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又見

京州落雲軒。

薛緋摸了摸紅唇粘上去的假胡子,秀白的面上,神色有些許不安:“绾兒,我們這樣不會被認出來吧。”薛緋湊到薛绾耳邊低聲耳語道。

薛绾輕輕搖頭,塗成暗黃色的小臉莫名有些滑稽。

“二姐姐,你就別擔心了,我們只要混進去就行了,又不用我們出面。”薛绾朝方才那兩名酒客的方向揚了揚臉,輕笑道:“再說,不還有他倆嘛。”

剛剛在千鶴樓那兩名酒客,一聽薛绾要請他們去落雲軒喝酒,立刻就屁颠屁颠兒地跟了過來。

薛绾想着,待會兒若是真的在落雲軒裏發現了那王襄,她們自己定是不能出面的,畢竟這落雲軒裏人多嘴雜,若是有人将她和二姐姐認出來了,到時候再傳到父親耳朵裏,那還得了。

最好不過便是讓這兩名酒客上去揭那王襄的短處,最好在借機鬧一番,到時候弄得落雲軒人盡皆知,自然一傳十,十傳百的傳到父親耳裏,到那時,那王尚書可是想瞞也瞞不住了。

那兩名酒客見薛绾出手闊綽,人又豪爽,當下便聽了薛绾的交代,便蹲守在了落雲軒樓前,随時聽候薛绾差遣。

落雲軒,響徹京州的名樓,世家子弟常聚于此。

薛绾擡頭看了看那高高的牌匾,心中些許澎湃。她向來本分,上一世也謹遵母親教誨,常在閨中做些女工,刺繡,平日裏也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唯有的幾次外出,還是跟着祖母去泸山燒香祈福。現下不僅出了門,還來到了上輩子想都不敢想的青樓,落雲軒,薛绾自是按捺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了。

薛緋這廂雖看起來面色鎮定,卻也不過是個未出閣的稚嫩姑娘。這會子見樓裏花枝招展的的花娘陸陸續續地出來熱情攬客,薄薄的面皮當下便漲得通紅。

薛绾趁着那些花娘還沒上前招攬,連忙将薛緋拉進了大廳裏。

大廳裏人來人往,樓下已然座無虛席。

“喲,二位爺,來來來,上這邊坐。”一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婦人扭着腰肢款款走到二人的跟前。

一雙精明的小眼睛還上下打量着薛绾和薛緋。見二人衣着撲通(府中小厮的衣服),身材矮小,相貌醜陋(塗着黃脂粉),邋裏邋遢的的模樣,當下便面露譏諷之色。

“二位爺可是走錯地兒了,這可是落雲軒,你們來,帶夠錢了嗎?”李媽媽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兩人,肥膩的臉上脂粉亂顫。

薛绾輕笑,連忙從懷裏掏出了一疊銀票,伸手在李媽媽的眼前晃了晃,故意粗着嗓子道:“這些可夠了?”

李媽媽見到這麽多銀票立馬雙眼發直,欲伸手去拿,沒想到薛绾立刻就收回了手。

“二樓包個雅間,要離梧桐姑娘最近的一間。”一旁的薛緋見狀出聲,神色淡淡,一派安然的模樣。

“好好好,二位爺就跟老身來吧。”宋媽媽伸手接過那一疊銀票,嘴裏奉承道,臉上簡直笑成了一朵花兒。

推開檀木雕門,入眼便是幾道玉蘭鹦鹉镏金立屏,穿過屏風,中間是海青石琴桌,旁邊是兩把青鸾牡丹團刻紫檀椅。紫漆描金山水紋海棠式香幾上放着花開富貴白金盤和田白玉茶盞,一旁的壁爐裏燃着沉水香。

香韻紛紛,帶着些許質樸的意味。

李媽媽将二人帶到後,剛準備起身離開,便被薛绾伸手攔了回來:

“梧桐姑娘什麽時候登臺?”薛绾揚聲,佯裝愠怒的模樣。

“過會兒便是梧桐姑娘上臺了,二位爺切莫着急。”李媽媽谄媚笑道。

薛绾聞言狀似滿意地點了點頭,便沒再繼續問了。李媽媽出了門,薛绾便與薛緋落了座。

李媽媽将雅間的木門帶上後,忽而就變了臉色。當下便将守在門外的小厮招到了身邊。

“給我仔細盯着這兩人,切莫讓她們惹出事端。今日有貴人要來,若是得罪了貴人,你這條小命就別想要了。”

“可今日樓裏來了這麽多客人,為何獨獨要盯他們?”小厮撓了撓後腦勺,狀似不解。

“姑娘家打扮成男人來這煙花地,原因不過其二,其一,心中好奇;其二,捉奸。”李媽媽說到此處,纖細如柳葉的娥眉微挑,紅豔豔的厚唇抿成了一個陰狠的弧度,“不管她們是哪種原由,今日都不能讓她們惹出事來,沖撞到了貴人!你聽到了沒?!”

李媽媽眼睛何其毒辣,畢竟是身經百戰的鸨媽,薛绾她們那點兒喬裝打扮如何能看不出。不過看在兩人出手還算大方的份兒上,只要不去招惹是非,李媽媽也不想憑白丢掉這塊到嘴的肥肉。

小厮聽罷,連連應聲。

薛绾左右打量着屋裏的環境,眼底盡是驚訝之色:“這落雲軒不愧是京州城最大的煙花地,這屋裏的陳設竟與一般世家也差不了不多少了。”薛绾撚起了案幾上的田白玉茶盞,澄澈的杏眸細細看着茶盞的杯壁的暗紋。

“來此地的多是達官顯貴,想必都出手闊綽得很。”薛緋說罷扇了扇面前的風,挑眉輕笑,“不過這香倒是劣質。”

薛绾聞言,連忙當下了手中茶盞,瓊鼻微皺,細細嗅到。

“這是…沉水香?”薛绾擡眸看向薛緋,疑聲問道。

薛緋點頭,“不過質地不純,香味不透,過分濃郁了。”

就在薛緋話音剛落不久,門外便傳來了一陣嘈雜。二人出門張望了一番,只見大廳中央的高臺上豎起了幾道四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琉璃屏風,屏風後隐約可見人影攢動。

“看來是梧桐姑娘登臺了。”薛绾低聲,二人随即坐進了外間的雅座。

二樓雅座不多,皆以屏風相隔。

薛绾和薛緋落座不久,隔間的雅座便有人來了。聽這腳步聲,似有兩人的樣子。

“襄兄,這還未過一月,這梧桐姑娘竟又登了臺,莫不是,真被你的誠心打動了?”

“若是那般就好了。”王襄說罷喝了一口悶酒,“聽李媽媽說,今日來了什麽貴人,所以梧桐才登臺獻舞的。”

“什麽貴人啊?派頭竟如此之大,就是往常,梧桐姑娘也是看在王尚書的面子上,才願意同襄兄你說上幾句話,今日怎麽還獻起舞來了?”

“誰知道呢?”王襄冷哼,重重地放下手中的酒盞。

薛緋隔間側耳聽着,聽到“王尚書”幾個字後,神色驟然嚴肅起來,連忙對薛绾比了個手勢,薛绾見狀連忙湊了過去。

“是王襄。”薛緋低聲,指了指被屏風遮住的臨座。

“果然來了。”薛绾輕笑。薛緋起身,走到了一旁的小侍身邊,将一錠銀子放在了小侍的手心,低聲說了什麽。少時,小侍便帶着那兩名酒客上來。

那兩酒客一上來,便見薛绾二人正候着,于是趕忙上了前。

“隔壁就是王襄,你們就在這裏候着,待我們放出指令,你們便過去找那王襄搭話,順勢鬧一鬧。”薛緋如是說道。

一旁的薛绾也點了點頭。

“那二位爺打算放出什麽信號呢?”一酒客問道。

薛緋沉思了片刻,遂而擡眼道:“你們就先等着,時候到了,我會吩咐人來通知你們,你們就按計劃行事即可。”

二人聞言皆是點頭。

遂,薛绾和薛緋便将那雅座空出讓兩名酒客坐下,兩人又暗暗摸到了樓閣一角的席座。此處燭火昏暗,視角卻是頗好,既能看到高臺,又不易讓人察覺。

不過縱使到了這一角,這左側卻還是隔了一道豎起的屏風。

待二人坐定,那高臺便傳來一道瑟瑟琴音。屏風也随之而撤,只見女子身着一襲月白色曳地望仙裙,發盤透額羅髻,青墨發間松松簪着一支镂空飛鳳金步搖。

女子随着渺渺琴音而動,舞姿動人。容貌生得果真是清豔脫俗,香肌玉膚。

“不愧是落雲軒的花魁,梧桐姑娘果真是瑰姿豔逸,耀如春華的緊。”薛绾望着高臺上舞動的綽約身姿,驚嘆道。

薛緋點點頭,面色卻有些緊張,手肘碰了碰薛绾,貼耳低聲說道:“绾兒,你覺不覺得這四周靜得有些怪異啊。”

薛绾聞言,覺得四周确實寂靜得出奇。方才她們坐于王襄鄰邊的雅座,周邊也是嘈雜聲不斷,人音沸動着。現下周圍不僅毫無人聲,就連一個門侍都無。

“興許是人沒坐滿呢。”薛绾安慰道,其實心裏也有些惴惴的。

就在二人不安之際,忽聽鄰間有些響動。

“大人,快請坐,快請坐。”李媽媽的谄媚地聲音突然響起。

随後便是有人入座的聲響。兩人屏息了半晌,忽聞一道清沉淡漠的嗓音:

“鄰座有人。”

薛绾聽到後,面色煞白。竟…竟…竟然是宋彧?!他怎麽來了?!

“大人,這…老身已經吩咐下去了,讓門侍清出場子了,現下四周都無人。”李媽媽小心翼翼回道,生怕一個不小心得罪了面前的“閻王爺”。

“哦?”宋彧挑眉,“林夏,你過去看看。”

“諾。”林夏應了一聲,随後便帶着一席人闖進了鄰座。

“你們是誰!誰派你們來的?!”林夏望着掩面的二人,厲聲問道。

薛绾怕被認出,只能低頭掩面,結結巴巴解釋道:“我們…我們也是落雲軒的客人,只是走錯了地兒而已,我們這就走,這就走!”說罷,薛绾便拉着薛緋往外走,還沒走兩步,便被林夏身後的黑衣人持刀攔截住了。

望着近在咫尺的鋒利刀刃,薛绾害怕地咽了一口口水,染着黃脂粉的額際生出了點點虛汗。

“不管是不是客人,都請二位跟我們走一趟吧。”林夏話音将落,黑衣人便上前将薛绾和薛緋擒住。

林夏将二人帶到宋彧面前時,李媽媽霎時面色慘白,驚慌失措。仔細定睛一看,發現竟是方才那兩名客人,頓時大喊:

“誤會啊,誤會啊,這二人正是老身樓裏的客人啊!”李媽媽急聲,“也不知這二人是如何摸到這裏的,老身明明已經派人清過場了。”

薛绾跪在地上,連連點頭,垂首只敢望着那雙熟悉的黑色蓮步雲官靴。

宋彧聞言輕笑了聲,眼底逆着光,明明晃晃的冷意。

“下去吧。”

李媽媽一驚,肥胖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指了指自己:“我…我?”

宋彧點頭,蒼白的臉上一副不動聲色的清冷模樣。

李媽媽如獲大赦,連忙扭着臃腫的身子匆匆跑下去,路過薛绾二人時還投之以同情的目光。

薛绾自然不知,現下的她只求快些蒙混過關去,可千萬別讓宋彧給識出身份來。

“林夏,你也下去。”宋彧冷聲。

“可是…”林夏看着地上的二人欲言又止,怕宋彧有什麽危險。

“我不會有事,你們先下去。”

“諾。”林夏揖了一禮後便帶着那群黑衣人退了出去。

“為何要來此地?”宋彧端起了案幾上的舊窯十樣錦的茶盅,清淺地抿了一口,語氣平淡的似是在話着家常。

空氣靜得可怕,薛绾不敢貿然開嗓。薛緋面色

“我們只是走錯了地方,并不知方才那間雅座已被貴人包下,還請貴人海涵,諒解我們的一時之過。”薛緋出聲道,嗓音有些發顫。

她也識得這是那人稱“笑面夜叉”的大魏西廠提督,宋彧。

宋彧放下茶盅,薄唇微勾,轉頭看向一旁恨不得把腦袋埋進地裏的薛绾,:“薛四姑娘,是這樣嗎?”

熟悉的陰陽怪氣的語調,薛绾聽得瞬間頭皮發麻。

“貴人想必是認錯人了小的…小的并不識得什麽薛四姑娘。”薛绾垂首,決定打死都不承認自己的身份。

宋彧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似的,低聲輕笑着。還未等薛绾反應過來,那雙漆黑的蓮步雲官靴便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薛四姑娘縱使是化成了灰,我也是認得清清楚楚啊。”

耳邊驟然冷聲,薛绾擡眸便見宋彧正彎腰看着自己,那雙鳳眸漆寒,形如鬼魅。

薛緋見狀也不想再裝下去了,頓時拉着薛绾站起身來。

“既然提督大人認出來了,那我們也不好再欺騙大人。不過,今日來此地,自是有私事一樁。方才進了這落雲軒,那雅座也不是故意占的,還請提督大人多多見諒。”薛緋說罷朝宋彧行了一禮,聲色倒是不卑不亢。

薛绾偷偷擡眼,想看看宋彧神色,沒想到偷瞟的小眼神恰是被宋彧逮個正着。

宋彧冷冷一笑,在薛绾眼裏,活像個吃人的妖精。

“薛二姑娘既然這樣說,那就請自便吧。”宋彧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聽到此話,薛绾秀眉一皺,她才不相信他會如此好心,以他那锱铢必較,睚眦必報的性子,說不準現下在醞釀什麽詭計呢。不過薛緋倒是未曾多想,這會子見宋彧發話了,當下便準備拉着薛绾離開。

薛绾還沒動身,便聞一道冷聲:

“站住。”

二人皆是疑惑轉頭看向宋彧,只見宋彧勾唇,狹長的鳳眸罕見地彎了彎:

“我的意思是薛二姑娘自便,薛四姑娘…”宋彧挑眉,嫣紅的薄唇輕飄飄地吐出了兩個字:

“留下。”

薛绾:……果然,她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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