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宛遙看着那張預料之中滿含不屑和倔強的面孔,忽然覺得記憶倒退回了好多年前。

那時的她還很小,吃飯時特地磨蹭到最後一個離開,然後把桌上的煎餃和肉餅揣進懷裏,溜出家門,從項府後牆的矮洞中窸窸窣窣往裏鑽。

項桓會在祠堂的窗前把她拉進來,兩個人偷了貢果躲在角落。

宛遙就在一旁看着他盤腿坐下,大口大口的,吃得滿嘴流油。

如今,後牆的矮洞早已填補,就算還在,她漸漸長大,也無法再貓腰進來。

有很多時候,宛遙并不是沒有感覺到時光和分別帶來的陌生與差距,但此情此景依然讓她有種輪回倒流的錯覺。

也許,總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給你帶吃的來了。”

夜裏盡管有燭火照明,祠堂內仍顯得幽暗森然,他們把蒲團并攏,席地而坐,在項家祖祖輩輩目光的注視中大快朵頤。

項桓耗了一日的體力,又滴水未進,眼下餓得厲害,撈了最能填肚子的蒸餅先行果腹。宛遙跪在蒲團上,支起身子替他擦面頰邊的血痕。

擦了一會兒,小心用餘光瞥他兩眼:“對不起啊,事情鬧那麽大。”

項桓蹲在那兒,不在意的啃餅,“不關你事,是我自己要打的。”他是真沒把這個放在心上,平時架打得多了,比起揍人的原因,他更在乎揍人後的結果。

宛遙倒也知道他會這麽講,撥開散在鬓邊的幾縷頭發,用熱水細細清洗下面的鞭傷,忍不住皺眉責備:“你爹打你臉的時候,怎麽不躲呢?”

項桓嚼完一口的餅,鼻間發出輕哼:“我才懶得躲。”

對于這副明擺着較勁的神情,宛遙悄悄翻了個白眼,暗中加大了力道。

項桓果然咧嘴抽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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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你輕點!”

第一層食盒的煎餃吃完,他揭開蓋子盯着缺胳膊少腿的燒鵝皺眉:“這鵝還有一只腿呢?”

宛遙收起藥膏,丢去一個只能意會的神色,“路上遇到小圓。”

“她又吃我的東西?”項桓輕輕咬牙,撕下另一條燒鵝腿塞到她手裏,“明明晚上沒少吃,到這會兒搶什麽食……你就在邊上看着?”

“也不是。”宛遙拿着那條鵝腿心虛地替自己辯解,“我還替你擋了一下。”就是沒擋住。

他大概是沒信,別過臉笑了聲,端起漸冷的肉湯潤嗓子,三兩口對付那只殘廢的鵝。

燒鵝骨肉相連,酥脆的味道順着手裏的腿冒上來,宛遙卻把玩似的拿在手裏打轉,低眉遲疑了很久才問他:“那最後怎麽處理,項伯伯有同你說嗎?”

他舉重若輕地答複:“他想讓我上門去給姓梁的道歉。”話音剛落就哼道,“簡直做夢。”

宛遙指尖稍頓,良久都不見下文。

隐約覺出周圍忽然的寂靜,項桓驀一擡頭,剛舒展的眉宇再度擰了回去,唇邊的肌肉微微動了下,“你那是什麽表情,你是不是也認為我做錯了?”

“我不是覺得你做錯了……”宛遙陪着小心,斟酌道,“只是有很多事,也并非要用打架來解決……”

她已經盡量委婉,項桓仍舊不出意外地黑了臉,“好,那你說,我要是不動手,該怎麽解決?”

“……這個,我還沒想出來。”真想出來她何必被梁華的人追得滿大街跑。

“以往你同人起争執,要打要罵都不要緊。可現在不一樣,你在大司馬麾下當值,已經有官階在身,凡事總得多幾分顧慮。”

可惜他聽不進去,話未講完便轉頭冷硬的打斷:“連你也替他們說話?”

宛遙終于感到不可理喻,蹙眉看他:“我怎麽就替他們說話了?”

“還說沒有?”項桓驀地湊近與她對峙,“自己回頭想想,你這番話,和姓梁的白天說的有什麽分別?”

她愣住片刻。

項桓見這反應心裏越發窩火,愈發覺得自己那條鵝腿給虧了,伸手奪過來扔到食盒裏,“你別吃了。”

手背莫名挨了一記打,宛遙先是瞧了瞧盒子裏的鵝腿,又擡眼瞧了瞧他,總有些平白無故受牽連地憋屈。

她幹脆把整個食盒往懷裏攬,“菜是我燒的,那你也別吃了。”

“好啊!不吃就不吃。”

項桓頗有骨氣地把嘴胡亂一抹,側身給她一個後背和滿地剩骨頭的狼藉。

雖然不是第一次好心被當驢肝肺,宛遙抱着自己的食盒依舊意難平。

兩個人盡管誰也沒再言語,但居然很默契的,誰也沒先起身離開。

半舊不新的蒲團好像帶了漿糊,可以把人牢牢粘在原處。

背後數十個牌位下,燭火熠熠跳動,活似幾雙靈動的眼睛在屋裏來回打量。

隔了那麽久,熱食早已逐漸失去溫度,在她兩臂間發出有氣無力的香味。宛遙盯着地面出神,不經意朝旁瞄了一瞄。

項桓抱着胳膊枕在膝上,淩亂的黑發下顯出脖頸的幾道青痕來。他側臉還是倔得像塊頑石,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線,半邊清俊的輪廓在燭火下異常的幹淨明澈。

宛遙低頭唇角輕動,然後不做聲地把食盒又推了回去,腦袋卻半點沒往旁偏。

項桓也還望着對面在風裏飄蕩的簾子看,但後腦勺仿佛生了眼睛,伸手又穩又準地拿了塊冷掉的煎牛肉,慢吞吞的放到嘴裏咀嚼。

辍朝後的早會是場醞釀了許久的風波。

鹹安帝沈煜屁股剛坐穩,梁司空就持笏上奏,痛斥項家教子無方,縱容暴徒當街打人,天子腳下目無王法,簡直藐視天威雲雲。

梁家執意認為如項桓這樣的人根本不配入朝為官,理應削職流放,以儆效尤。

梁華在鴻胪寺有個挂名的職位,怎麽說也是朝廷命官,這事項南天不占理,哪怕心中把項桓活剮了好幾遍,嘴上還是得給他争辯兩句。

“吾兒雖生性魯莽,但并非善惡不分,是非不明之人。若不是梁公子挑釁在先,也不至于遭來橫禍。”

梁司空側身反駁:“項侍郎,你這麽說,難道覺得,是我兒的不是了?”

他暗中翻起個白眼,恭敬地道了句不敢,“司空與我當局者迷,還是由大理寺定奪為好。”

底下吵吵嚷嚷,沈煜卻支着下巴冷眼觀望。

一片你來我往的鬥嘴聲中,忽然插進來一句渾厚清朗的“陛下”。

他覺得耳熟,方才吝啬地掀起眼簾。正對面是個高大挺拔的身形,寬松的官袍不同于往日冷硬的玄甲,讓這位戰功赫赫的武官帶了些儒将風采。

沈煜記得,自己手下這名家喻戶曉的将軍平日是不太喜歡插手政事的,出于意外,他對今日雞毛蒜皮的紛争竟提起了幾分興致。

“大司馬請講。”

自從項桓成了他的弟子,要收拾的爛攤子便一天比一天多。季長川暗嘆口氣,“左中郎将少年脾性,天生直爽,此番因梁小公子惡語相向才沖動失控,算是事出有因,還望陛下能夠從輕發落。”

“大司馬。”突然變成了二對一,一旁的梁司空不樂意了,皺眉指責,“誰不知項桓是你麾下的副将,你這樣講,只怕有失公正吧?”

沈煜聽了半天,模糊記起他們嘴裏的這個人來。

“左中郎将……”

他思索說:“是那日西郊獵場上,擋了武安侯一劍的那個吧?”

末了,忽然意味不明地笑笑,“少年英雄啊。”

他話音剛落,群臣裏緊接着傳出一陣相同的笑聲,衆人轉目看去,武安侯袁傅已然信步而出。

誰都沒想到這等雞零狗碎的事竟能激出朝中的兩位重臣連番上奏。

一時間連梁司空也蒙了。

袁傅好似對前天持槍的少年很感興趣,并不介意替他說上兩句。

“不過小孩子間打打鬧鬧,幾位大人何必這樣緊張。既然季将軍認為,中郎将年輕氣盛,脾性有待磨砺,我這兒倒有個不錯的提議。”

他籠手在袖,語氣随意,“不妨就讓他上梁府照顧照顧梁小公子,既全了禮數,也養了心性,大家都有交代,兩全其美的法子,何樂不為。”

什麽法子能荒唐成這樣,滿朝文武聞所未聞。兩個年輕文武官當街鬧事,還能用這種手段息事寧人的麽?

但他武安侯一旦開了口,衆人即便心中有千萬懷疑也只能以神色交流,不敢發一語一言。

沈煜面無表情地沉默良久,旋即展出一個笑,“武安侯說的是。”

此刻,梁項兩家的當家內心如出一致的晴空霹靂。

唯有遠在宮外的項桓還躺在祠堂裏酣睡,全然不知自己的懲處已這般被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

項南天前腳剛下朝歸家,聖旨後腳就到了。

內監吊着嗓子一字不漏地宣讀完畢。

梁家滿府不甘,項家匪夷所思,坊間不明所以的百姓倒是跟着皆大歡喜,大概很樂意看一出不要錢的好戲。

第二日,天沒亮,宛遙已經簡單收拾好了行裝,她趁夜色溜出門,輕手輕腳地摸到後院,腦袋還在注視着身後是否有人,手卻動作娴熟地拔了栓。

門一拉開,外面是她娘神出鬼沒的身影。

“娘!”吓了一跳。

“早知道你不會安分。”宛夫人面沉如水,顯然是生氣了,“又上哪兒去?!”

“……茅房。”

“茅房的門是朝這兒開的?”她邊說邊搖頭,“項桓一回京你就跟着瞎折騰!”

無怪乎自家老爺不喜歡那個小子。

這好容易才掰正的閨女,短短兩天又被他帶壞了,項府簡直是京城最大的黑染缸。

宛遙垂首反省了片刻,很快又難得正色地揚起臉,“放他一個人去照顧梁公子,肯定會出事的。”

“那與你何幹啊?”宛夫人不以為意,“他要出事那也是他自己不對,人家爹媽都不管,你何必上趕着去惹一身腥。”

“項桓已經沒有娘了。”宛遙突然出聲打斷道,“他身邊連一個能好好勸他的人都沒有了。我若不管他,我若不管他……就不會有人管他了!”

宛夫人聽得一怔,她站在她面前質問,“爹和項世伯相看兩生厭,同項桓又沒關系,你們上一輩不好,何必非得拉上他呢?”

“他明明什麽也沒做。”

趁母親愣神之際,宛遙已低頭從身邊繞了過去。

瞞着宛經歷擅作這個主張算是先斬後奏了,但比起她爹發火,說動項桓反而是件更為麻煩的事。

他挨過刀子受過軍棍,整個虎豹騎小懲大誡的擔當,幾時接到過這種莫名其妙地懲罰。然而聖旨難違,軍令如山,宛遙磨破了嘴皮子才把這位爺準備帶出門的雪牙槍放了回去。

可他實在是不想去,甚至覺得負重繞皇城跑幾圈都行,一路怨氣沖天地行到梁府外,擡眸看了頂上的匾額一眼,仍舊滿心的抵觸。

“有什麽好照顧的,他又不是缺下人。”如此一說愈發的排斥了,項桓不耐煩的側身,作勢是要臨陣脫逃。

宛遙拽住他手腕把人拉回來,“這可是聖旨,抗旨不遵要殺頭的。”

“聖旨這麽荒唐,陛下他知道嗎?”

這大爺也真敢講!宛遙忙捂住他口出狂言的嘴,殺雞抹脖地使眼色。

項桓偏頭掙出來,“捂我作甚麽,不讓人說實話了?”

“季将軍好不容易替你求來的面子,你別辜負他一番好意。”知道項桓敬重大司馬,她只得把人搬出來循循善誘,“些許皮外傷,仔細養兩天能康複的,不至于耽擱太久的時間。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就當是在家禁足了,好不好?”

“……走吧。”

項桓教她說得沒了脾氣,不甘不願地由着宛遙推上了梁府門前的臺階。

兩個門房見狀,立時弓腰行禮。

她颔首:“項家二郎奉旨拜訪,勞煩通傳一下梁大公子。”

作者有話要說:

涼涼——開門啦——社區送溫暖——

忽然覺得

真……

真甜啊。

一點也看不出這是篇帶有開虐氣質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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