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屍體餘溫猶在, 事出至此想來還不到半個時辰。
宛遙只知道今日滿山土匪将與溫仰的叛軍推杯換盞,是個戒備極松懈的時候, 卻沒料到也會有人趁虛而入。
她雖還不明白前因後果, 但依計行事總是不會出錯的,留着他們自己狗咬狗吧。
“不必管他。”宛遙回頭鎮定道, “我們走,就快到地方了。”
然而從未見過死屍的女眷們驚恐萬狀, 瞬間慌了手腳, 腿壓根軟得寸步難行,一個一個哭得梨花帶雨。
兩位姨媽到底是年長持重, 很快沉着下來, 端出架子冷聲說道:“表小姐肯救你們, 是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家都想活命, 事到臨頭,沒誰有那個閑心來耽擱時間照顧誰,命都是自己争取的, 你們若想繼續哭,就在這兒哭個夠吧。”
言罷向宛遙睇了個眼色,她有些會意的點點頭,轉身引着人朝前走。
幾個婢女一邊抽噎一邊面面相觑, 到底還是畏懼主母的, 當真很快平複了心緒,無比老實地垂頭緊跟在後。
僅僅這麽一會兒功夫,山寨中仿佛驟然變了天, 遠處有模糊不清的吵雜聲傳來,動靜還不小。
宛遙雖是想坐山觀虎鬥,但虎好似并不打算放過她,尚未行至與淮生約定的地點,拐角處忽的湧出數個身着軟甲,手持長.槍的兵卒來,殺氣騰騰地小跑逼近。
“這邊還有人!都別放走了!”帶頭的如是說。
再放眼一望,曲折的小路上橫七豎八倒着山賊的屍首。
附近越來越亂,喊殺聲此起彼伏。
這已經不算是狗咬狗了,說是黑吃黑大概更準确一些。
自然不能坐以待斃,随行的侍衛們當即抄起地上屍骨未寒的山匪武器,沖上去與之纏鬥。
宛遙站在一丈開外,背後是一幹表情比她還驚愣的夫人丫鬟,常年的打仗的士兵武功也不見得有多好,但是勝在裝備精良,有甲胄傍身總比侍衛的勁裝短打要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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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線很快被突破,一道筆直的寒光向她刺來。
宛遙眼光一閃,也就是在此時,兩柄強有力的短刀把長戟壓了下去,少女仿佛從天而降,雙腳踩在細長的戟柄之上,傾身一蹲,幹淨利落地手起刀落。
呲的一聲輕響。
她看見對面兇神惡煞的槍.兵動作陡然靜止,頸項間的切口迸出一道筆直的鮮血,他猶帶殺意的雙目随着那顆頭顱一并掉落在地,滾出一條蜿蜒盤旋的鮮紅溪流。
而前方,則是淮生波瀾不驚的眉目,甚至連眼皮也沒顫過。
哪怕山崩于前卻依舊安如磐石。
少女才輕飄飄的落地,斜裏就有人一腳踹了過來。
項桓握着槍站在宛遙面前,滿身血氣的沖她吼道:“你要死啊!誰讓你在她面前殺人的?”
淮生被踢了個趔趄,借慣性俯沖幾步,在宇文鈞跟前站定回首,很理所當然的解釋:“我若不殺,她就會死。”
“要殺你不會引到旁邊去殺?抹脖子沒學過?這會兒斬首給誰看,就你會斬嗎!”
她被莫名其妙地噴了一臉,持雙刀的手顯得十分迷茫不解,只好轉頭去看宇文鈞:“将軍……”
後者哭笑不得,安撫地摸摸她的腦袋。
“宛姑娘養在閨中,是沒見過這樣的場面的,下回記得注意一些,莫要讓人家心驚。”
項桓這邊才發了一通火,驀地扭頭去看宛遙。
“養在閨中”的宛姑娘怔怔地盯着他,那眸中居然不見有多害怕,貌似還挺淡定的。
他略感意外地收回了視線,将她往前拉了拉,“快走,我來開道!”
一路上的山賊與叛軍混戰成一團,犬吠與雞鳴合奏,那叫一個亂。
逃亡的大隊裏不斷混進來各種老弱婦孺與土匪山賊,逐漸形成了一支十分壯觀隊伍。
項桓拎槍在前人擋殺人,宛遙提着裙擺小跑着跟上他的速度,回頭看見身後突然壯大的人群,不禁氣喘籲籲地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不是去殺溫仰了嗎?人殺到了嗎?”
“殺到了才怪!”他挑開一名沖上來的叛軍,“他慫得跟鳥一樣,壓根沒出面!”
“什麽?那這些人……”
“這些當然是他的人,等着把這幫賊匪一鍋端好據此地為己有。”項桓終于忍不住罵了句娘,“我也真是個廢物,到現在才發覺!”
“……”
少年一向一視同仁,發起狠來連自己都罵。
接連将沿途的障礙掃清,那口古井已近在眼前,項桓撥開用來遮擋入口的枯枝雜草,露出漆黑的深洞,大概長久沒人走,隐隐有股潮氣。
井邊挂着一張繩梯,他試了下,還很穩固。
“宇文!”項桓張口叫道,“過來開路,我押後。”
宇文鈞利索地收起劍,二話不說地爬下繩梯,好在古井并不深,很快繩子一晃動,他就踩到了底。
項桓持槍守在外,片刻便聽到他的答複:“沒問題,你讓他們都下來吧——”
淮生要留着幫忙斷後,宛遙是第一個被送下去的,繩梯踩着很有幾分搖晃,臨着快到底了,她才顫巍巍地落腳,朝井口打了個手勢,表示自己安然無恙。
有了前面幾個敢于吃螃蟹的勇者,急于逃命的衆人紛紛下餃子似的挨個往裏跳,除了被劫來當人質的姨媽們,山寨裏的各色人物也不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多時就人滿為患。
井下的通道可容三人過,宇文鈞走在最前,烏泱泱的人馬随之開始窸窣移動。
項桓順手砍了兩個攔路的,握住繩梯翻身而下,被一槍斃命的倒黴鬼旋即掉在了他腳邊,等淮生落地後,他才抽刀把梯子斬斷。
但其實用處不大,因為枯井也沒多深,真想殺進來順着石壁跳幾步便成了。
這地方是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窄口,叛軍大概也投鼠忌器,遲遲不敢派人下井。
項桓守了一會兒,才低頭去拍滿身的灰,甫一擡眼,竟看見宛遙站在不遠之處,他愣了下跑過去。
“你怎麽在這兒?”
“我……”
一句話剛要說,項桓就自顧自的打斷,沖着大隊的方向罵道:“真是瞻前不顧後,宇文,我讓你看着的人呢,你就把人給我丢這兒啊!”
淮生在旁插嘴:“是她自己留下的。”
“少給他找借口。我還不知道你倆蛇鼠一窩麽,”項桓冷眼一睇,把她往前推了推,随後又拉住宛遙,“別管他們,跟着我走。”
感覺現在解釋多半讓他臉上挂不住,她只好頗內疚地回頭朝淮生看了一眼——對不住!
幸而後者沒什麽表情。
甬道是筆直的,正中的位置有個四四方方寬敞的石室,除此之外幾乎是一條道走到黑。
“這地方也不備盞燈。”項桓随口抱怨,“你之前來探過,路可通暢?”
話問的是淮生,她嗯了聲應道:“沒有問題,從此地出去就是山寨背後的官道,來回也不過一炷香。”
逃難逃得匆忙,誰也沒帶火把,只好這麽摸黑前行。
不知過了多久,隊伍漸次停了下來,落在後面的紛紛墊腳張望,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此時,一聲粗口回蕩在四周的石壁上。
打頭的幾人氣急敗壞的罵,然而嗓音中還帶着不易察覺的悲憤:“天殺的,他們把出口堵了!”
人群中登時嘩然。
前無出路,後有追兵,不上不下的卡在這裏,簡直比一刀挺屍還要叫人煎熬難受。女眷們張皇失措的擔憂着。
“這可如何是好?總不能又回去吧!”
“肯定不行,外面全是叛軍,回去也是個死。”
“那怎麽辦,咱們又沒食物又沒水的,能耗到幾時……”
……
宇文鈞摁了摁堵得死死的石牆,紋絲不動,于是回頭高聲問說:“只有一條出路嗎?還有沒有別的可以走?”
寨中的山賊苦着臉回答:“密道是楊大哥帶着我們一起挖的,就這麽一條,沒其他的了。”
他自己問這句話其實也沒抱什麽希望,畢竟一路走來看得清清楚楚,并無岔道。
出口是被大石封死的,興許這幫人在外用上了火藥。眼下倒也沒功夫想為什麽溫仰會知曉這條秘密小道,也沒功夫确認寨子裏是否出了內鬼,更沒心思考慮旁邊站着的是山賊還是人質,各自為陣的人們集體開始發愁。
小半個時辰過去了,事情仍舊毫無進展,起初慌亂的情緒一旦平息,衆人也就漸漸從甬道內分散開來。
有的守在出口附近,企圖盼着有奇跡出現,讓這大石不攻自破,有的自暴自棄地抱頭坐在地上等死,更多的人則是回到方才的石室裏小憩。
畢竟兵荒馬亂了一個上午,他們還未能得片刻喘息時間。
宛遙撿了塊幹淨的地方坐下,取出腰間的水囊解渴,不一會兒項桓便提着槍過來了,挨在她旁邊盤膝落座。
他一身藏藍色的短褐上東一塊西一塊的染着血,甫一靠近便聞到濃濃的腥味。
哐當一陣輕響,雪牙被擱在了牆邊。
“不用派人到井口守着嗎?”宛遙把水遞給他,“萬一對方殺下來怎麽辦?”
“要下來早就下來了。”項桓懸空倒了一大口,用袖子擦擦嘴,“我們怕他們突襲,他們也怕我們暗算,這種地形易守不易攻,此時損兵折将對溫仰沒好處,頂多也就安排幾個人在外面把守。”
她聽到這裏才似懂非懂地點頭。
項桓封好水袋,目光瞥見她挺乖巧地在理裙子,嘴唇忽然一抿,想起了什麽;“诶——”
“剛剛吓着你沒有?”
宛遙怔了怔,意識到他所指為何,如實地搖頭。
少年的唇角揚起一個意外且贊許的弧度:“真看不出,你膽子挺大啊。”
她模棱兩可地笑笑。
把你丢在野外跑十幾裏再殺一個蠻人,膽子再小也吓大了。
說話時,淮生似乎是聽了宇文鈞的命令,走到這邊席地而坐,拿帕子擦拭雙刀上的血。
她一伸手,宛遙便瞧見了那只鐵環,比秦征的要小一圈,但滿是斑駁的痕跡,冷硬的鐵色把手腕的皮膚襯得分外白皙,一道新鮮的傷痕正印在上面,或許是之前和人打鬥留下的。
出于同為姑娘家的“巾帼相惜”,宛遙側身喚她:“淮姑娘。”
淮生正擡頭,手就被人輕輕牽了過去。
旋即便有一股清亮舒适之感自虎口處蔓延開,她不得不怔愣。
“這藥膏止血生肌,用了也不會留疤。你畢竟是女兒家,還是注意一些比較好。”宛遙低着頭替她輕輕搓揉。
“拿去用吧,一日兩次,一個時辰內不能沾水。”
淮生被塞了個精致的瓷瓶在手上,她沒道謝,也沒言語,倒是狐疑地在指尖轉來轉去的打量。
項桓在一旁看了,覺得頗不是個滋味。
“喂。我也傷着呢,還流着血呢。”他抱起雙臂別過臉嘀咕,“你怎麽不說給我瞧瞧。”
“你受傷了嗎?”宛遙的确是沒發覺,大概是見他平時鮮血淋漓慣了,一時半刻竟未留意。
于是又轉過去,“我看看。”
項桓聞言,當即利索地開始解衣裳,三下五除二把上衣脫了,将身線條分明的肌肉露給她瞧。
宛遙捏着下巴肅然打量。
“嗯,是有道小傷……”總算尋到了一個小破口,她擡頭說,“這裏沒水,我簡單給你處理一下。”
“哦。”
和四周無精打采的人相比,他們這一堆還算勉強熱鬧的,近處的一個年輕人小心翼翼觀察了這邊許久,才終于鼓起勇氣走到了淮生身旁,一臉高興地坐下,同其他人的愁雲慘淡截然相反,幸福得好似在過年。
他開口就喚道:“媳婦兒。”
淮生本在把玩手中的藥瓶,聞言轉頭,莫名其妙的将他上下一打量,起身走開了。
“诶……”
土匪小哥一頭霧水地抓了抓耳根,視線又落在對面的宛遙身上,後者做賊心虛地打了個激靈。
然而還沒等細看,項桓就冷冷瞪了一眼,他只好吞口唾沫把脖子縮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