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紅豆這東西,要比田裏的那些稻子、麥子一類的好伺弄。
下川村種了那麽多年的地,還從來沒哪戶人家在自家地裏種小豆的。梁玉琢是頭一戶。
薛良得知的時候,還想讓媳婦去找琢丫頭說說,可別由着性子浪費了幾塊好地。只是薛高氏還沒來得及應下出門,一天到晚在村裏晃蕩的薛荀找了過來。
“琢丫頭家裏的那五畝地,不是梁家自己的麽?”見薛良點頭,薛荀打了個哈欠,“既然是人家自己的地,要往裏頭種些什麽,就不是村裏好管的了。哪怕明日她往地裏種個搖錢樹出來,那也是人家自己的東西。”
薛良顯然知道這個理,可他本就不是因為這個才生出擔心:“琢丫頭家裏的情景,你也是知道的。梁秦氏是個婦道人家,沒什麽主意,将家裏的這五畝地都交給了閨女打理也是自然的,可琢丫頭才多大?這麽點大的孩子,突然想着要種什麽小豆,怕是閑時聽人說了什麽,就由着性子胡來了。”
薛高氏顯然也是這個意思。
薛荀瞧着兄嫂二人臉上的神情不似作僞,咳嗽兩聲,壓低了聲音:“那小豆種,你們知道誰給的嗎?”
薛良搖頭。
他只聽說梁玉琢不知從哪裏找來了小豆種,還給家裏的地種上了,至于豆種哪兒來的,他卻沒仔細問。想來是讓人進城給買的,不然又能從哪兒得來?
平和縣這一代幾乎沒什麽人種小豆,大多是從城裏開集市的時候會有隔壁縣的村民過來販賣。
可這幾日也不見縣城裏開過集市啊?
“那小豆種,是咱們指揮使給的。”
沒等薛良反應過來,薛高氏一聲低呼:“是如今住在山裏頭那位貴人?”
薛荀早年也是個混不吝的,後來也不知怎的,入了鐘贛的眼,成了錦衣衛的一員。雖位子低,可到底吃的是公家的飯,也比下地幹活強。自然,薛良夫婦倆對提拔弟弟入錦衣衛的貴人也向來是萬分敬重的。
薛荀點頭:“那日琢丫頭家裏的田下種的時候,我就在附近,一眼就瞧見了指揮使身邊的人。也聽見了他同琢丫頭說起種子的來路。”
薛荀這話一出,薛良便沒了聲音。
他是見過薛荀口中的那位指揮使的。雖然不知道這錦衣衛裏頭到底是怎麽排資論輩的,可錦衣衛的大名在整個大雍也算是威名赫赫,能在那種地方當上指揮使的可不會是像薛荀這樣混不吝的人。
更何況,自從山裏頭的宅子歸了那位貴人後,下川村的地也随着地契都到了那位的手裏。薛良由此同貴人見過一面,村裏那些租賃來的地,要種什麽該種什麽,都得看那位的意思。那會兒只說照着以前的來,他便回村說了這事。于是原先種稻子的依舊種的稻子,沒見種上別的東西。
“可琢丫頭家裏的地……是梁老頭當初分給秀才的自家地,怎麽種子……怎麽種子是貴人給的?”
“這我就不清楚了。”薛荀摸了摸鼻子,“興許是覺得咱們村過去種的不太好,想試着種別的,可又擔心大夥兒一時半會接受不了,就叫琢丫頭給試試?”
雖然知道薛荀這話不過是猜測,薛良還是瞪了他一眼,扭頭嘆了口氣。
“就怕少種了一畝地的稻子,琢丫頭家明年春天要交的沿納會不夠。”
“這個……應該不會差這麽多吧……”
薛良的擔心,梁玉琢毫不知情。
鐘贛送來的小豆和稻種,她已經全部種下了。
比起村裏其他人家,她家的地是最晚下種子的。可梁玉琢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卻一點兒也不擔心。接連幾日都是照常出門,給湯九爺打掃打掃院子,幫着徐嬸洗洗菜,給家裏的雞喂喂糧,又或者到田邊瞧瞧情況。
總之,梁玉琢這日子過得絲毫不馬虎。
二郎邁着短腿跑來找她的時候,梁玉琢正蹲在田邊打量自家的那幾畝地。
“阿姐,阿娘叫我來喊你回家!”
被二郎從背後撲了個結實,梁玉琢差點摔進田裏,好在慌忙中穩住身子,這才被摔得滿身是泥。她一回頭,把背後的二郎抓進懷裏,輕輕拍了兩下小孩肉墩墩的屁股。
“阿娘有沒有說找我做什麽?”
“沒呢!”二郎咯咯笑,粗短胳膊環着梁玉琢的脖子,“阿姐,我還想吃上回給的糖。”
上回七夕,梁玉琢去城裏是同秦氏打了招呼的。回來的時候得了錢,買了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和布料後,又給二郎帶了些小孩子喜歡的小玩意兒跟零嘴。二郎說的糖,就是她從城裏買的,一小包就要了二十來文。對于當家才知柴米貴的梁玉琢來說,還是有些小心疼的。
可瞧着二郎這副饞嘴的模樣,她卻心底一軟,沒來由地算着什麽時候該進城一趟了。
梁文沒了之後,秦氏雖然一下子塌了天,可好歹撐着口氣生下了兒子。有了兒子,梁文雖然死了,可到底有了後,秦氏為了這個後,又撐着開始仔細過起日子來,哪怕家裏沒幾口吃的,也要緊着給兒子。
如此一來,大女兒梁玉琢就被忽略了下來。
梁玉琢還記得自己當初頭一回瞧見這具身體的樣子的時候,驚得怎麽也不肯相信竟然已經十四歲了。
她自己十四歲的時候有這麽瘦弱麽?瞧着竟然像是只有十一二歲的模樣,又瘦又小,就剩下一雙大眼睛看着還水靈一些。她那會兒還摸了摸自個兒的胸,十四歲的年紀,竟然連對小籠包都還沒長出來……
等到她好不容易适應了穿越後的生活,她心底對原身還是很同情的。換作是她,遇到這樣的情況,別說才一年就成了這副瘦骨嶙峋的模樣,估計半年還沒到,她早就要瘋了。
“阿姐,你在想什麽?”
大約是一路上沒聽見阿姐說話,二郎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面頰,沒來得及拿開,卻被梁玉琢抓着輕輕一口咬在了手指上。
“阿姐在想,這小豬蹄髈什麽時候能長大些,好讓阿姐剁了下鍋煮一煮。”
她咬得很輕,說話時眼角還帶着笑,二郎被她逗得咯咯直笑,差點就從梁玉琢的懷裏笑到滑下去。
姐弟倆回了家,秦氏已經做好了飯菜。
簡單樸素的三菜一湯,熱騰騰地從竈房裏端出來的時候,莫名就要讓覺得熱的慌。
二郎先前在外頭跑,這會兒正有些熱,更是沒胃口吃飯。秦氏捧着碗哄了一會兒,見他怎麽也不肯吃,只好嘆口氣作罷。
梁玉琢咽下嘴巴裏的一口飯,敲了敲桌子。二郎随即扭過腦袋看她。
“阿姐過去是怎麽教你的?”梁玉琢說着挑了挑眉,“男子漢大丈夫,怎麽會連一碗飯都吃不下去?梁學識,你是小姑娘嗎?要不阿姐明日就到村裏說清楚,咱們家沒有二郎,就有個小二娘。”她頓了頓,隐去眼底快憋不住的笑意,瞧着滿臉通紅的二郎繼續道,“算了,等吃完這口飯,我就去隔壁徐嬸那兒,同俞大哥二哥他們說一說……”
她話沒說完,二郎已經丢下原本在玩的小玩意兒,伸手就要自己去抓碗。
秦氏滿臉欣喜,說什麽都要幫着喂。二郎卻擡起頭瞪圓了眼睛,硬撐着要自己來。
梁玉琢瞧着這對母子的動靜,心底吹了聲口哨,低頭把碗裏最後幾口飯給扒拉幹淨。
吃完飯,二郎的肚子已經圓滾滾的,邁不動腿了。梁玉琢索性拖着他在自家院子裏走動起來,看看雞回沒回巢,看看邊上種的一小塊菜地長了多高的菜。
等到秦氏從竈房出來,姐弟倆已經搬了凳子坐在院子裏仰頭數起了星星。
秦氏一直站在邊上沒有說話,要不是隔壁徐嬸突然喊了一嗓子,她還就真的一直在出神。
“阿姐,徐嬸的嗓門真大。”
二郎窩在梁玉琢的懷裏,聽見隔壁的說話聲,壓低了聲音吐舌道。
梁玉琢忍笑,捏了捏他的臉頰,沒仔細去聽隔壁究竟在說些什麽,反正左右都是徐嬸的家事,她也不好偷聽。
“二郎。”
秦氏這時候喊了一聲。瞧着姐弟倆同時回過頭來看,她咳嗽兩聲:“二郎,你先回屋,阿娘有話要同你阿姐說。”
二郎顯然有些不樂意,方才阿姐正指着天上的星星同他說故事呢。可梁玉琢在背後輕輕推了他兩把,他也只好跳到地上,一步三回頭地看着阿姐,悶悶不樂地進了屋。
二郎有些不情願地關上門。梁玉琢這才收回目光,扭頭看向秦氏。
“阿娘,你有話就說吧。”
秦氏自從上一回母女倆的一次談話後,再沒找過梁玉琢進行這樣私下的交談。這次叫二郎出門找她,梁玉琢就知道,秦氏一定是又想說些什麽了。
好在秦氏不是個主意大的,她倒是不怕秦氏突然間就做了什麽決定,然而也不商量一下直接給答應下來。
“學堂那邊……學堂那邊的先生,今日過來說……過來說……”
“是說往後起就不再給家裏添錢了嗎?”
秦氏緩緩點了頭。
梁玉琢卻沒來由松了口氣:“阿娘,學堂那邊的情況你是知道的,這一年多以來,學堂那兒之所以一直給家裏送錢,那也是看在阿爹過去是在學堂當先生的份上。如今阿爹沒了,給了一年多的錢也是差不多了,總不能咱們家一直賴着……”
“可是你阿爹是為了他家才沒的!”
秦氏的聲音突然拔高。
梁文的死說起來的确是場意外。下川村的學堂原是村裏一個富戶辦的,請了梁文當先生,除了一部分束脩,那富戶還會給梁文一些銀錢。富戶家的孫子只比梁玉琢大了一兩歲,正是意氣奮發的時候,那日邀了梁文進城,又請他上酒樓吃酒。哪裏想到,少年郎無意間沖撞了不該沖撞的人,混亂間梁文為了護着少年郎,被對方随身帶着的打手圍住,活活給打死了。
出于愧疚,那富戶自梁文死後,就一直每月送錢給秦氏。秦氏雖恨他家的連累,卻也得為生計考量。于是那每月送來的銀子,就成了秦氏心裏頭的一根刺,月月令她想起夫君慘死的模樣。只是如今突然斷了這筆錢,她心底卻怎麽也不能好過。
“阿爹是沒了,可我們家不能靠着他們過一輩子。”梁玉琢心底嘆氣,“如今我也能為家裏掙錢了,阿娘若是記挂着阿爹,就好生照顧二郎,等二郎長大了出人頭地了,阿娘也好給阿爹燒一炷香,同阿爹說說話。”她瞧着秦氏眼眶裏的眼淚下一刻就要往外滾,到底有些不忍心,“不如這樣,我明日進城一趟,去問問他們怎麽突然就斷了這筆錢?”
梁玉琢如今腦子裏并沒有太多過去的記憶,關于梁文的那些事,大多還是從徐嬸的口中得知的。可也依稀知道,梁文為了那富戶的孫子枉死後,村裏的老一輩都是出了面的,那富戶也是答應每月給她們孤兒寡母一些銀錢過日子,這筆錢要一直給到二郎及冠為止。
可如今,二郎才不過三歲多,那家卻迫不及待停了銀錢,仔細說起來,倒也的确該問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