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夏夜裏月華如水,院外都是忽高忽低的蟲鳴。

宛遙的小桌靠窗而設,旁邊一盞木質的紗燈,燭火從細細絹紗中透出亮光,像是被拉扯出千萬縷絲線。

她拆了發髻,将頭枕在桌上,瀑布般的青絲鋪得滿背皆是,那雙眼睛只漫無目的地盯着燭燈看。

——“成天就知道哭。”

——“你除了哭還會幹什麽?”

宛遙收回視線,緩緩轉過頭,埋首在棱角分明的桌面,兩手緊摟着雙臂,任憑自己的長發流水一樣散下來。

其實她不是不知道這四年的時間改變了些什麽。

他已經可以一伸手就能夠到龔掌櫃家桃樹的枝頭,可以領着禁軍意氣風發地走在長安城的大街小巷,也可以帶着一幫人陪他喝酒打架。

他有朋友,有師父,有一群肝膽相照的兄弟,有大好的錦繡前程。

而她還待在四年前的原地裏固步自封。

項桓走得太快了,快到她已經跟不上步伐,只能遠遠的落在後面。

我不會哭了。

宛遙閉上眼,深深颦眉。

好似在對誰保證似的,內心裏重複道:

不會再哭了。

坊牆上老槐樹粗壯的枝幹遮天蔽日地探出來,濃蔭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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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陣急促的搖晃之後,項桓輕松地攀上了高枝,尋得一處安穩的地方落腳坐下。

他曲了條腿在樹幹,另一條懸在半空,手虛虛搭在膝蓋上,目之所及,能看見不遠處小木樓裏發出的燈光。

項桓默不作聲望了一陣,又有些無所事事,信手摘了身側的樹葉編螞蚱。

等編到第三只的時候,對面的光忽就熄了。

第二日,虎豹營有操練,項桓寅時不到就醒了,躺在床上頗不安定的數時間,甫一聽到雞叫,他蹭的一下翻身而起,火速洗漱穿衣。

懷遠坊門剛開,一個身影牽着馬提着槍就沖出去了。

這會兒西市的各大店鋪堪堪營業,集市尚且冷清,項桓拉着明顯沒睡醒的餘飛在醫館對面的茶攤叫了碗馄饨。

雪牙槍斜靠在牆,他每吃兩口,就不時往醫館門外瞥。

見那裏頭的夥計陸續熄燈,開門擺桌椅,陳大夫沒一會兒出現在了視野中,撩袍坐在案幾前研磨鋪紙。

日頭逐漸東升,陽光越照越直,來往的病患開始絡繹不絕,連茶攤的生意也逐漸熱鬧起來。

轉眼,項桓三碗馄饨都吃完了,握着筷子皺眉注視那街對面。

“喂、喂——”

餘飛拿筷子在他眼前晃,“大哥,你不是還吃吧?你都吃三碗了,今天的胃口有那麽好?”

項桓被晃得愣了一瞬,轉目去瞪他。

“時候可不早了,再晚趕不上老趙點卯,早操得繞場三十圈呢!”

餘飛匆匆結了賬,伸手過去攬他的肩,“走了,你那麽愛吃馄饨,改明兒我給你包幾個大的,我擀皮兒可很有一手!”

項桓讓他半推半搡勸上了馬,仔細想想好像也不急這一日,今天碰不到明日再來就是了。

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一連小半個月,也沒在醫館瞧見宛遙。

起初項桓覺得可能是時機不對,下午巡完了營溜過來看一回,還是沒人。後來又不太死心,幹脆中午翹了飯,悄悄縱馬回城,但依舊沒能遇上。

白忙活了十來天,項桓終于耐不住性子,把槍放在馬背上,幾步跑進店裏,左右環顧了一圈,正見桑葉端着碾好的藥草,遂上前問道:“宛遙呢?”

他心大,得罪的人太多,慣來記不住自己惹過的仇。

桑葉則涼涼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喂……”

項桓沒功夫和他計較,另換了個夥計詢問,“你們家給人看病的那個女大夫呢?”

對方想了想,“您是指表姑娘啊?”

“表姑娘好些日子沒來了,似乎……家裏有事走不開吧。陳先生也沒多說。”

夥計見他兀自思索,約莫是無話再問了,于是鞠了個躬告退。

項桓抿着唇緩然折過身,一步一步走下臺階。

他眼下愈發肯定,宛遙這是鐵了心地有意躲着自己。

一晃眼,整個六月要到底了。

宛遙每日認真地窩在房中發黴長蘑菇,她成天的作息很規律,早起,早睡,除了吃飯休息就是寫字看醫書。

宛夫人不知她從何處着的魔,好似整個人黏在了桌邊,早也看書,晚也看書,一盞燈從入夜點到睡覺,幾乎到了廢寝忘食的地步。

夫妻倆沒料到這回閨女能如此老實,觀望了一陣後開始忐忑,宛延頗後悔地在屋裏深刻檢讨,擔心是自己話說重了适得其反,這要悶出個好歹來怎麽收場?

但父愛一向如山,老爹的面子厚比城牆,輕易拉不下臉來,于是只能讓宛夫人出面,帶她透透氣。

正逢大暑,再有半月便是七夕,城外的聖母廟有大幫信徒趕着去求雨、求姻緣。

宛遙一頁書才翻開,便被宛夫人從上到下拾掇了一番,拽出門遛彎了。

長安夏季的太陽是火辣辣的曬,連帶走水也較之其他幾個月更為頻繁,相比之下,城郊綠樹成群,河流彙聚,勉強要多一絲陰涼。

宛遙從馬車下來,婢女早已在旁撐好傘,她一仰頭,正看見聖母廟金燦燦的幾個大字輝映日光。

這座廟是為了祭奠敬德皇後,也就是當今陛下的生母而修建的。

宛夫人喜歡帶她來這裏祭拜敬香,因為她們家也算是和敬德皇後有幾分淵源,這是宛夫人一直津津樂道的事情。

“茹太後人生得美,心地也善良,又是杏林世家出身。

“那會兒南方鬧瘟疫,還是她着手想出來的方子,救西南數萬百姓于水火。哪像現在這些大臣,對着疫病束手無策。”

宛遙的手被她拉着,一路絮叨走進廟內。

“宣宗皇帝是最寵愛茹太後的,光行宮都建了好幾座。”

宛夫人跨過門檻,“你姥姥同太後是情同姐妹,結義金蘭的交情,比甄家自家姐妹的關系都還要親。

“你娘我啊,打小便是她照顧長大的,什麽補品、補藥,都是太後親手提筆寫的方子呢。”

大殿中有尊白石雕像,纖塵不染,鮮潔如雪,像中的聖母眉目清婉,溫柔端莊,聘聘婷婷地站在那裏,神情好似悲憫地望着芸芸衆生。

四周是來往祈福的百姓,宛遙在蒲團上跪了,也接過主持遞來的香,低頭拜了三拜。

因為是聖母廟,寺內上下皆由尼姑和沙彌尼打理。宛夫人同此處的主持是老相識,攀談起來能說個沒完沒了,眼見時候又晚了,兩廂一合計,便決定在廟裏住上一宿。

老主持貌似是曾經服侍過聖母太後的宮女,如今已年過半百,她為人甚是和善,對宛遙尤其有好感,三人在禪房敘舊時,總忍不住拿目光去瞧她,悵然感慨說:

“表小姐長大了,真是愈發出落得水靈剔透……今年是十四了麽?”

宛夫人馬上解釋:“十五。”又嘆氣,“這丫頭拘不住,天天愛往外跑,跟人家學了半吊子的醫,就惦記着想去治病當大夫。”

“學醫啊……”老主持默了半晌,反而很欣慰地颔首,“娘娘在這歲數的時候,也是呢。”

“可惜娘娘去得早,倘若看見表小姐,想必會非常喜歡。”

繼而又去拉宛遙的手,細細叮囑,“近來南邊瘟疫肆虐,表小姐平日看病時也要多加注意,那些疫病之人身上多有紫斑,若是見了,得立即熏艾防疫……這種病不易治好,切莫勉強自己。”

她順從地點頭,“嗯,我知道了。”

宛夫人在旁聽着,默不做聲。片刻後才拿別的話岔開。

茹太後杏林聖手,老主持算是為數不多支持宛遙承其衣缽的人,二對一實在沒優勢,宛夫人只能另辟蹊徑。

照例是聽了一大堆的陳年往事,再追憶一下當年“鳳口裏兵變”的苦,思一下而今得來不易的甜,兩位忘年老姐妹相對抹眼淚。

宛遙着實坐不住了,找了個理由偷偷遁走。

夜裏,沒有香客的聖母廟格外靜谧安适。曲徑通幽,樹影無聲搖曳,走在長廊上深吸一口氣,五髒六腑都是紅塵之外的禪意。

宛遙掖手垂頭,款步出了禪院,遙遙望見婢女等在不遠的燭火下,她開口正要招呼,冷不防從背後探出一只大手,迅速捂住了她的口鼻。

這意外來得太過突然,有半刻宛遙的腦子都是空的。

對方動作很強硬目的又特別明确,拖着她直往僻靜無人的地方走,那是舊柴房的後門,離禪院幾乎是千裏之外。

後背抵着堅實寬闊的胸膛,盛夏裏熱氣滾燙——分明是個男子!

在這種地方,這種時辰,這種場合。

宛遙脖頸上的汗毛當即豎起大半,內心恐懼得直跳,她掙紮着想掰開來者的手,拍了兩下毫無動靜,仿佛鐵箍一樣焊死在耳邊。

情急之中,束手無策,她本能的張口往對方的手背上咬下去——

宛遙的牙不尖,力道可能也比不上桑葉那一口,但威力依然是有的,她發覺身後的人有短暫的停頓,旋即是更加暴力地把她拉到了門後。

猛地一下摁在牆上。

“你——!”

他收手的時候騰出了半個字的時機,宛遙剛喊出聲,尾音就瞬間被其掌心掩蓋。

面前的人通身是漆黑的夜行衣,容貌被黑巾蒙住,只一雙眸子露在外面,此時正灼灼地盯着她。

“唔唔唔……”

“噓。”那人食指隔着面巾覆在唇上,低聲提醒,環顧左右确定四下無人之後,才驀地摘下來。

宛遙原本驚恐的眼瞬時化作了驚異,她幾下拿開對方的手。

“項桓?”

“你,穿成這樣……”她不可思議地打量過去,感到難以相信,“來這兒作甚麽?這可是聖母廟。”半個尼姑庵啊!

項桓正在檢查手背的傷,聞言瞥了她一眼又移開,語氣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郁悶,“你當我想?”

“我不這麽做,你肯見我麽。”

宛遙聽完有些茫然地微怔,半晌才意識到,他可能去醫館找過自己,但這些時日因為禁足和心情的緣故,她連門都未曾出過……

嘴邊的話忽然有些欲說還休,只好讪讪地咬唇,側過臉盯着鞋尖看。

項桓知道她從小就安靜,許多時候不那麽愛說話,也就不明白眼下的不吭聲是個什麽反應,他眸中帶了幾分無措,張口便問:“你還生我氣呢?”

這一個月的時間反省下來,雖仍舊不知自己錯在何處,但簡單點想,就當全是他不對好了,反正也不會少塊肉。

偌大一個問題直白抛在面前,宛遙一時竟難以應答,只好顧左右而言他。

“我……我先看看你手上的傷。”

項桓由她拉過胳膊,适才咬得不輕,肌膚間的牙印滲出暗紅的淤青,他倒是不在乎:“上回讓你那麽一攪合,最後也就沒去砸梁華的婚宴。聽說他娶了侯爺的外甥女,連大将軍見了也得給幾分薄面。

“這小子現在活得可好了,成天上蹿下跳的在都察院那兒挑我的刺兒。”

心裏想:這下你總該高興點了吧?

然而悄悄瞅她的表情,還是沒什麽變化。

項桓着急地磨了磨牙。

傷藥、紗布,宛遙随身攜帶,不多時就給纏出了朵花,他忽然一頓,手摸到腰背掏出一個東西遞在她面前。

那是個濃墨重彩的面具,宛遙幾乎是一望,眼睛裏發出了光。

“無量面具!”她把項桓的手丢下,捧起來歡欣地翻看。

這等同于是參加無量山廟會的請柬,做得精致又漂亮。

聽說每一個走在山梁鎮上的人,臉上都會挂着這麽一個花裏胡哨的玩意兒,相見互不識,很有些前朝鬼市的味道。

見她寶貝得跟什麽似的,項桓湊過去,“喜歡吧?我好不容易才弄到,今年廟會人多,這麽一個得十片銀葉子。”偏偏人家還不肯賣,最後用了一枚玉扳指換的。當然這就不必告訴她了。

宛遙新奇地玩了個夠本,轉來沖他點點頭。

項桓斜睇她一眼,散漫地彎起唇角,“這會兒開心了?嘴巴噘得那麽高……”

她聞言垂眸,愈發抿緊唇,捧着那張大紅的面具在指尖轉圈。

“那下個月初十可別忘了,屆時我和餘大頭一早來接你。”

宛遙本想應下,忽的記起什麽,卻委婉推拒道:“不行……我不能跟你去。”

談得好好的,沒料到她翻臉那麽快。

項桓一聽,眉頭就不自覺地一擰:“怎麽又不行了?”

宛遙悶悶的側過身,手裏還在把玩那張面具。

“我爹說了,不讓我再跟你一起玩。”

沒明白自己什麽時候招惹的宛延,項桓只覺被讨厭得莫名其妙:“你爹說的又不是聖旨!”

“可他畢竟是我爹。”宛遙搖搖頭,“你和餘公子去吧,我就不去了。”

他不言語,盯着那張面具臉沉如水。良久心思一動,開口道:

“沒事,我有辦法瞞着你爹。”

不知道為什麽,宛遙無端為老父背脊一涼:“……什麽辦法?”

“你別管,總之就是有辦法。”

作者有話要說:

被評論吓住,瑟瑟發抖的抱住我怼!

其實作為一個溫柔忠犬控,老朋友們基本可以發現,無論是阿基、老王、撸陽還是小江都是暖男型的,阿怼算是我劍走偏鋒的人設,所以一開始就預料到大家可能不太容易接受。

誠然他一根筋,很固執,暴脾氣,嘴賤,偶爾還有暴力傾向,熱衷于和喜歡她的軟妹拜把子,缺點一大把(……你還是親媽嗎?我是!)但其實本性不壞。

從根本上講昨天和遙妹吵架,最原始的原因其實只是因為阿怼覺得遙妹沒有站在他那邊,自己高高興興的邀請她去看打壞人還被潑冷水說教,感到很委屈,但他不會把委屈表現出來,他的輸出只能靠吼……(咳。

這個慘劇告訴我們,遙妹你的教育方式有問題啊!(宛遙:??

我也是頭一次嘗試這種設定和劇情。

之所以沒有一開始就讓阿怼涼,然後開啓忠犬甜寵模式,除了埋伏筆水字數撈錢(??)之外,也是想讓看此文的大大們發現女主并不是癡情付出的抖m。項桓也是一個肯為她刀山火海的人~

(兒啊,看見媽媽努力洗白你的樣子嗎!!!)

今天安利大家一首本文的原始靈感來源——《胭脂妝》

希望平複一下您們的心情~~

往後我會盡量讓男主不那麽兇殘的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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