻平安無事。
「君上,宮口開了!」終于,禦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