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天才剛亮, 早起的人不多。
項桓穿好衣衫出去,沿着這附近的民居一個一個的敲開門, 他其實平時很少同這些人打交道的, 因為剛搬來不久,腿又傷着, 連院子都不怎麽出。
宛遙和他都不是愛時常走動的人,這是生活環境的使然, 大戶人家從沒有喜歡串門的習慣。
陌生的鄰裏們皆狐疑地站在門口, 聽完少年的描述後,又紛紛整齊地搖頭, 表示對此毫無印象。
項桓于是走出了那片民居, 往青龍城方向而行。
偌大的州城, 街巷縱橫交錯, 他其實并不知道自己應該朝哪裏走,可總覺得腳步不能停下,好似一旦停下, 傷腿便會頃刻間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
長街開始車水馬龍,喧嚣的叫賣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在耳邊模糊不清。
項桓走在這紅塵萬象裏,依稀想起很久之前的某個晚上, 他挨了一頓打跑出家門, 步伐緩慢地穿梭于坊間的十字街中。
那時候宵禁,四下無人,萬籁皆如死寂, 而武侯不知幾時就會鑽出來。
他也是這樣埋首走着,頭頂一方深黑的天,毛月亮昏黃得瞧不出形狀。
冷清的街道上,忽聽得有人小聲喚道:“項桓……項桓……”
他站直身子緩緩轉頭,兩扇宅門前的燈籠将兩道影子一後一前地交織,女孩子單薄的模樣就在背後。
好像永遠如影随形一般。
她怔愣地盯着他臉上的傷,“你爹……又打你了?”
項桓不說話。
大概也有些忌憚,女孩兒猶豫了好一陣,才小心翼翼走上前,踮着腳給他擦臉。
項桓低頭下來,瘦高的影子将她整個人罩成一抹暗色,他沉默了很久,然後去牽她的手,用力握在掌心。
寒來暑往,枯榮明滅。
時人忙忙碌碌一生,身邊去留者無數,回頭想起的卻也多是當初落魄之際肯為他點一盞明燈的人。
青龍城的當鋪內,因戰禍不斷,百姓銀錢吃緊,趕着來典當的人居然不少,櫃前甚至排起了長隊,人挨人,人擠人,鬧大了還得讓夥計出來調停。
等宛遙辦完了事,已經是日上三竿,她在裏邊被悶得滿腦袋汗,站在門前長舒了口氣。
這天老陰着不下雨,連氣息都是悶熱的。
在附近買了一碗涼茶先解渴,宛遙甫一轉身,正對面就看到項桓直愣愣地站在那兒。
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對,他似乎也始料未及地怔了下,原本踟蹰的步子驀地頓住,一雙茫然的星眸就那麽定定地望着。
不遠不近的兩丈,像是突然将隔山分海的距離以一線拉近,如此令人沒有防備。
宛遙比他還感到意外,匆匆付過水錢便将茶碗還回去,一面走一面道:“你怎麽在這兒?你不是……”
半句話未及說完,手腕上莫名一痛,一股極大的勁道拉着她往前拽,而面頰所貼着的是堵溫熱厚實的牆,心跳沉穩有力。
宛遙能感覺到腰身和後背像是被兩條鐵箍禁锢住,這是從前全然沒有過的情況,她知道項桓就是抱她,也不會這樣用力。
而那股灼熱的呼吸正輕噴在頸窩處,他雙臂死死地近乎圈着她周身。
宛遙呆了一陣,也終于覺得窘迫了,試圖掙紮了下。
“幹什麽啊,大街上……”
“你先別動!”他忽然咬着牙,“先別動……”
“聽我說完。”
宛遙被他語氣一怔,也就只好僵在那兒。
耳畔的氣息逐漸放緩,項桓像是深吸了口氣,嗓音低沉:“我知道,我昨天做得過分了。”
“……不該把脾氣發在你身上。”
“不該那麽不近人情。”
他不禁加重了些力道,“今後不會了。”
宛遙在他肩頭眨了數下眼,遲疑着要開口,“我……”
“宛遙!”他卻咬咬牙打斷,“你……先別走好不好?”
再給我一點時間。
他其實還想說:再給我點時間,我能改的。
項桓這個人,連他自己都清楚自己那點脾氣,寧可硬着頭皮死撐也不會講半句軟話,宛遙能夠了解這番低聲下氣,對他而言究竟是怎樣艱難的讓步。
周遭已經有過客神色複雜地回眸張望。
她原本被他抱着,兩手不知怎麽放地晾在外,眼下便慢慢抓住項桓的衣衫。
“我……”宛遙一時間倒有些難以解釋地牽了牽嘴角,“我只是……跑去當鋪而典當些舊衣服而已,還沒打算要走。”
那一瞬,她感覺到後背的手臂動作微滞,先前的力道漸次退卻,周圍寂靜了好一陣,仿佛滿世界都是小販的叫賣聲。
項桓把自己那兩條胳膊一點一點從她身上撕下來,眼底的情緒霎時變得有些難以言喻,他這會兒大概不瞎了,擡眼明明白白看見了宛遙身後的當鋪。于是不自在地抿唇道:
“你……是去當鋪啊?”
後者盡量收斂表情地嗯了一聲,給足了他面子。
項桓唇邊微抽,很是不能理解地問:“那、那你幹嘛把包袱拿走了?”
“我不拿包袱,怎麽裝衣服?”
“……”沒法反駁。
他繼續追問:“可家裏的米缸怎麽沒米了?”
宛遙很自然道:“都吃光了啊。”
“……”好有道理。
密布的烏雲忽被一襲清風吹走了,雨沒落下,反而投射萬丈日光,照得人簡直睜不開眼。
飯桌上,宛遙把錢袋子抖開,叮叮當當倒出一把零碎的錢。
幾粒碎銀子,兩吊銅錢。
以上就是他們倆如今全部的家當。
盡管離家前,宛遙起碼帶了六七十兩銀子,但沿途一路花費,再加上治病、用藥、住店、租房、近半年的飲食開銷,各種雜七雜八,有出項沒進項,用光是遲早的事。
她将銀錢排開,兩個人相對而坐,盯着這堆玩意兒大眼瞪小眼。
宛遙瞥了瞥他,用手堆起銅板,好讓它們顯得多一點。
“再不想辦法賺錢,咱們真的要喝西北風了。”
她支肘在桌,和他商量道:“我今天出去逛城裏的醫館,碰巧看見有一家缺大夫,我琢磨着,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能去試試。”
項桓聽完就皺眉:“不行。這又不是長安城,你人生地不熟的,太不安全了。”
宛遙瞪他,“說得輕巧,我要是不去,家裏吃什麽?”
“那不還有我嗎?”他往後一靠,倚着帽椅不悅,“我一個大男人,哪有讓女孩子養家糊口的道理。”
話音剛落,傷腿處便被宛遙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你現在缺胳膊斷腿的,能怎麽找錢?自己好好在家養傷吧。”她掀了掀眼皮,“免得惹出新病來,錢沒賺着還倒花出一筆。”
“我哪有這麽沒用……”項桓悄悄看了看她,伸出手攤開,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別說缺了條腿,我只剩手也養得活你。”
宛遙收好銀錢,像是想起了什麽,垂眸微不可見地牽了下唇角,忽然開口喚他:“項桓。”
她聲音輕輕的,“你方才滿大街跑,是怕我把你丢下了不管麽?”
“……”
項桓其實都不大想提這麽丢臉的事了,他把玩着茶杯,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那不是……我身上也沒錢嗎。”
他揉了一下鼻子,“而且腿也沒好,你要真把我扔在這兒。”項桓飛快擡眸,“我豈不是要餓死。”
聞言,宛遙把錢袋打好結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起身往外走。
項桓最近挺怕她來這麽一下的,目光一路跟過去。
心裏忍不住打鼓,難道是話沒說對?他選項又選錯了?
“你、你幹嘛去?”
宛遙提起門邊的籃子,随手丢了根爛菜葉到他頭上,“做飯啊。”
而對于去醫館的事她到底還是很堅持,第二日就登門同藥坊的掌櫃詳談。
但項桓有句話确實未說錯,此地畢竟不是長安城,人家對她既不知根也不知底,自古對女人的輕視使得掌櫃很是猶豫。
不過也許是真的太缺人了,談到最後也只能勉強答應——暫用半月。
以這半月的時間來檢驗她的醫術,工錢還能不給,得等期滿與東家商量了再做定奪。
項桓自然是認為對方欺人太甚,但苦于別無門路,宛遙遲疑片刻,仍舊把這些霸王條款照單全收。
故而接下來的半月,他俨然成了被留在家裏的孤寡老人,每日一早就得目送宛遙出診,正午随便吃點昨天的剩飯,晚上再等她回家做新的。
只過了五天,項桓便覺得這樣下去不行。
太不行了。
讓宛遙養他已經是奇恥大辱,還別說自己整天跟個廢物似的無所事事,簡直不如一死了之。
白日裏只要得空,項桓就會拖着他的傷腿來回走動,好讓身體恢複更快些。
他清楚自己但凡康複了,有手有腳幹什麽不能賺錢。
這是一段他們倆各自分頭行動的時日。
夜裏吃過飯,都累得不行,倒頭便睡。到後來項桓也會在下午鼓搗一些簡單的菜,雖賣相從來不堪入目,好歹已從火燒庖廚變成了餃子水面輪番上陣。
至于炒菜,還是不行的,有時實在是吃面吃膩了,他還能操自己的老本行去烤魚。
很快,宛遙已在醫館待了半月。
據這些天的觀察,她發現城內看病的人其實并不如長安那麽多,前來抓藥的又普遍是尋常百姓,藥草和診費皆不昂貴,一日下來根本掙不了幾個錢,更別說掌櫃那邊還要層層分成,到她這兒一個月能拿到的工錢委實偏少。
而醫館中的大部分銀錢卻都是靠另外幾位大夫上門給城內顯貴治病調理所得。
地方的官員山高皇帝遠,自有他們撈錢的一套手段,個個富得流油。
宛遙每日寫方子的時候,看那些進進出出的病人,心中不禁冒出一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