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折騰了半柱香之後, 裏面就沒聲音了。

又過去不久,門終于打開, 兩位壯漢抹着一頭的汗珠陸續出來, 紛紛向她作揖告辭。

宛遙忙颔首說:“有勞了。”

“不妨事不妨事,應該的。”這年頭錢不好賺, 如此輕松的活兒能掙十個銅板已經算是天大的好事了,哪怕是伺候一位小郎君呢。

于是便很隐晦地補充道:“我看公子傷得不輕啊, 姑娘這段時日若還有吩咐, 盡管托小二來找我們。”

“好,一定。”

送走了人, 宛遙這才轉身進屋。

項桓正一臉萬念俱灰地坐在床上, 聽到動靜, 明顯有個戒備的姿态, 好似蓄勢待發,一見是她,緊繃的神經才漸次松懈。

客棧中進進出出的有些吵鬧。

眼看宛遙掩好門扉走過來, 項桓便輕蹙着眉,欲言又止了好一陣。

“能不能別讓這些人讓替我洗澡啊?”

他想想都別扭,低聲抱怨,“我自己又不是不能洗。”

女孩的裙裾驟然停在視線裏, 項桓一擡頭, 正見她垂眸,神色平淡地把自己望着,有種不言而喻的态度。

“……”

他于是抿唇說道:“偶爾洗兩回也是可以的……”

宛遙不由得牽了一下嘴角, 很快又正經地斂容,“怎麽洗?知不知道你的腿傷得有多重?”

面對這種話題,項桓只得自認理虧地沉默無語。

她肅着臉色挨在床沿落座,将外傷的藥膏一字排開,吩咐道:“把手擡起來。”

沐浴完畢,從上到下換了套衣裳,他整個人清清爽爽的,帶着皂角香。宛遙坐上前伸手解開項桓的裏衣,這些日子他瘦了,胸膛和小腹的肉輕減許多,摸着還能碰到骨頭。

半身的肌膚青一塊紫一塊,傷口都愈合結了痂,大大小小的,雖不嚴重,但數量驚人,想是在牢裏遭到過不少報複。

宛遙輕輕嘆了聲,低頭一圈一圈地給他纏上布條。

她做事時眉眼總是很認真,烏黑的青絲掃着下巴,兩手環至腰間後背,有一瞬,項桓張開的雙臂忍不住悄悄地收緊合攏,但最後還是沒能抱她。

他居然也恍惚認識到,這世間也有什麽東西是自己不願去輕易驚擾的。

“你這處的骨頭沒長好,又隔了那麽久,恐怕只能打斷了重新接。”宛遙收拾好布條和藥膏,守着他喝完粥。

“等你休息幾天,把燒退了,我再找來人給你治腿。”

項桓喝粥的動作一頓,遲疑道:“不是你給我治?”

“我雖學過接骨,但是手勁小,動作不快,可能會讓過程痛苦許多,所以想了想還是找那些有經驗的老大夫比較妥當。”

“……我又不怕疼。”

自己的腿,拿給她折騰,哪怕玩壞了項桓也是沒意見的,但若換了個人,他心裏終究說不出的不踏實。

接骨的當天,來的果然是個有經驗的老大夫,因為他看上去又老又禿,大半個瓢锃光瓦亮,須發銀白如雪。

待瞧過項桓的傷勢,他直截了當地告訴宛遙:“近日雷電交加,引來大火燒山,所以藥草奇缺,接骨怕是沒有升麻湯喝了。”

她果然在遲疑,項桓見狀倒是無所謂:“不喝就不喝。”

在軍中時,缺水缺糧食缺藥草,什麽都缺,一場仗下來少胳膊短腿的人遍地哼哼,別說麻沸湯,有藥草醫治已是萬幸,哪有那麽多可挑。

老大夫提醒道:“小哥,斷骨再續可是很疼的。”

少年的骨頭一向硬,不以為意:“斷都斷過了,還怕你再續?”

既然病人都無所謂,他也就不再堅持。

于是着手開始準備,打開藥箱,其中放置着一柄小銅錘,幾張夾板,布條無數。

宛遙到底還是擔心,緊擰的秀眉一直沒松開,先幫着在他幾處止疼的穴位上施過了針,随即才捏着軟木,緩緩俯下身。

“不如,還是等采到藥材了再行醫治吧?”

“沒事兒。”項桓語氣随意地安慰道,“就一點小傷,我撐得過去。”

說完索性一探頭叼住她指尖的軟木,揚眉示意。

宛遙眉眼沉着,卻只是垂眸而立,并沒有回應。

整個過程大概需要一炷香的時間,從敲骨這一步起,聽到榔頭“砰”的一聲下去,她佯作不露聲色的表情也不禁起了些變化。

小城鎮上的大夫算不上有多高超的醫術,但基本的手藝還是有的,老醫生閱人無數,倒是鮮少看見這麽能忍的年輕人,一時間不由多瞧了項桓幾眼。

他緊緊咬着軟木,鼻中只急促的呼吸。

鑽心的刺骨之痛能将他大腦疼至暈厥,然而咽下唾沫一轉頭,滿目的汗水裏還是見到宛遙擔憂地蹲在床前,心中便多多少少的感到安慰。

幸好,她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的。

哪怕身經百戰的人,清醒狀态下要經歷斷骨再接依舊是一番不小的折磨,宛遙看着項桓小臂的肌肉繃緊着,凸起的青筋仿佛刀鋒般的一條。

知道他在獄中被拔去了指甲,這麽用力的攥床板恐怕新生的十指會再次受損,宛遙猶豫了下,緩緩探出手,指尖不過剛剛碰到他手背,便被項桓猛地緊緊握住。

……

半個時辰後,大夫手腳麻利的上好夾板,宛遙幫着他用布條穩穩的捆紮固定好。

“這傷至少得修養三個月,近期切勿沾水。”

“需要換的藥你也都知道了,若有什麽情況不能料理,再來城東尋我吧。”

付過診錢,宛遙坐在床邊,将幹淨的巾布沾水又絞幹,探身替他擦拭額頭上的汗。

項桓疼得面色發青,偏頭把嘴裏咬到幾乎變形的軟木吐出來。

磨牙鑿齒地罵道:“下次再讓我遇到那幫人,絕對把他們剁了喂狗!”

身側的姑娘不着痕跡地瞥了他一眼,抖開床尾的被子,忽然啊了一聲。

“你這腿……”

她秀眉凝重地皺起,眸色裏顯然鋪滿了憂慮,好似看見了什麽可怕的事情。

項桓有些懵,撐頭問她:“腿……怎麽了嗎?”

宛遙認真盯了半晌,正色地回答道:“不太對勁,好像他接錯了。”

他不可置信地眯眼,差點要跳起來:“什麽?!這都能接錯?”

項桓一時有些無措,他不知道骨頭沒接好有什麽後果,“……那、那現在怎麽辦?”

宛遙一臉地遺憾地搖頭,“別無他法,只能打斷了再接一次。”

“還要再接?!”媽的,要他命啊!簡直……

項桓仰頭倒回床上,幾乎想就地死亡,“我不行了。”

“你等我緩兩天,緩兩天再說……別再叫那老頭來了,我都說你比他靠譜得多……”

宛遙又輕輕朝他臉上望了望,平靜道:“啊。”

“原來是我看錯了。”

她肯定道:“接得挺好的。”

“……”

宛遙若無其事地把薄被搭在他身上蓋好,走到桌邊提筆鋪紙寫方子。

項桓:“……”

他眼睛還怔怔地瞪着,就看她這麽一副沒事人的樣子開始低頭研墨,愣了半晌又倒回原處。

內心荒涼。

再這麽下去遲早得被她玩死啊……

最難熬的幾天都是在客棧裏度過的。

起初是發高燒,後來開始昏迷不醒,第三日反倒是被腿疼醒的,一整宿輾轉反側。足足十來天,項桓的病情才逐漸穩定,雖不至于那麽快就能下地,但日常的飲食已基本可以自理了。

青龍城是處夏季清爽宜人的所在,哪怕盛夏已至,待在房中卻也不覺炎熱。

由于無法動彈,他大半時光皆是在床上發呆消磨,偶爾宛遙會記得帶兩本書來打發閑暇,但她如果不給,項桓也就只好和發黴的天花板幹瞪眼。

他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簡直慫得不像個男人了,果然一經病倒,管你再如何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也唯有在病榻上哼唧的份兒,尊嚴掃地……

不過有時候他甚至覺得。

倘若能讓宛遙高興一點,自己尊嚴掃地一下也無所謂。

項桓若有所思地翻了個身。

畢竟她似乎已經很久沒怎麽笑過了。

住店的花銷其實并不是一個小數目,盡管宛遙臨行前将積蓄全帶上了,但衣食住行再加藥草,總是一筆必不可少的費用。

項桓這病還不知要拖到什麽時候,她盤算了下,幹脆在城中租了間小院,便把客房給退了。

搬家當天倒挺熱鬧的。

他們這一行,一個半道被丢下的囚徒,一個離家出走的小姐,匆匆動身,其實并沒多少東西,但熱情的鄰裏仍前來幫忙,提東西的提東西,攙扶人的攙扶人。

最後還留了些日常用具與家中的果菜酒水來給宛遙。

偏僻的邊城之地,補給并不充裕,可百姓們卻十分淳樸好客。

她傍晚下廚,借鄰居送的三黃雞取材放鍋裏煮,切姜絲、蔥段、蒜剁成茸,以糖、鹽、醋、鮮雞湯調料,做了一道白切雞。

一方面也給項桓改善改善夥食,一方面夏季炎熱正好能夠消暑開胃。

她送去一份給隔壁養雞的嬸嬸,剩下留一份他們自己吃。

項桓如今勉強可以用單腿蹦跶了,一蹦一跳地幫她擺碗筷。

雞肉被煮得尤其鮮嫩,宛遙知道他的口味,于是多放了些辣椒,一口咬下去酸甜微辣,皮爽肉滑,甚是鮮美。

項桓就着一只雞腿便下了兩大碗飯,腹中三分飽,但猶覺不足。

他心不在焉地扒了口飯,偷偷瞅了一眼宛遙的表情,于是頗為刻意地給她夾了一筷子菜。

“宛遙。”項桓放下碗,坐在對面旁敲側擊,“方才我見那個大叔,送了一小壺酒。”

他試探性的提議:“要不,咱們今天喝一小杯?”

實在是有一陣子未碰酒水了,若是沒讓他瞧見還好,可既然知道她收下了,嘴裏就饞得不行。

宛遙沒急着表态,只停了筷子,擡眸不鹹不淡地瞥向他。

“……”

項桓讓她那眼神一看,自己就先沒了脾氣,悻悻地端起碗,“知道了,不喝就不喝吧……”

見她總算滿意,開始繼續吃菜,項桓才拿筷子戳了幾下碗裏的白飯,替自己打抱不平地嘀咕,“宛遙,我發現你最近越來越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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