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宛遙姑母的醫館在西市最熱鬧的一片區域內。

春天帶來的寒疾還未過去,鋪子裏咳咳哼哼的,全都是人。

堂下排着兩溜長隊,宛遙和陳大夫各自忙碌,因為有她在,也免去了陳先生看女病人的麻煩。

緊接着坐上交椅的是位老婦,步伐很蹒跚,擡手捂住耳朵,直說嗡嗡響個不停。

宛遙讓她把胳膊放下來,“婆婆,您這病是多久開始的?”

“啊……快有五日了吧。”

“平日裏睡覺怎麽樣?”她問完,餘光卻不經意掃向一遠處坐着喝茶的那兩個人,仍是一高一矮,相貌平平無奇,周身壯得像頭牛,和四下咳得快上天的病患們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反差。

二人冷不防碰到宛遙的視線,便趕緊此地無銀三百兩地避開。

她忍不住皺眉。

“平日啊?倒也沒什麽,就是夜裏三更左右得醒來一回。”

“老人家耳鳴是腎氣不足所致。”宛遙挽起衣袖,“兩手蓋耳,以掌根揉耳背即可……來,您把眼閉上。”

對方依言閉目。

她将其雙耳覆住,輕輕按揉耳竅,節奏舒緩适宜,如此約莫過了半盞茶,老婦隐約感覺耳朵眼中有些發癢,就在此刻宛遙提醒道:“可以了,您睜開吧。”

她撤回手的同時,耳目驟然通明,連視力都清亮許多。

“這會兒耳中還嗡嗡叫嗎?”

“好多了,好多了。”她轉過來連連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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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遙笑笑,“回家後,若再有耳鳴就照我方才的樣子做,堅持一個月便能痊愈。”

“謝謝啊,謝謝。”

“我現在給您通一下經脈,把手伸出來。”她從抽屜中取出金針,正要紮下去,旁邊就聽到兩個等候的年輕男子在閑談。

“今日城郊怎麽那麽多的官兵?擂鼓震天的,又在演武嗎?”

另一個奇道:“你還不知道麽?陛下犒賞三軍,辍朝三日以示慶祝,這會兒開了西郊獵場在打獵呢。”

“三軍全都在?那淮山不得被他們掀掉一層皮啊!”

“你傻呢。”後者鄙夷道,“能陪陛下打獵的,自然是軍中的精英。”他豎起食指,“怎麽也得是中郎将往上數……”

“西郊獵場……”宛遙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語。

自打前天見過項桓之後,已經好幾日沒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封了個什麽。

“姑娘,姑娘。”對面的老婦喚了半天,她才回過神,後知後覺的“啊”了一聲。

“你這針還紮不紮了?”

宛遙不經意一垂眸,發現金針牢牢地被她旋進了木桌裏,忙飛快拔起來,心虛地朝人家抱歉:“對不起啊。”

老婦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大概也是不太明白這個小姑娘的手藝為何時好時壞的……

早春時節萬物複蘇,林子裏的大夢初醒的野物撒丫子滿地跑,空氣中交織着箭雨疾馳的聲音。

一只才從洞內冒頭的灰兔在四下的重重危機裏瑟瑟發抖,剛探頭探腦地邁了一步,就被迎面而來的一支箭矢斜穿了心口,當場喪命。

那馬匹卻并不停歇,途徑此處時,馬背上的人只輕輕彎腰一提,便将獵物撈在手,身後是盈箱溢箧的飛禽走獸。

餘飛開弓慢了半拍,見狀不由有些酸溜溜的,眼見項桓拎起野兔打量,忍不住說:“哇,你也太狠了,兔子這麽可愛,幹嘛要殺兔子?”

背着長.槍的少年微轉過身,“你的馬也很可愛,為什麽要騎它?讓它騎你啊。”

他收起獵物,驅馬前行時還不忘撂下話,“別裝了,這輩子做的孽還少了嗎?就算去打牌位供起來,整個祠堂都不夠你塞的。”

餘飛嘿嘿笑了兩聲拍馬跟上去,搖晃着他那顆大頭,“你少打我馬的主意,大司馬賞的,貴着呢。”

項桓沒搭理他,走出不遠,前面的松樹下正有一人挽弓仰首,似乎是在搜尋頭頂的飛鳥。

“子衡。”

他喚了一句,那青年便收了弓,調馬側身,朝他和煦一笑。

“小桓。”

宇文鈞和餘飛一樣都是他在軍中結識的同袍,和餘大頭不同,宇文鈞年長他近十歲,是季将軍的外甥,素來老成持重,弱冠之年已官拜中郎将,如今大捷歸來又直接官升四品,是朝內朝外皆看好的武官苗子。

“你怎麽樣,有什麽收獲?”

宇文鈞笑着搖頭,“不及你,只是幾只雪雁罷了。”

餘飛緊随而上,聞言豔羨道:“雪雁好啊,雪雁肉緊實着呢,烤起來賊香!”

他自打臉堪稱神速,大概是因為頭大的緣故,抽兩下不疼不癢。

項桓的箭矢消耗得很快,不多時箭囊已經空了,三個人轉悠了一圈,開始慢慢折返回去。

演武場上,打獵的皇親國戚和士族武士們紛紛滿載而歸,正中的臺子有人在比武,兵刃的交擊聲尖銳刺耳。

項桓在營帳門邊下馬,有侍從近前收拾獵物,他和餘飛、宇文鈞三人從外圍走,不時瞧着場上激烈的戰事。

那位居高而坐是鹹安皇帝,他的年紀約莫三十出頭,眉眼陰冷,好似永遠看不出情緒。

“子衡,飛兒,小桓——”

臺子左邊的案幾前,一名黑袍将軍擡手招呼他們。

項桓等人急忙跑過去,季長川便命人看座。

宇文鈞:“舅舅。”

項桓和餘飛恭敬道:“大司馬。”

三個人年紀相仿,皆是季長川手底的親兵,也算半個徒弟,平日在私下推杯換盞是常有的事。

“來得正好,來來來——”季長川挪了些許位置,騰出視線,“劉指揮使家的公子與越騎将軍對陣,你們也都學學。”

場上一刀一劍兩廂較量,很顯然持刀的年輕人更站上風,他身形靈活,攻勢淩厲,刀鋒劈在地上時還有分明的裂痕,想來力道不弱。

餘飛本就是用刀的,全程看得津津有味,專心致志,而旁邊的宇文鈞,目光卻不自覺落在了演武場對面的人身上。

那是名武将,虬髯微白,輕甲披身,雙眼淩厲如電,摁膝大馬金刀地踞坐着。盡管他尚在與鹹安帝談笑風聲,可周身的氣魄也仍舊讓人退避三舍。

長風卷起玄色大氅滾滾鼓動,像一頭雄獅,不怒自威。

“舅舅,他……”

季長川還未開口,眼前忽多了一個大頭,餘飛湊了過來,“他?那人誰啊?”

他擡手把這顆腦袋撥到一邊,解釋說:“是武安侯,袁傅。”

項桓聞言似有所動地擡眸,“原來他就是袁傅?”

在大魏,袁傅幾乎是家喻戶曉的人物。

這得從二十多年前說起。

那會兒還是當今陛下的父皇——宣宗皇帝當政。

據說宣宗老年時昏聩無能,又沉迷美色,導致封地的藩王接連謀反,叛軍一路從淮南道殺至長安,兵臨城下。

倉皇中他只能帶着百官逃往蜀地,以益州為陪都。這便是後來史書上有名的“鳳口裏兵變”。

此後的長安淪陷了七年,而最終平定叛亂的,是那時年僅十九歲的袁傅。

“據說袁傅攻入長安城前,其母與其兄俱在城內,叛軍首領在城牆上拎着他母兄遙遙吶喊,若要救其性命,立即退兵十裏。

“他話剛說完,兩支長箭就破風而來,一支射死了袁母,一支射死了他親哥哥,緊接着的一支正中這首領的咽喉。”

季長川自飲了一杯酒。

當年,十九歲的袁傅踏着至親骨肉的屍體帶兵殺進皇城,從始至終他連眉頭都沒皺過一下。

自此袁傅平步青雲,威震南北,對于大魏百姓而言是個不敗的神話,但對于文武百官甚至皇帝而言,也許就是噩夢了。

“真狠。”餘飛嘆道。

宇文鈞笑笑,“不狠也當不了大魏第一人。”

這大約也是二十六年來無人能動搖得了他在朝中地位的原因之一了。

坐在身側的項桓靜靜地不說話,他像是望着場上瞬息萬變的刀劍,又像是透過那些刀光劍影看着別的什麽。

“十九歲功成名就啊,還有那暴脾氣……”季長川輕聲叨念,轉目掃到那個頑石一樣的少年時似乎想到什麽,正要發笑,演武場裏比試的兩個人卻突生變故,持刀的劉家公子被指揮使一劍崩得武器脫了手,而好巧不巧,那柄刀的刀尖去勢難收,竟直逼武安侯。

在場的人臉色驟然大變,鹹安帝幾乎是蹭地一下站了起來,唯有季長川還一副懶散模樣。

袁傅彼時正在垂眸喝茶,耳畔聽得風聲靠近,淩厲地一擡眼,他長臂伸出,迎向刀光徒手接住了那柄長刀。

動作何其利落!

袁傅放下茶杯,忽将刀柄掉了個頭,淩空一擲,原封不動的推了回去。

百官們還未及松一口氣,轉瞬便明白過來,武安侯發了火,他顯然是準備殺了丢刀之人。

場上的劉家公子明顯被吓蒙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自己平日所熟悉的刀刃已然成為了要命的利器,六親不認地朝主人奔來。

雷霆般霸道異常。

沒人敢硬接這一刀,有自知之明地都知道上去就是個死。

季長川一句感慨未及出口,餘光驀地見得一個身影閃過,他回過神想拉時早已遲了,當即罵道:

“媽的,才想說像你,你這臭小子就的真去了!”

項桓是提着他的長.槍躍上演武臺的,當他置身在刀鋒下時,才深刻的感受到那股凜冽迫人的氣勢,劈山分海,是見慣了殺戮的人才會有的力量。

這會他想起不久前大司馬講過的,武安侯三箭定長安的故事。

但已遲了,不過遲了就遲了,他動手從不後悔。

四周傳來驚呼聲與季長川的罵聲,金鐵相撞,铮然一陣巨響,隐約從足下擋開了一小股的風,沙塵驟起。

長刀在半空打了個旋,哐當落于地面。

周圍鴉雀無聲。

他手裏的銀槍卻似嘶鳴般震顫未止。

長刀斷了。

長刀斷了……

在許多人的印象中,大魏無人能抗住武安侯下了殺心的這一招。所以當看見那個持槍的少年安然無恙地站在臺上時,幾乎每一個人都不自覺地離席而起。

只有項桓自己知道,那一刀的力道有多大。

好似某種本能,他猛然擡頭,對面負手而立的是袁傅高壯的身軀,濃黑的氅衣帶着難以抗拒的雄威随風朝他襲來。

而他的背後,不知幾時季長川已悄然站定,筆直地與之對望。

大魏朝的兩座險山就如此左右對峙着。

但袁傅卻沒有閑心和這位凱旋的将軍視線交彙,反倒是眯眼打量了項桓半晌。

“叫什麽名字?”

他神色平靜,不卑不亢地仰起臉:“大司馬麾下左中郎将,項桓。”銀槍上劃過一縷耀眼的光芒,映着那雙毫無畏懼的眼眸,散漫中帶着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狂妄。

“小孩子不懂事,沖撞侯爺了。”季長川面上挂着笑,抱拳行了一禮。

“小孩子?”袁傅回過神時,才認真咂摸這個詞,看着項桓笑說,“是啊,真是個小孩子。”

可能是對這個稱呼甚覺不悅,項桓皺了皺眉,眼神冷下來。

“你多大了?”

“虛歲十九。”他低聲回答。

袁傅不知是想到了什麽,輕笑一聲,因得他這笑,旁邊提心吊膽的文武官員才算是三魂七魄順利歸位。

“是個可造之材。”從他口中道出的誇贊總有幾分耐人尋味的意思。

“侯爺是大人大量不與你計較,你可別得意忘形了,還不道歉?”

季長川這話是給項桓找臺階。

他在腦後大掌的威脅下,低着頭拱手作揖。

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想必武安侯也不好得同一位少年計較,倒也任由他們倆顧左右而言他地全身而退。

項桓跟着季長川慢騰騰地走下臺階,腳剛踏上地面又莫名地一頓,随後轉過頭。

數步外的袁傅在接觸到那目光時,長眉竟不自覺地擰了擰,生平難得有所觸動。

而此後每回想起,他總是忘不了當時所見的,那雙眼睛。

冷冽,倨傲,但又像燃着一簇不滅的火,無比明亮。

在席上落座,項桓聽了一路的竊竊私語,連随意舉目四顧,都能接收無數羨慕欽佩的眼神。

他默默地将被震得險些失去知覺的右手藏在了身後,高深莫測地挺直背脊。

但這麽坐久了也還是難熬,剩下的比武他無心再看,找了個借口三人先撤了。

“你還真是不怕死,袁侯爺的刀都敢正面擋。”

餘大頭撫着胳膊啧啧稱奇,“這趕着送命的精神一點也沒變啊。”

項桓松活自己發麻的手腕,不在意道:“那麽惜命,還打什麽仗?”

餘飛繼續摸胳膊,但這回覺得他有理了:“也是。”

“不過你到底沖動了些……”宇文鈞捏着腰搖搖頭,“畢竟是武安侯,不同于尋常人的。”

“知道。”他應完,靜了好一會兒突然停下腳看向餘飛,“我從剛才就想問了。”

“你幹什麽老摸胳膊?”

餘大頭邊揉邊道:“我狩獵的時候傷了胳膊啊……那你呢,你不一樣摸手?”

項桓翻了個白眼,“我這是震傷的。”

說完兩個人又齊齊盯着宇文鈞,後者倒是很大方:“看小桓擋刀太意外,起身的時候閃到腰了。”

“……”餘飛無言以對地龇牙,滿不在乎地撓撓頭,“小傷,小傷,找個大夫抓點藥擦一擦就行了。”

項桓探入懷中摸索,一面問他:“你帶錢了嗎?”

後者連找都沒找,“我沒帶啊,誰跟陛下打獵還帶錢呢……”

這回倒不用兩個人去盯宇文鈞了,他先就如實搖頭。

“我也沒帶。”

三只鐵公雞大眼瞪小眼,大魏最窮的後起之秀居然紮堆了,也許是皆被各自的兩袖清風怔住,一時間無人說話。

宇文鈞思忖片刻,卻是第一個打破僵局的:“這樣吧,我家離得近,我回去拿。”

項桓起了個念頭,伸手拉住他,“诶,不用。”

他星眸裏忽然泛出光彩,笑道:“我帶你們去找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阿怼(賊開心):走啊,坑我媳婦兒去啊!

今天也是不要臉耍帥的一天!

來讓大家認識一下我們未來的反派團和主角團們……

猿猴爺:“這位騷年,你已經成功的引起了我的注意。”

咳,雖然怼哥現在的年齡是18(虛19),但等他20多了我還是會不要臉的稱他為少年……

沒錯這一切都是為了點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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