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學的四年過得很快,似水年華也留下了一些或歡喜或憂愁的印記。
第一年的時候,過佳希的堂弟豆豆被幸運地告知心髒沒有新的問題出現,只是要多注意休息,而下半年四月過叔叔在體檢中意外發現肝髒有問題,進行了肝髒部分切除術。
第二年的時候,過佳希加入校廣播臺,成為主持人之一,她的業餘生活豐富起來,此外爸爸媽媽的事業進展順利,由于忙于拓展,和她相聚的時間越來越少。老同學歐陽俊男複讀後以高分考入理工大學的建築系,他有時候會來找蘇小非聊天,不知是不是巧合,每一次都會被過佳希碰見。
第三年的時候,何消憂和許亭彥分手後又複合,蘇小非依舊在原地等待,過佳希寝室的同學幾乎都找了男朋友,唯有她樂于單身,暑假的時候去一家電視臺實習,無意間發現自己對這一行是真的很喜歡。
第四年的時候,過佳希忙于考試和實習,最終憑借綜合分數全年級第二的名次被學校推薦到一家知名外企工作,她考慮了三天後放棄了這個好機會。
她選擇的是去悅新傳媒實習,職位是一名編導,幫她引薦的是一位姓陸的學姐,大她兩屆,很有實力,現在悅新擔任內容總監。
開始的兩個月簡直可以用兵荒馬亂來形容,作為新人,她要學習的太多,除了跟着記者外出采訪,寫稿子和編片子之外還有各種雜事等着她去做,像是接電話、複印文件、打掃衛生,不誇張的說,有連續十天的時間,她每天只睡四個小時。
慶幸的是,她在大學四年裏參加過很多的活動,也兼職過一些工作,積累了不少的社會經驗,懂得如何和前輩溝通,怎麽處理和同事之間的矛盾,以及主動去争取機會,因此艱辛的兩個月過去後,她順利地留了下來。
得到好消息的當天,過佳希請朋友們吃飯,包括何消憂、蘇小非和歐陽俊男,他們可有一段時間沒有聚餐了。
說說這幾個老同學。
何消憂還沒有找到工作,一方面是因為高不成低不就,另一方面是她凡事都需要征求許亭彥的意見,而許亭彥連續否定了她好幾個自己做出的選擇。
蘇小非已經進入一家生态科技開發公司工作,薪水不錯,前景也好。
歐陽俊男還有一年畢業,他暫時除了考研之外沒有其他打算。
大家聚在一起談的最多的就是學業和工作,感情的話題誰也不敢輕易去碰,因為誰都知道蘇小非一直沒有放下,大學四年他默默地守着何消憂,不敢走近一步,卻也不舍離開她的生活圈子,維持自虐的精神一直到現在。
吃到一半的時候,許亭彥開車來接何消憂,他照例微笑地和她的朋友們打了招呼,紳士地幫忙買了單,然後再帶走自己的女朋友。
何消憂走後,蘇小非的目光沒有了神采,一個人拿起筷子輕輕地敲打酒杯。
沒多久後他們散了,蘇小非騎車回家,歐陽俊男和過佳希同路,一起去乘坐地鐵。
歐陽俊男向來話不多,蘇小非在的時候還會輕松地說幾句,到了和過佳希獨處就變得擠不出一句話,只管低頭走路,幸好過佳希已經習慣了,深知這位老同學的脾氣,不說話不代表心情不好,只是不想說而已,于是她也開始想自己工作上的事情。
正當她思緒游離的時候,聽到歐陽俊男開口問:“你為什麽不找男朋友?”
“啊?”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歐陽俊男低垂眼眸,又問她:“我一直想問你,你和那個研究生還有聯系嗎?”
“哪個研究生?”
“就是讀高中的時候解開那道題的人。”
有一瞬間,過佳希沒明白過來他說的是誰,片刻後知道了,笑着說:“哦,是他啊,早就沒有聯系了,你怎麽突然問這個?”
“我忽然想到就問了。”
過佳希打開礦泉水的瓶蓋,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水,再瞟一眼身邊的人,察覺歐陽俊男皺着眉,表情十分複雜,不知道在愁什麽的模樣,她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平心說,這些年歐陽俊男的外表變化很大,為了減肥他曾經堅持每天跑一千米,終于從兩百斤減到了一百四十斤,此外他還研究出适合自己的穿衣打扮,業餘愛好多了一項是收集限量款的球鞋,現在走在路上回頭率很高,在學校也是公認的潮男。
有時候,她看着他清俊的臉已經想不起他高中時候的模樣了,那個咬着筆杆,絞盡腦汁盯着數學題的胖男生……若非性格沒有變化,她都不敢說自己認識過他。
聽蘇小非說,最近有一個說話嗓門很大的學妹在追他,但他竟然當面把她罵哭了。
真的是不解風情。
地鐵車廂的人很擁擠,他們勉強站在一個角落,幾乎背貼着背。
過了沒幾分鐘,過佳希的手機就快沒電了,她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出網頁,把手機放回包裏,呆呆地看一側的廣告海報,忽然間,像是錯覺一般,她垂在身側的一只手被輕輕握住,她愣住了,悄悄回頭一看,歐陽俊男依舊低着頭,從她的角度看,他好像是睡着一般,當她的目光往下,明确地落在他們相握的手上,知道這不是自己的錯覺。
但是她不能選擇立刻甩開,那樣太尴尬了,只能等他自己松開,但等了十秒鐘,依舊沒有等到他松開手,相反的,她感覺到他手心冒出了一片汗。
第二十秒的時候,他飛快地松開手,就像是睡醒了發現自己無意中碰到了她一般。
又過了五分鐘,過佳希說:“我到站了,再見。”
說完她迅速跳下了車。
深呼吸,然後放松心情,她悠然轉身的時候卻吓了一跳,歐陽俊男竟然也跟着下車,就站在她後面。
“你不是還沒到嗎?怎麽下來了?”
“我忘記和你說一句話。”歐陽俊男的耳朵很紅,看着她的目光比平常深切很多。
“什麽?”盡管這麽問,過佳希已經猜到他要說什麽了,這樣的眼神太熟悉了。
對面的地鐵呼嘯而過,站臺上人數寥寥,一切變得空曠而安靜,他們面對面地站着,彼此都認識到接下來的對話會讓人很尴尬,尤其是過佳希,她心裏很為難,不知道該怎麽拒絕才能不傷害他的自尊心。
沒想到的是,歐陽俊男的目光淡下來,臨時改變了主意,漫不經心地說:“我一直沒當面和你說一聲謝謝,如果不是你當年送我那本書鼓勵我,我不可能考上建築系。”
過佳希懸着的一顆心緩緩落下,微笑着說:“不是,我認為這完全是你自己的實力,和我沒有關系。”
“總之,謝謝。”歐陽俊男收回了目光,“就這樣,沒別的事,你快回去吧。”
“好,改天見。”
之後的日子,過佳希回憶起歐陽俊男的眼神都覺得似曾相識,她和他有過同樣的體會,當站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決定孤注一擲把心裏話告訴他時,那一刻的世界被劈成兩半,一半是光,一半是黑暗,在得到他的回複前,她就站在中間,既充滿期望,又懼怕跌入谷底。
幸運的是,他沒有讓她說出口,而那一天歐陽俊男也沒有說出口。
這些年,關于感情她讀到過一句很有感觸的話,大致意思是,如果男生要拒絕一個自己不喜歡,但真心喜歡你的女生,盡量在她沒開口之前就表明自己的态度,拒絕之後也不要讓別人知道她追過你,換言之,女生也一樣。
在感情上,所有人的自尊心都很寶貴,誰也沒資格任意去傷害誰。
這是鐘言聲教會她的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可以忘記他那個人,但不能忘記這一點。
周一,悅新傳媒開晨會,确定了一周的工作任務,等分派到過佳希手裏的是和王牌節目《二十四小時》下個月第一期的拍攝對象聯系時間和地點進行拍攝前的采訪。
這檔節目會找在不同領域中有新鮮特點的年輕人作為主角,從旁觀者的角度,客觀地記錄他們的工作和生活,因為真實的故事有感染力,很受觀衆喜愛。
“之前那個收養二十多只流浪貓的九零後因為臨時有變故拒絕了我們。”陸星楠把一份資料遞給過佳希,“這是新找來的人,是任總的朋友介紹的,雙方都答應了,所以不用申請選題了,直接就定了。”
“好的。”
過佳希接過後立刻打開一看,然後目光就定住了,好半天後才從他的姓名上挪開。
“他是一個建築工程師,二十九歲,目前在研究所工作,修複過歷史遺址,大致就是這樣,具體的聯系方式資料上都有,你負責和他保持聯絡。”陸星楠說完抓起桌子上的速溶咖啡袋就往休息室走。
過佳希有些茫然,好像第一次對工作上的問題如此手足無措,等冷靜下來,她拿出手機翻了很久,找到那個四年未撥的電話,對着通話鍵,一時間按不下去,只好先放下,等片刻後再拾起,還是按不下去,就這樣反複幾次後,她才撥通了電話。
大概不到十秒鐘,她聽到那頭傳來聲音:“喂?”
她的心一提,當下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趕緊挂電話,這個聲音實在太有存在感了。
“過佳希?”他主動問。
“沒錯,是我,好久沒聯系了。”她在他的聲音中迅速平靜下來,很有禮貌地說,“是這樣的,我目前在悅新傳媒工作,這裏有一個節目是我們任總的朋友親自聯系你,聽說你答應了……”
說到一半,她發現自己說的話完全不利落,竟然還冒出“聽說”這個詞……
“對,我答應了,是我們主任介紹的。”他接着她的話說下去。
“那我們盡快見一面吧,做一個采訪,再商量一個讓你滿意的拍攝方案,時間地點由你定。”
“周六下午,在我工作單位旁邊的餐廳可以嗎?”
“好,到時間我再聯系你。”
她挂下電話,重新看一看屬于他的那份資料,上面寫着他兩個月前從別的城市轉入了本地的研究所,地址在碧疏路上,巧的是和她小時候住的霞光巷離得不遠。
一想到即将要和他見面,她有些恍惚,好像這不是真的,本來以為他已經是一個快被時光塵埃淹沒的名字,偶爾回憶起來,沒有了失意的那部分,只剩下天湛藍、風微瀾。
相見沒有想象中的尴尬。
當天,過佳希走進約定好的餐廳時發現除了約見的對象之外竟然空無一人。
鐘言聲早到了十五分鐘,坐在其中一張沙發上,什麽也沒做,只是等人。
過佳希在和他眼睛對上的一瞬間,好好地看了他一會兒,他真的沒什麽改變,穿了一件合身的白襯衣,除了瘦了一些,眼神依舊幹淨篤定,和以前一樣,總能讓她立刻想到一個詞叫海平如鏡。
她在看他的時候,他同樣也在看她,在他眼裏,她有了不小的變化,變得纖細高挑,穿衣風格一看就是初入職場,充滿活力的新鮮人,幾乎找不到當年的學生氣息,關于這些他當然也想到了,但親眼看見她時發現她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特別一些。
“好久不見了。”她主動打了招呼,坐在他對面,“你想喝什麽?我請你。”
“我已經點了兩杯飲料。”他說。
“是嗎?那太謝謝了。”她很真誠地說,決定趁着氣氛還不錯的時候直奔主題,“我這兩天做了一些功課,大致了解了一些和你職業有關的知識,總結了幾個問題,主要是過于修複過程中的一些困惑,你可以幫忙回答一下嗎?”
“可以,你随便問。”
她有些意外他如此好說話,通常采訪對象會比較在意提的問題,回答得也很謹慎。
剛好服務生端上兩杯飲料,打斷了他們,等服務生退下後,他把咖啡給自己,把盛着牛奶的玻璃杯推給她。
牛奶?她在心裏詫異了一下,表面卻不動聲色,把杯子往裏推了一推,看向他的目光帶着明顯的誠意,溫和地問:“那麽,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開始吧。”
“我想知道,在你看來,現階段修複古建築的過程中遇到最大的難關是什麽?”她一字一字說得很清楚。
“木料缺乏,因為森林資源短缺,建築市場木材供不應求,加上受工期和資金的限制,不能事先買進木材等待自然幹燥。”
“修複中的不改變原則主要是指的是?”
“這個針對的是石建築、石窟寺、壁畫等修繕工程,不改變原來的造型、結構、材料和工藝。”
“在整個過程中,你有沒有感覺自己缺乏過耐心?”
他想了想說:“目前為止還沒有。”
就這樣,一問一答進行得很順利,問到三分之二的時候,她聽到他提醒了一句:“你的飲料還一口都沒有喝。”
她停下筆,看了看手邊的牛奶,然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甜味很淡,新鮮可口。
“下一題是什麽?”他主動把話題帶回來。
等做完簡單的采訪,她開始和他商量拍攝的場景和內容,并表示以他的喜好為先,誰知他真的沒有任何想法,對她說:“這些你決定就行了,我沒什麽意見。”
他真的太好說話了,連連出乎她的意料,于是她提議在他的生活和工作兩部分取景,跟蹤拍攝,剪輯成一天,他同意了。
兩個小時內完成了工作任務,過佳希輕松不少,合上策劃書,喝完手邊的飲料,和他說了一聲後走去洗手間,洗手的時候已經決定出去後盡快和他告辭,畢竟他們也沒什麽可敘舊的。
當她走回座位,看見他有些無聊似地把兩枚硬幣立在桌子的邊沿,這喚起了她記憶中的一幅畫面,她脫口就說:“我記得你可以把兩枚硬幣豎着疊起來。”
他聞言拿起其中一枚硬幣輕輕放在另一枚上方,确認:“這樣?”
“對,就是這樣,我嘗試過,但是一直失敗。”
“這個沒什麽訣竅,多練幾年就可以疊上去了。”
她有些訝異,沒想到他為這樣一件小事練習那麽久。
他就此稍微解釋了一下:“因為初中的課程太無聊了,我不想聽課就在抽屜裏練這個打發時間。”
“這是聰明學生的權利,因為老師喜歡你,所以看見你在分心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你倒說錯了,我當時的語文老師很不喜歡我,她會在我睡覺的時候擡起高跟鞋踢我的膝蓋。”
“真的假的?”她不太相信他曾經有那麽一天。
“這樣沒什麽好驕傲的事情,我為什麽騙你?”他慢慢地反問。
她笑了,緩緩地說:“也是,這沒法給你增加什麽光彩,和小時候吃冰棍吃壞肚子送去醫院一樣。”
氣氛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輕松下來,好像是回到幾年前,他們偶爾聊天的時候,她喜歡聽他說任何話,那是她忙碌學業中唯一能偷閑的快樂時光。
沒想到時隔幾年之後,他們還可以像是普通朋友一樣坐下來聊幾句,不是寒暄,也非吹捧,說的僅僅是很小的事情。
走出餐廳,正值夕陽西下,霞光漫天,有些沉醉不知歸路的意味。
他們不同路,就在此告別。
她轉過頭來,撥了撥被風吹亂的頭發,本來想對他說自己四年前已經知道鐘老師病逝的事情,為此感到很遺憾,不過轉念一想,她再遺憾也比不上他的萬分之一,時過境遷,再提起這事也是徒徒讓他傷心罷了,不如不說這個,于是開口說:“你保重身體,平常多休息,拍攝之前我會聯系你的。”
“好的。”
“還有……以前我太孩子氣了,對你做過很多幼稚的事,你別放在心上。”
畢竟接下來有工作聯系,有些話還是盡早說清楚比較好,省得在相處中産生尴尬。
又一次出乎她的意料,他沒有裝糊塗,看着她的表情當真是像是大人對曾經鬧過笑話的小朋友一樣,語氣也很坦然:“如果你擔心我的想法,那我實話告訴你,我從不覺得那有什麽幼稚。”
她沉默了,一時間不知該怎麽接話。
“你放心,我從沒打算告訴別人,以前沒有,以後更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