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全然不知道自己拉了多大仇恨的項桓把空碗放下, 覺得挺好喝的,望着宛遙問:“還有嗎?”

“有, 我去給你盛。”她點點頭, 連個猶豫都沒有,順從地轉身。

看她在項桓面前老實成這樣, 桑葉實在怒其不争,牙齒狠狠地磨了又磨。

“等等, 我和你一塊兒去。”項桓正要跟上, 斜裏就橫過來一條細高的木棍兒。

桑葉冷着眼看他,例行公事似的開口:“将軍, 進館內還請先淨手。”

項桓頓在原處, 聞言宛遙也回過頭, 先是瞧了桑葉一下, 旋即才望向他。

平日裏,醫館的來客不多,其實對此倒沒什麽特別嚴格的規定, 但既然這麽一提,自然無可厚非。

“那就……去洗洗吧,院內有藥草,小心一些比較好。”

“哦。”他如實地應了, 跟着桑葉前往耳房去洗手。

自己活得随便不要緊, 把病氣過給別人的确就不太好了,為此項桓難得認認真真洗了幾遍,覺得雙手簡直能發亮。

他頗為滿意地在眼前攤開欣賞了一陣, 扯下巾布胡亂一擦就準備過穿堂。

“将軍。”那根木棍兒又适時擋上來。

項桓終于有些沒了耐性,“又怎麽了?”

桑葉語氣平淡:“請卸甲。”

“還要卸甲?!”有完沒完!

他不過喝口湯,到頭來還得淨手寬衣,這麽隆重,面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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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看他怒了,對方仍然有理有據的解釋:“您這身甲胄跑過疫區巡過京城,上頭說不定也沾了疫毒。疫毒無孔不入,館內又放置着曬幹的草藥,倘若污濁一絲半點,對于疫區的百姓無疑是致命的。

“為保萬全,請将軍卸甲之後再入內。”

輕描淡寫兩句話頃刻間把他變成一個威脅長安城上百萬人的危險人物。

項桓明白自己不占理,但也不想平白受這毛頭小子擺弄,是以便怒目瞪他。

後者迎着他的視線擡頭,面不改色地跟他對視。

彼此的眼中都能瞧見一道細細電閃雷鳴。

就這麽僵持了許久,項桓總算眼酸的敗下陣來,勉為其難地脫铠甲——算了,他渴,想喝酸梅湯。

沉重的鐵鱗甲卸下,周身一輕,驟然有種被扒光的錯覺。他活動筋骨,見桑葉去拾铠甲,叮囑道:“喂,小心點洗,碰壞了你可賠不起。”

後者并沒搭理他,捧起衣甲走了。

進得院內的小客廳,宛遙已經在桌上備好了大碗的梅湯,正在往裏放冰,見他過來,颔首招呼了一聲,“來了。”

“這幾日天熱,冰鎮的酸梅湯喝的快,先就這樣解解暑吧。”

項桓端了一碗,一大口灌下腹去,冰涼酸甜,只覺一股清爽回甜的味道由咽喉湧下,直達肺腑。

媽的,又活過來了。

他側頭趴在桌邊呼出一口氣,宛遙見狀,把裝過冰塊的小盒子放在他頸項間給他降溫。

像是滾燙的鐵器浸入冷水,涼爽得好似能嗤出一股白煙來。

“你這幾天巡街,京城的情況怎麽樣?”她問。

“還是老樣子。”項桓捂着冰盒懶懶地坐起身,“疫區裏的人越來越多,死的人也與日俱增。太醫署那邊沒動靜,聽說朝上幾個大臣倒是吵成一片。”

“吵什麽?”

“吵封城的事情。”他慢條斯理道,“有人覺得封城對于長安未染病的百姓而言極不公平,會加快帝都瘟疫的蔓延;有人呢,又覺得放任疫病肆虐後果将不堪設想。一派提倡飲鸩止渴,另一派提倡釜底抽薪。”

宛遙聽了之後,有些不解,“怎麽個飲鸩止渴?”

項桓忽然意味不明地一笑,“南邊的瘟疫并非第一次爆發了,你知道他們在沒有解藥的情況下,是如何杜絕疫病的嗎?”

盡管知道後面的話肯定不是什麽好消息,宛遙還是老老實地搖頭。

只見他伸手往脖子上一拉。

“發現一個,殺一個,發現一對,殺一雙。同伍連坐,六親不認,哥哥殺弟弟,兒子殺父親,丈夫殺妻子,現實地獄,人間慘劇。”

她聽完,擡眸微怔地望着他。

“你看我作甚麽,又不是我提出來的。”許是發現成功地把她唬住了,項桓有幾分滿足地去端涼茶喝,“放心好了,大魏自稱是禮儀之邦,長安又是帝國的中心,礙于臉面,那幫朝臣不會真的做出這種野蠻行徑,平白落人口實。”

宛遙轉念想想,也覺得有道理。

“不過,”他語氣不緊不慢地補充,“要遲遲找不出治療的方子,有些事,也說不準。”

所謂野蠻與文明,中間不過只隔着一念之差。

當文明所倚仗的那堵牆坍塌之後,這些衣冠楚楚的名門士族未必就能比他們口中的蠻夷戎狄高貴到哪裏去。

“姐姐。”

門外的桑葉捧着一摞醫書進來。

宛遙這才想起是自己剛剛讓他去拿功課的,“你放這兒吧,我一會兒就看。”

他分外聽話地哦了一聲,“那我曬藥去了。”

他臉上表情堪稱乖巧,溫順得簡直難以形容,和之前那張棺材板判若兩人。

項桓端碗靠在椅背上,眯眼盯着桑葉的背影。

“喂——”他碰了碰宛遙的胳膊,“我發現這小子好像老喜歡跟着你啊。”

還真能稱呼,叫人不帶姓,一個模棱兩可的“姐姐”,占便宜占得不留痕跡,很會高攀嘛。

“有嗎?”她回頭看了一眼,桑葉在醫館內年紀最小,又勤快懂事,但凡稍長他一些的總會呼來喝去的使喚,他也不生氣。

“桑葉是我帶回來的。”宛遙想了想,“可能是,覺得親切吧?”

項桓思忖片刻,不知起了個什麽念頭,一口喝完涼飲,作惡多端的手撿起桌上的一粒紅棗,“啪嗒”對準了桑葉的小腿。

畢竟毫無防備,他“哎呀”一聲,仰頭下去摔了個狗啃泥。

“……”

項桓坐在燈挂椅上一臉逞地神情,滴溜滴溜地把玩手裏的空碗。

宛遙腳下忍不住踢了過去,咬着牙壓低聲音,“你幹嘛!”

實在是不能理解他那半刻消停不了的性子,就那麽手欠嗎!

後者莫名被她兇了一臉,也是頗不服氣,皺着眉解釋:“是他剛剛先找我麻煩的!”

宛遙顯然不信,“平白無故,人家怎麽會找你麻煩呢?是你找他的麻煩吧。”

項桓一瞬間腹中噎了口氣,險些沒被自己冤死過去,“那是你方才沒瞧見,別看他人不大,心眼多着呢!”

她上前去将桑葉扶起來,一副懶得同他計較的樣子:“哦,這樣嗎。”

項桓聽得周身不是滋味,難得循循善誘的問,“你就沒發覺我身上少了點什麽嗎?”

宛遙正仔細替他拍掉褲腿的灰,聞言回頭來認真看了看,搖頭不解道:“少了什麽?”

“……”

他忽然連脾氣也沒有了,摁着眉心自認倒黴。

“真要講個先來後到,上次你在府裏還打過他,自己都沒道歉呢,也不怪人家給你使絆子。”

宛遙低頭給桑葉看腿。

項桓目光一睇,分明看見那小子滿臉得意的勾起了嘴角。

他狠狠的磨了一陣牙。

小人得志。

“青了一點,不過不要緊,要不了幾天就能好。”宛遙捏了捏桑葉的臉,起身來安慰似的在他肩頭輕握,“玩去吧。”繼而又悄聲說,“別再招他了。”

桑葉繼續乖巧地颔首,聽話得着實令人省心。

項桓愈發覺得他們的一夥的,于是坐在遠處喝梅湯生悶氣,灌酒般的一碗接着一碗往肚子裏倒。

宛遙一路窺着他的表情走過來,站在身後,背着手笑了笑,伸出食指來往他肩膀上一戳。

項桓往後面挪了挪,沒準備理她。

她甚有耐心地又戳了兩下,刻意放緩了語速:“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本能地回頭一瞥,但很快又佯作耳聾地繼續盯着窗外,一副十分不在意的模樣。

知道他惜面子如黃金,這位大爺是需要請的。

宛遙只好俯身拉他,第一下沒拽動,她感覺像是在拔蘿蔔,“走吧……”

“走吧,廚房裏有糕餅。水喝太多的話,容易脹氣的。”

項桓被她平地拔起,于是勉為其難、漫不經心地往外走,正路過桑葉身邊時,他挑釁似的揚起一邊眉峰。

後者陰着臉瞪回去,心下不甘的咬緊嘴唇。

如宛遙所言,院中的大小架子上都曬有各色藥草,兩個藥童坐在廊下滿頭大汗的推碾子。

項桓撿了張石桌,邊打量邊落座。

庖廚後,她端着個大托盤高興地往外走,“前天和陳先生試藥,剩了不少薏仁和綠豆,我就順手做了點冰皮月餅。你嘗嘗看啊。”

說是月餅,其實更像糕點,糯米做的皮兒白嫩嫩的,又在冰窖中放置了一陣,眼下正悠悠地往上冒仙氣。

她憑着自己的喜好把這些月餅面上壓出精致的花樣,很是別出心裁。

項桓的胃一向是來者不拒,只要能填飽,他什麽都吃。

剛伸出手要拿,卻聽桑葉在不遠處涼涼道:“将軍堂堂威名遠揚的七尺男兒,也愛吃這種姑娘家的零嘴麽?”

話音落下時,這邊的兩個人皆是不同程度地一怔。

本就和這小子不對付的一路,這會兒生怕叫他看輕了,項桓當即反駁:“……誰說我愛吃了?”

宛遙卻是一頭霧水地盯着那盤鮮亮的糕點看。

月餅也分男女?不是人人都能吃的嗎?

她還不能理解男人之間那點不能擺上臺面的虛榮心,無論什麽事物,只要被蓋了“姑娘家”三個字的戳,便是令天下壯士唯恐避之不及的娘娘腔。

桑葉顯然深谙此道,打蛇招招中七寸。

“這個,不能算姑娘家吃的零嘴吧?”

宛遙本還想替他争辯兩句,很快就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應道:“當然算呀。”

視線中不知何處多出一只手來,正把項桓鎖定的目标撈住,放到嘴裏美滋滋的咬了一口。

“東市的劉家點心鋪可多這樣的小糕餅了,京城裏大姑娘小媳婦都愛上那兒買,好些時候拿着銀子都不一定能買到……不過宛遙姐姐做的好像更好吃。”

一聽到這個聲音,項桓額頭的青筋就開始往外亂跳,眼看着旁邊某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在一點一點拆他親哥的臺階。

“項圓圓!!”

在暴喝聲響起的瞬間,對方似有所感地麻利開溜,臨跑前還不忘再抓兩個餅,旋即很是明智的閃到宛遙背後去。

“你躲個屁!滾出來!”項桓猛地望了一眼院外的天色——這個時辰,坊門應該已經關了,他登時大怒,氣得簡直能噴出火。

“你不在家裏好好呆着,在外面瞎跑什麽?找死是不是?”

宛遙被項圓圓拽着裙子跟他哥繞着圈地打轉,她沒辦法,也只好跟着他們一塊兒轉。

“……我不想在家嘛。”

她從宛遙腿後探出個腦袋,可憐巴巴的裝委屈,“現在外面到處都鬧瘟疫,天天有人被官差抓走……家裏也是,每個人過得提心吊膽的……爹爹又板着張臉。”

“我不要住在家裏。”她理直氣壯的把自己塞到宛遙身後,“我要宛遙姐姐睡一塊兒。”

他強硬道:“不行!”

“憑什麽呀。”項圓圓不服氣的噘嘴小聲嘀咕,“就許你每日來找她,借我用一晚上都不行?真小氣。”

被她當成人盾的宛遙聽得一清二楚,當下面不改色地伸手悄悄去掐她的胳膊。

項桓皺着眉:“你說什麽?”

這語氣何其危險,基本等于架刀在她脖子上,多說一個字就是血濺當場,項圓圓不敢去摸老虎屁股,認慫地道了聲:“沒、沒什麽……”

面對從天而降的包袱,項桓心緒複雜地瞪了前者一眼,問道:“你到底是怎麽跑出來的?”

提起這個,後者倒是頗引以為傲地挺起胸脯,“這幾日你巡城,我本來說要住你那間屋避避邪的,結果在你房裏發現了一包蒙汗藥!”

她喜滋滋:“我就把跟着我的那幫仆婢全放倒了!”

不愧是項家家風,如此手段真是一脈相承,眼熟得很。

項桓素來是寬于律己,嚴于待人,早把自己平日的種種劣性忘之腦後,幾步上前就要發火。

項圓圓立馬抱頭,宛遙只好擋上來拉住他:“算了,算了……只住一晚上其實不要緊的,眼下送回去也來不及了,等明天你再帶她走也不遲。”

項桓繞了兩回沒把人逮住,先朝那個小的瞪一眼……想想還是算了,畢竟是親妹妹不能打,再去瞪宛遙……還是算了,這個也不能打。

他只能背過身去,“早晚得被你們氣死!”

站在旁邊的桑葉一聲不吭地圍觀了全過程,只覺得這兩兄妹果真是親生的,随便哪個要落到別人家都是一方禍害,好在投胎投得準。

雞飛狗跳了半日,無論如何,最後項圓圓還是留下了。她閑不住,再加上項侍郎管得嚴,乍一出門如野馬脫缰,滿院子瘋跑。

小姑娘嘴甜,哥哥姐姐挨個叫了一圈,除了桑葉之外,幾乎人見人愛。

宛遙在屋內聽她纏着人翻花繩的聲音,不禁笑了笑,抓了一把黃芪放在藥碾中來回攪動。

她喜歡聽這樣的碾藥聲,咯吱咯吱的,不會太響也不會太輕,安靜的時候聽着尤其舒适,好像紅塵人間都可以為此沉澱下來一樣。

入夜後的燈光把地面染上昏黃柔和的色彩。

一道影子忽然打在她腳邊,宛遙一擡頭,就看見項桓垂着眸,神色不甘不願地站在那裏。

“怎麽了?”

他抓了抓脖子,抿了一會兒唇,終究開口道:“有吃的沒?”

“……”

事實證明,男人的面子再金貴,畢竟不能當飯吃。

宛遙故意問他:“哦,你剛不是不餓嗎?”

項桓不想和她解釋可又不得不解釋,“你看見那小子方才詐我了,我又沒辦法……”

“要沒吃的那我走了。”他抱懷側過身,說是這麽說,人卻還未動。

宛遙看着面前的背影,忍不住好笑,她刻意賣了片刻的關子,晾了他良久才挑眉道:“想吃什麽?”

明顯的發覺那雙點漆似的星眸瞬間亮了一下,他驀地轉身回答:“肉。”

新加的一瓢水尚未沸騰,面上還浮着一層細細的油花,豬骨炖出的高湯鮮香濃郁。

宛遙站在案板前洗青筍葉,桌邊是埋頭在大碗裏的項桓。

知道他平時不愛吃果蔬,這回特地在馄饨餡中摻了剁碎成丁的荸荠,作料裏撒上蔥花和一點點花椒粉,再放上碎鹹菜粒,一口咬下去又脆又鮮。

他吃得很香,口中卻還在埋怨:“肉可真少……你就不能多包點兒?”

“馄饨就是這樣包的,肉多了皮兒一煮會炸開。”聽到他輕哼,宛遙無奈地搖搖頭,“夜裏要少吃點,腹中不易消化,很容易失眠的。”

項桓不屑地一笑,“你懂什麽,就是要吃得多,人才長得高,長得壯,你看看你……”

無端被戳到痛處,她洗菜的手一緊,瞬間反駁:“誰說的,長得高有什麽用?又不能當飯吃。”

對面“嘁”字一出聲,顯然很輕蔑,“是你沒見識,長得高的好處可多着了。能摘桃、能翻牆,還能看得遠!”說話時,項桓突然一琢磨,丢了筷子起身。

宛遙正在低頭忿忿的擇菜,他在後面悄然逼近,唇邊帶着抹捉弄的意味,忽的一出手摘掉了她發髻間的銀簪子。

“喂……”

驟然化身成女鬼,宛遙擡眸去瞪他,後者微微歪着頭,手舉得高高的,笑得明亮又欠扁,“不是說長得高沒用麽?你倒是拿啊。”

“還我……我不跟你玩這個,都多大了。”

項桓聽她此話倒是好笑:“難道你很大嗎?小丫頭。”

宛遙也忍不住龇牙了,她挽起袖子攀着他的肩膀要去夠,足下踮得筆直也将将才碰到掌心。

“對,就是這樣。”他笑得一臉不懷好意,“再踮高點。”

“……”

讓這個禍害留在人世間真是個錯誤啊!她當初就不該攔着項伯父收了這妖孽的!

宛遙不甘服輸,瞥着那簪子的高度,略掂量了一下,躍躍欲試,原地裏縱身躍起。

也就是在她起跳的那一瞬,嘴唇擦着他的臉頰輕輕劃過。

伴随着風起的動靜,一股溫和的氣息稍縱即逝,好似有什麽柔軟之物貼上來,輕得仿佛一片帶晨露的羽毛。

項桓全然沒料到地怔住了,很少有人能從他手中搶東西,卻在這一刻毫無防備地失了力道。

離耳根最近的那片肌膚好似滾過沸水,脖子後一根筋一直麻到了頭頂。

他在原地立發呆。

宛遙落回來的時候,緊跟着就深深地垂下了頭,劉海藏住的眉眼裏滿是想挖個坑當場死亡的心情……

啊啊啊——她都幹了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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