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項桓聽完靠在石牆上僵了一僵, 良久卻也只是沉默地望着虛裏出神。

看他大概是沒什麽話要說了,那親衛才不耐煩地收回視線, 快步走出陰濕發黴的過道。

而在牢獄的盡頭, 正站着一個清瘦纖細的姑娘。

宛遙隔着數重鐵欄,靜靜地注視前方憔悴蕭索的少年, 她看見他別過了臉,又垂首, 眉眼裏似乎帶了些惘然若失, 像是一頭被狼群遺棄的狼,在茫茫的曠野間找不到方向。

她一言不發地望了一陣, 然後慢悠悠地離開了長安城的深牢大獄。

由于季長川的努力, 項桓這條命總算勉強得以保住, 但實際上他的情況并不好, 長久以來的積聚的傷沒能得到醫治,連站起身都十分的困難。而偏偏又固執地不去開口叫大夫,只任憑創口腫瘍化膿, 反反複複的發燒。

回到家,宛遙借一盞燭光昏黃的燈枯坐了一整宿。

她的左手邊是一大摞翻得有些發毛的醫書,右手邊的案幾上擺滿了才曬好的藥草,這間小院自己住了十幾年, 一桌一椅, 一草一木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夜裏路過爹娘的房門時,依稀聽到他們在其中淺淺交談。

說着要怎樣怎樣開導她,最好去個景致優美, 能夠避世的地方小住幾日……

宛遙在燈下顫了顫眼睑,她鋪開了一張空白的箋紙,繼而擡眸從雕梅紋的筆筒裏取下一支紫毫。

初一這一天,天還未亮,押解的官差便來牢中提人了。

由于項桓的腿傷得厲害,幾乎沒辦法長途步行,差役只好放棄了木枷,改用牢車押送。

暗無天日的待了兩個月,獄卒打開四肢的鐵鐐铐時,他的手腳早已因為掙紮破得不成樣子,鐵铐上血跡斑斑。

饒是如此,項桓仍然不讓人攙扶,他咬牙繃緊唇角,面無表情地一步步,跌跌撞撞行至深牢之外。

晨曦初綻的天幕下,長街上一個人也沒有。

他面對着空空蕩蕩的四周,視線漫無目的地掃了掃左右,繼而仰起頭,吃力地喘氣呼吸。

“剛卯時呢,坊門都沒開,不會有人來送你的。”

“走吧。”差役催他上車,看了一眼天色,“山路崎岖,最快也要兩個月才趕能到姚州,別耽擱了。”

正想上前搭把手,項桓卻冷漠的避開了他,“砰”地一聲,坐在了牢車的最裏端,很疲憊一般,有氣無力地靠在那裏。

鮮少見到脾氣這樣倔的人,差役好心被當路肝肺,只抿了抿唇,揚鞭驅馬,讓車子動起來。

長安繁華的街道在視線中緩緩地往後退。

又是一日晨鐘敲響的清晨,陽光從竹簾的縫隙照進屋內,桌上的蠟燭早就燃盡。

宛遙看着眼前打包好的行李,終于推門出去。

宛延今天不參朝,夫婦倆尚在酣眠,她一路走到角門外的小巷中,然後停住腳,鄭重地轉過身,朝二老所住的方向,兩手交疊,深深地拜了下去。

對不起。

宛遙迎着日光,走出深巷,走出坊間,走上人來人往的大街。

我所做之事,可能有違孝道,也許遭人恥笑。

但我不願,等将來回想起時再去後悔惋惜。

人這一輩子,不能只活個非黑即白。

縱然項桓有一身的缺點,縱然他聲名狼藉,遺臭萬年,可他仍是,曾經為我刀山火海的人。

——“我敢把自己的命給你,你敢把你的命交給我嗎?”

——“看你剛剛吓成那個樣子,我要是不進來,待會兒你又哭了怎麽辦?”

——“你們,再上前一步試試。我不保證我槍不會見血!”

收拾得整齊的書桌上,鎮紙下的字跡娟秀清麗。

她神情平靜而堅定,在末尾處這樣寫道:

總有些人情債,是要還的。

遠山長青,旭日明媚如玉。

樹蔭斑駁的官道筆直地橫在兩山之間,囚車搖搖晃晃地行于其中,馬蹄聲不緊不慢地回蕩在耳畔。

有很長一段時間,項桓都覺得周遭的一切像是靜止的,來來去去皆是同樣的景色。

他的一條腿曲着,另一條只能平伸,胳膊就搭在未受傷的那條腿上,眸色空虛地盯着視線裏亘古不變的草木村莊。

天高地迥,而前路漫漫,身側連個過客也沒有。不知從何時開始,綿延的山道上就多出來一抹人影。

他起先不為所動地瞧着,到後來那人的身形漸漸清晰,而少年原本淡漠的雙目也随之鬥然睜大。

滿眼山花錦繡成堆,草木遮天蔽日,女孩兒就站在初夏的這片勃勃生機中,眉目安和望着他。

項桓幾乎是撲到木欄上去的,随行押送的官差接觸他那麽久了,還是頭一回看到這張冷硬的臉上露出如此生動的表情。

他隔着牢門,不顧一切地沖她吼道:“誰讓你跟來的!”

傷痕累累的五指上,才長出的指甲深陷入木檻之中,刮下一道一道的痕跡。

“滾,我不用你管!”

他發了狠似的,緊扣牢門,“我說了不用你管!”

“你走啊!”

手背的青筋虬結凸起,他的胳膊在抖,嘴唇也在抖,可是無論他怎麽喊,宛遙都沒有出聲,只那樣平靜地與之對視。

她眸子太清澈了,一汪泉水似的碧波蕩漾,映着星光。

到最後,項桓也木然地跌坐回原地,在搖晃的囚車裏同少女無言的相對,他拳頭已經握出了血卻不自知,心口仿佛被一把極鋒利的刀子劃開,血流如注。

馬車行過平坦的大道,行過泥濘的山路,行過獨木小橋。

由北到南,從春入夏。

沿途有無數飛鳥劃過蔚藍如海的天空,春花開了又謝,夏蟲煩躁不安的咆哮。

他看着宛遙跟在不遠處,真的就這麽沉默地跋山涉水,風餐露宿。足下的一雙鞋子被磨得滿是破口,一身風塵仆仆。

正午她會坐在離這邊十丈遠的地方,低頭吃自己帶的幹糧,夜晚則枕着包袱露天席地的睡覺。

兩個差役偶爾得閑了便去和她拉點家常,将路上買的特産分一些給她。

然而自始至終宛遙也不曾開口與他說一句話。

夏季的雨來勢兇猛,又毫無征兆。差役将囚車趕到樹蔭下,兩手遮着腦袋,上近處的長亭內避雨,宛遙撐開傘,背對他緘默地站于花枝旁。

瓢潑大雨在茂盛的樹葉間依舊連成線的砸在臉上,項桓每每眨眼,水就順着睫毛一直滑進唇中,他睜不開雙目,于是垂首半閉着。

而就在暴雨傾瀉之際,腳邊忽然有一道陰影投下,項桓茫然地一擡眸,便觸及到對方清秀的眉眼。

宛遙站在囚車外,墊腳将青花油布傘在他頭頂撐開。

發絲上的雨水一縷接着一縷的順流而下。

項桓讷讷地注視着牢門外的人,長久沒有眨眼,眸子無緣故的酸澀難當,他覺得似乎有什麽溫熱的東西伴随鋪天蓋地的雨一起蒙住了視線。

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湧出的一種想要流淚的情緒。

由于盛夏多雨,山道泥濘難行,這一路走得甚慢,七月初也才抵達會州附近。

離姚州還剩一個多月的腳程,但難辦的是,項桓的病卻越來越重了。

他本就不怎麽愛惜身體,入獄後更是自暴自棄,變本加厲地作死,外傷內傷多症并發,連日來連飲食也減少了許多,大部分時光只昏昏沉沉地睡着。

流刑因路程遙遠,地方荒涼,死在半途的犯人并不少,押送的官差不蹂/躏打罵已算是上輩子積德了。

但眼見項桓的病情一天天惡化下去,兩位差役好像顯得十分緊張。

趁着在會州城歇腳,他二人匆匆去趟郵驿,取回了封書信,接着便交頭接耳的不知商量着什麽。屋內燈光亮了一宿。

翌日,再次啓程南下,正過了水馬驿置辦幹糧,宛遙心不在焉地走在後面,囚車冷不防卻停了。

押解的差役開了門上的鎖,蹲下去喚項桓的名字。半晌無人答應,于是又左右開弓地扇了幾巴掌。

“喂,喂……小子,醒一醒……”

“沒死吧?”那人問。

“沒呢,還有呼吸。”

宛遙見他倆意味不明的對視了一眼,旋即一前一後将人拖出來,随手扔在了路旁。

她微微一怔。

那官差拍了拍掌心的灰,對草叢內半醒未醒的少年嘆了口氣。

“臨行前,大司馬吩咐過我們要好好照顧你。”

“咱們哥倆如今就當你死了,項桓這個名字,從今往後也算是從這世上消失了,能不能活下去……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囚車重新上了鎖,差役一個上了馬背,一個坐在車沿,繼續打馬前行,木轱辘碾着碎石,響聲陳舊,在地面上留下蜿蜒的車轍。

宛遙小跑了一段路,見他們的确是沒再折返,方才回到草叢邊去打量項桓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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