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項府偏廳內。
這時節雖已開春, 寒意還是在的,大約也為了照顧她, 特地生了一盆炭火, 燒得滿屋子都是熱氣。
項南天就坐在宛遙對面,親自烹茶煮湯, 斟了一杯香茗推過去。
“謝謝項伯伯。”
盡管兩家人并不陌生,但和項家的家主如此面對面交談還是頭一回。宛遙捉摸不透, 接過了茶盞, 心裏卻在打鼓。
項南天正襟而坐,語氣倒是十分和藹, “突然叫你來, 可能唐突了些。”
“這件事, 按禮制本應我親自登門, 拜訪你爹娘。但你也知道,我與令尊年輕時有點誤會,恐節外生枝, 再生嫌隙,我左思右想還是先問問你的意思。”
宛遙捧茶的手忽然一頓。
其實她并非猜到對方接下來想說什麽,但卻有一種言不清道不明的直覺萌發。
項南天的态度簡直可以用“慈祥”來形容了,這是項桓和項圓圓十幾年都沒享受過的待遇。
“你同桓兒青梅竹馬, 關系又親密。”
“項伯伯想問你。”他目光裏帶了幾分期盼, “倘若讓你嫁到項家來,伴他一生一世,你願意不願意?”
宛遙腦中一片空白, 過了好久才意識到他所說的是什麽。一直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某種情緒像是突然被公之于衆,連她自己都一陣恍惚的不真實。
見她沉默着出神,項南天也不着急,極其有耐心地在旁解釋:“我們項家雖不算什麽世家大族,但名下多少有點田産、商鋪,聘禮是不成問題的。
“這些年,兩個孩子的娘過世,我也一直未曾再娶,你想必都清楚,若是嫁過來不會受什麽委屈。咱們家少個像樣的人主持中饋,你正好教教小圓怎麽打理項府。
“要覺得地方小呢,項桓眼下橫豎有軍職在身,出去另外置辦宅院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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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中,除了上次梁華來求娶,宛延夫婦其實很少和她提終身大事。
而在那之後,諸多意外接連不斷,她又被自己貧瘠的醫術所困擾,終日忙着如何更進一步,根本無暇多想。
如今,項南天這不倫不類的提親,讓她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不要緊。”
大概看出了她的窘迫和苦惱,對方平易近人地笑笑,“女兒家一生的幸福,是該好好考慮。你慢慢想,不用那麽急着給答複,就當是來喝茶,玩一趟。”
知道長輩在此會令她不自在,項南天倒也十分體貼地起身,“我尚有些事要處理,且失陪一會兒。
“這些天,小圓一直很惦記你,正午就留下來吃個便飯吧。”
項桓回家時,天已經開始轉陰。
他一身風塵數日沒洗,先要了桶熱水沐浴,換好幹淨衣裳,才又匆匆推門出去。
一路上目不斜視,臨着要出府了,卻被書房裏的一嗓子叫住。
“項桓!”
項南天在屋內沉聲喚道,“你又要上哪兒去!?”
雖然從前他也并不戀家,但多半只是操練或跟餘飛幾人去賭錢喝酒,而這段時日項南天明顯發覺他在外頭不務正業地鬼混。
項桓腳步一定,滿心不耐煩地掀了掀眼皮,他沒回答,只偏頭看了一下,就準備繼續往前走。
“站住。”
他這态度……項南天勉力壓制自己的火氣,“你進來,為父有話跟你說!”
院中的少年在原地停了片刻,終究步伐懶散地進了門,目光冰冷,氣場冰冷,好像連五官眉眼也是冷的。
“有事?”
看着兒子如此模樣,項南天薄責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成天早出晚歸的。”
項桓聽了個開頭便失去興致,“就說這個?”
“慌什麽,沒一點耐性!”
他言罷,自己先別過臉嘆了口氣,“你今年滿十九,早到了該成家的年歲……為父想給你說一門親。”
堂下的少年表情不見絲毫變化,當他提到“成家”時反而有些輕蔑不屑。
項南天于是接着道:“你覺得,宛遙怎麽樣?”
“是個好姑娘,也算門當戶對了。我瞧你跟她挺談得來,你若覺得不錯,就早日把這事定下。”
他忽然不鹹不淡地一聲冷笑:“你喜歡?”
“自己娶去啊。”
“放肆!”項南天極力克制的火氣輕易被他挑起,“你這叫什麽話!”
末了又回過味兒來,餘怒未消地質問,“你和宛遙不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嗎?人家究竟何處配不上你了!”
項桓似笑非笑地轉過眼,嘴角幾乎殘忍地上揚,“誰說從小玩在一塊兒,長大了就得成親的?”
“你讓我娶我就娶?我娶她來有什麽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家供着?”
“廢話!”他終于罵道,“你是娶媳婦,又不是選兵擇将!”
“你不想娶宛遙,那你到底看得上誰?”
項桓冷冰冰地望着他,“當然是娶個權勢滔天的名門望族,能呼風喚雨,一手遮天,至少不必擔心會被人半道搶功。”
項南天愣了一下,已然從他這段言語裏知道了什麽,驀地站了起來。
但那一瞬,次子已經冷漠地轉過身,頭也沒回地擡腳就朝外走。
他喊道:“項桓!”
在出門的同時,項桓毫無防備地撞上了靠在廊柱後的宛遙。她與項圓圓悄無聲息地站在那裏,不知來了多久。
他當即無意識地怔了怔。
四目相對,光影流轉間的清瞳中滿是無措和呆愣。
項桓的目光定定在她臉上劃過去,唇角因為緊咬地牙關而微不可見的動了一下,到底還是收回視線,大步邁出府門。
陰沉沉的東風夾雜沙子吹了他一臉,眼睛被狠狠地迷得睜不開。
項桓迎着風雨直行,忽然在心中想。
可能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一個人,會在深夜裏跑來找他,擔心他就此在茫茫的世間消失不見了。
原地裏,日頭照下的木柱陰影漸漸偏離了之前的位置。項圓圓仰頭看着宛遙顯露在陰影之外的側顏,她安安靜靜的注視着地面,微垂的眼睑不時顫動,沉默得令人有些後怕。
“宛……宛遙姐姐。”項圓圓輕抱住她胳膊,“你別聽我哥胡說八道,他一向口是心非,等過幾天,過幾天我讓他來跟你賠罪。”
“他一定……”
“我要回家了。”宛遙像是回過了神,忽而緩緩掙開她的手,輕聲說,“我要回家了……”
“那、那我送你!”
她搖了搖頭。
懷遠、崇化,兩個坊間離得那麽近,僅僅徒步就能回去。
侍女一言不發地跟在背後,宛遙走在柳條飄飛的長街下,看兩旁林立的建築漸次從身側倒退。
她突然感覺到自己腳步有些虛,一深一淺的,那些飛檐翹角的樓閣酒肆莫名朦胧且扭曲起來。
甫一眨眼,溫熱的液體驀地就砸到了地面。
其實她并非不知道那番言語只是一起氣話,但肺腑依舊翻江倒海的難過。
宛遙扶住樹幹,婢女急忙上前攙她。
不經意垂首時,發現足下自己的那片影子中,像是零星地落着幾枚雨點。
她怔怔地望着,仿佛擱着層什麽也沒有的陰影,卻如鏡面一般能看清自己的眉眼,一瞬間情緒好似收不住勢,積聚的淚水像決堤一樣,頃刻将人淹沒。
宛遙身形不穩地倚着樹半跪下去,婢女未能拉動她,挨在一旁邊擦眼淚邊勸道:“姑娘,你別哭了。
“還會有更好的,會有更好的……”
可她什麽也聽不見,霧蒙蒙的世界熙熙攘攘,每一道身影,都引來心中刀割般的疼痛。
她發誓不再哭的,原來再堅強也沒能做到。
因為人世間的刺,真的無處不在,永遠防不勝防。
項桓這日夜裏還是沒打算回家,他在坊中的酒樓喝了個通宵。
別人喝酒,喝到晚上總會醉,但奇怪他就沒有。
店夥發現這個人可以一直喝,一直喝,一直不倒,于是也便只能強打精神伺候了一夜。
坊門開時,項桓拎着酒壇子走下樓。
遠處的晨鐘又響了,一聲接着一聲往這邊傳。
他剛上街,不知從何處竄來一道黑影,兇狠而用力地咬住他小臂。
項桓就站在那兒,眸色淡淡的,任由身前那個帶着銅質面具的清瘦男孩在臂膀上咬出深紅的血痕。
過了一陣,他才繃緊肌肉,輕而易舉地将人震開。
桑葉踉跄了幾步,險些沒站穩,靠着牆勉力支撐。
他擡手抹去唇邊的血,依然惡狠狠地瞪着對面的人。
“看在她的面子上,這一口便不追究了。”項桓揚了揚自己血跡斑斑的胳膊。
“不過沒有下一次。”
他從桑葉身邊擦肩而過,又駐足回頭,嗓音透着冷漠,“勸你別招惹我。”
“真想找茬也要掂掂自己的斤兩,從頭到尾就只會咬人,到底吓得住誰。”
桑葉被他撞了趔趄,直到項桓走遠,才不甘的蹲下,兩手狠狠地抱住腦袋。
這是他第一次覺得項桓的話如此有理,無可反駁。
自己的确很沒用,他太弱小了,什麽忙也幫不上……從始至終,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