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鸾玉心中悸動,她做阿飄那些年,曾經見識過他的果斷決絕,英明神武。也見過他失聲痛哭,命京城百姓,街頭巷尾,遍植西府海棠。

更震驚于他後來的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兄嫂的衣冠冢葬于皇陵,與自己比肩而立。

顯然,鸾玉便是那個兄嫂。

此人,正是将來奪位稱帝的晉國三皇子,燕王陸玉安!

李旦上前,将她拽回自己身後,用身子隔開二人。

兩個男人之間的對視,多了一些審視的意味。

“瑤兒,走!”

陸玉安回頭飛身上馬,臨行前瞥了一眼對面的車隊,複又多看了鸾玉一眼,眸中光波平靜,随後奮力一夾馬肚,直直朝着城門竄了過去。

那女子本來還想糾纏,見陸玉安沒有停留的意思,連忙冷哼一聲,跟着追了上去。

李旦低聲問道,“有沒有受傷?”

鸾玉搖頭,前世記憶種種分明,悉數湧來。激的她心潮不定,末了,終化作一聲嘆息,“無礙,我們走吧。”

方才那女子分明就是陸玉瑤,她與太子陸玉明皆是高皇後所出,自小刁蠻任性。後來有一年除夕前夜,李旦與其他幾國皇子來晉朝賀,陸玉瑤不知為何,竟然看中了李旦,撒嬌耍賴的央求皇後賜婚。

彼時已經與李旦定下婚約的肅王之女永嘉郡主陳月央,不得不屈居側妃之位,眼睜睜看着陸玉瑤登堂入室,頤指氣使。

自入城之後,馬車行進速度便漸漸緩和下來,如意性情跳脫,數次掀開簾子看熱鬧,嘈雜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沿街兩側皆是繁華盛景。

晉國尚武,街頭百姓與梁國不同,好似精瘦健壯許多。

姚燕雲一路上沉默寡言,自鸾玉同她索要玉扳指後,她便一直處心積慮找尋借口推辭,如今驿站近在眼前,思緒卻如同一團亂麻,無論如何,決不能把玉扳指還給鸾玉。

京畿地區的驿站比其他都要繁忙許多,饒是如此,梁國車馬抵達的時候,驿丞等人已經候在門口,殷勤備至。

數日的舟車勞頓,從未安穩睡過整覺,如今踏踏實實躺在床上,鸾玉稍一合上眼皮,腦中卻更加清醒緊張。

烈火焚燒,長/槍/刺殺,抽筋碎骨之痛,雖隔世,卻歷久彌新。

她起身,走至窗前,外面有人在悄聲低語,房中燃了地龍,溫暖宜人。如煙與如意守在外間,姚燕雲同她一般,分得稍小的房間。

陸玉安與陸玉瑤緊急趕回京城,想必太後情況确實不妙。

晉帝有三子九女,其中大皇子陸玉容溫文爾雅,氣質出塵,只可惜五歲意外摔斷了右腿,從此成了瘸子,也失去了奪嫡資格。母妃容妃一夜瘋癫,如今困與形同冷宮的合歡殿,早已失寵。

同年,高皇後之子陸玉明出生,未滿月便被封為太子,榮寵至極。

兩年後,淑妃馮阮阮誕下三皇子陸玉安,血崩離世。太後念其可憐,故而養在膝下,兩人之間的情分,自然要比其他皇子公主親密許多。

太後病危,陸玉安必定悲痛焦灼。

門口有腳步聲傳來,行近,幾聲毛躁的敲門,鸾玉還未回應,那人已經推門而入,擡眼,笑開了花一般。

“姐姐,方才我去外頭溜達了幾圈,晉國風土人情與梁國不同。隔壁有家店,裏頭的珠釵還算體面。自小到大,我沒給你買過什麽。現下倒好,你要嫁人,我總不好再空着手。”

他從懷裏摸出一支簪子,通體瑩潤飄了些許綠意,頂端嵌了一顆碩大的珍珠,顯得貴氣外露。

“我從沒想過你會嫁的這樣遠。”鸾弘聲音有些哽咽,簪珠釵的手略微哆嗦,貼着鸾玉的頭皮,冰涼的觸感讓她深切體會到此時此刻真正活着。

“若非父親母親去的早,王府日漸衰敗,無人為你撐腰,趙貴妃又怎會看中肅王之女?我只恨自己無能,沒有撐起王府,替你做主。姐姐,若我能上戰場,立軍功...”

“鸾弘,姐姐只要你活着!”

陡然轉身,鸾玉發絲被挑亂,鸾弘右手沒來得及收回,一臉茫然的看着她,不知所措。

“姐姐今日對你說的話,你務必牢記。你今年只有十四歲,正是學習磨砺的好時機,萬不可貪功受人挑唆!無論如何,必須沉心靜氣待在定遠王府,聽從顧伯安排。

若你有計劃或者想法,切記,先傳書與我,商量之後,才好執行。除此之外,不可一意孤行。皇上之所以賜你承襲王位的權利,而沒有賞賜肅王之子陳雍,其用意還需揣摩。

除了李旦,誰都不要相信。”

前世鸾弘被奸人挑唆,戰死疆場,屍骨無存。據後來傳言,肅王之子陳雍嫌疑最大,同為梁國纨绔,出身相似,可陳雍一直沒有獲封,心裏必然嫉妒懷恨。

子如父,肅王陳炎初是什麽秉性,陳雍如出一轍。

“姐姐,你老實告訴我,你對六皇子是不是還存有心思,若你還......”

“鸾弘,把李旦當做兄長,你我的兄長。除此之外,不可造次。”

李旦性情純良,極重孝道,趙貴妃不喜之事,他又怎能拗得過。

若不然,前世也不會娶了一個又一個,個個都是名門望族。梁帝有心傳位與他,所以任由趙貴妃籠絡權勢,不加節制。

窗戶□□裂的寒風吹得吱吱作響,案上擺放的香爐白煙缭繞,破窗而入的一縷勁風,将那抹白煙吹破攪亂。沉悶的鐘聲乍然劃破寂寥的傍晚,悲壯雄渾,整整二十七聲。

鸾玉心情複雜,難免有落寞傷心的意味。前世與陸玉明成婚之後,因在東宮,便時常去拜見那個慈祥和善的老人,見面如同看見親人,總是分外熟稔。

今世不曾碰面,卻先聽到了太後的喪鐘,委實讓人覺得物是人非,世事無常。

酉時三刻,天色已經黑透,傳旨的公公候在驿站前廳,驿丞與他細細攀談了幾句,便見鸾玉等人從樓上換了行頭,神色各異的走了下來。

鸾玉打眼看了一遭,認出他是皇上身邊得力的內侍,此次傳旨,大約也是為了太後崩逝,延緩召見之事。

果然,劉公公微微福禮,柔聲問候,“給文南公主請安,宮裏太後崩逝,原本今日太子殿下要來接見公主入宮朝拜,只是事出緊急,不得不怠慢了公主,還請見諒。”

他說話極為妥帖,鸾玉點頭,回道。

“公公客氣,如此,我便在驿站等上三日,再行朝拜。中間若需我出面,還請公公提點。”太後崩逝,衆皇子和晉帝妃嫔要為其守喪三日,素衣禁食。鸾玉雖然還未與太子行禮,可是初到晉國,逢此大變,不得不事事小心謹慎。

聞言,劉仁海心中不由得對她高看一眼,語氣倍加溫善,“提點談不上,只是老奴在皇上身邊伺候的久了,素來知道他的脾氣。皇上敬重太後,此三日必定無暇分身,衆皇子公主亦需守靈三日,這幾天還是要委屈公主,暫住驿館。”

皇上無旨,此去梁國又是主動求親,劉仁海就算再精明,也不敢随意揣測聖心。只是依照慣例,文南公主與太子的婚事,大約是要拖到三年之後了。

這期間梁國與晉國之間會有何等變故,無人知曉。是以,這位文南公主的命運,看似繁花似錦,實則步步驚心。

“公公可知京城何處有寺廟,我想為太後焚香祈福,以寄哀思。”劉仁海說一句話,比旁人十句百句更頂用,鸾玉無非想要抓住這顆救命稻草,在晉帝面前博個好印象,為日後行事做好鋪墊。

“公主慧心仁善,京郊安國寺乃是香火最旺之地,若公主想去,可叫驿丞派人領路。”

劉仁海穿了件極為厚實的紫色圓領裘袍,袖口綴着蘭花樣式,他嗓子有些尖細,卻不叫人厭惡。

如煙笑臉迎上前去,借着送客的便當,将一把金葉子塞到劉仁海手裏,那人借勢低聲提了句什麽,只見如煙面色驟變,轉瞬恢複如常。

待房中僅剩下鸾玉主仆三人,如意連忙關緊房門,鸾玉貼在窗戶邊,聽着愈來愈遠的腳步聲,漸漸平緩下來。

“他與你說了什麽?”鸾玉搓了搓手,放在案上的暖爐邊緣,被風吹了許久,這會兒血液才熱絡起來。

如煙壓低嗓音,幾乎原句轉述。

“京兆尹這幾日忙着修建翻新一處廢棄的宅院,曾是獲罪的公侯院落,氣派敞亮。”

只這三兩句話,鸾玉便明白劉仁海的提點。

想來太後病重非幾日光景,而是早有征兆,饒是如此,他們也沒有放棄和親一事,可見晉帝未雨綢缪,早就做好了打算。

太後不管會不會崩逝,梁國公主,都必須嫁到晉國。而那正在修葺的宅院,約莫就是将來的公主府。

夜裏驿館漸漸消停下來,院中那棵老槐樹,參天聳立。

過往的下人俱是腳步匆匆,守值前半夜的。各個房間的燈火一一吹滅。

鸾玉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前世所有事情捋了一遍,因為太過專心,起身洗漱的時候,時辰已經很晚了。

如煙正在備洗澡水,驿館不比王府,布置稍顯簡約了些。

屏風暈染了熱氣,袅袅水霧緩緩升騰。

“公主,我在洗澡水裏加了澡豆和香露,中衣備的是藕粉繡海棠花樣式,走了這麽多日子,終于能好好安頓下來。”

鸾玉膚白軟嫩,如煙從後面将她的外衣輕輕脫下,放到矮榻上,又将青絲解開,垂在身側。

“今日不用伺候,待我洗完便會喚你。”

如今心境與從前截然不同,鸾玉整個身子浸在水裏,連日的疲憊好似瞬間消減不少,溫熱的水面鋪滿了花瓣,腰間隐約有些腫疼。

鸾玉擡起身子,隔着潋滟水光,她看見上面四個青紫的手印,正是日裏陸玉安的傑作。

陸玉安是個什麽人,他絕對是很有主見作為的一個皇子,見識卓著,雷厲風行,為晉帝喜愛。

當年京城不知從何時起,傳出晉帝要廢儲另立的消息,而燕王陸玉安則是熱門人選,為此許多暗莊竟然以此押注,可想傳言多麽火爆。

只是沒過多久,晉帝暴斃,太子陸玉明登基稱帝,封姚燕雲為皇後,連頒三道聖旨,命陸玉安班師回朝,交回虎符兵權。

那一場戰役,陸玉安斬殺李旦,大挫梁國銳氣。

回想起那一天,鸾玉仍舊覺得歷歷在目。

那日風很大,如野獸怒吼,氣勢磅礴。空氣裏彌漫着沉悶躁動的水汽,樹幹被猛烈的搖曳拍打,吹得東倒西歪,周遭一切發出噼裏啪啦焦灼的聲響,狂風卷積着黑雲,仿佛要把亂墳崗掀翻毀滅,豆大的雨點猝然而至!

陸玉安半張着嘴巴,神情悲痛肅穆。他風塵仆仆從邊境趕回,甲胄未來得及脫換,上面還沾染着敵人的血跡,卷裂的邊緣露出銀灰色的光芒。

雨勢濺大,亂墳崗狼藉頹敗。陸玉安跟瘋了一樣,砰地一聲跪在地上,雙手不受控制的刨地挖掘,泥漿泛濫,衆将士目瞪口呆,卻無人敢上前制止。

臨行前,姚燕雲以勝利者的姿态告訴他,當年救他的人,叫鸾玉,而非她姚燕雲。

飄在半空中的鸾玉,想拽他起來,可手掌穿過陸玉安的身體,沒有半點痕跡留下。

他的指甲摳出了鮮血,一枚黑漆漆的物件被握在掌心。

暴雨沖刷下,那物件露出原本的面貌,是一枚精致的海棠花玉簪,也是鸾玉生前最喜愛的配飾。

“班師回京,殺陸玉明!奪皇權!”

“誓死效忠!絕不叛變!...”

晉國城門被攻破的一霎,整個京城仿佛都聽到了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

瓢潑大雨不斷沖刷噴湧而出的血水,無數将士奮力與守城之将厮殺,鼻息間是濃重的血腥之氣,地上接二連三的卧倒一具具屍體,沿着城門形成一條悲壯的長線,觸目驚心。

攬雲殿內,陸玉明躲在正殿後方的椅子下面,姚燕雲藏于袖中的手不斷顫抖,她面容姣好,唇瓣匆忙間刻意塗抹了流沙紅,看起來妖冶迷人。

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幾個被斬殺的宮女和內侍,有一個是姚燕雲的貼心人,還沒死透,一雙眼睛瞳孔逐漸散開,嘴巴無力的開合,脖頸處的劍痕汩汩冒着血水,将周邊的地面染成通紅的駭人之色。

陸玉安提劍拾階而上,或許是他的面孔過于猙獰可怕,又或許是殺氣太過逼人。姚燕雲終于把.持不住,弱柳扶風一般起身,軟軟的向着陸玉安靠了過去。

她面上帶淚,不斷地沿着塗抹均勻的臉頰翻滾而下,胸口的襦裙微微敞開,紅唇将啓,卻是輾轉妩媚,妖嬈蠱惑的求饒姿态。

“陸玉安,今日你便是看在往日情分上,也不該對我痛下殺手。我發誓,你若手下留情,我願立刻棄暗投明。

你別忘了,你是弑君奪位,名不正言不順,會被後人唾罵恥笑!我是皇後,可以替你在天下人面前澄清,我說的話,他們一定會信。

是陸玉明謀逆殺了先帝,不孝不忠,你...”

“賤人!”

一聲低喝從椅子下方傳出,陸玉安雙眼微眯,只見踉跄間,陸玉明手握短刀,對着跳起來逃竄的姚燕雲奮力刺了過去。因身懷有孕,姚燕雲行動極其笨拙,幾步便被陸玉明一把拽住烏發,短刀片刻間紮入姚燕雲的後背,從前胸透了出去。

陸玉安冷眼旁觀,姚燕雲跌倒在地,一面驚恐的回頭看着陸玉明,一面手腳并用,拼死往前攀爬,胸口的血水汩汩的往外噴湧,在她身後,漸漸蔓延出一條深淺不一的血痕。

“二哥,你不用妄想逃出攬雲殿,出了殿門,還有幾千精兵候着!出了宮門,還有幾萬大軍駐守!出了城門,三十萬良将枕戈待發!

你,敗了!”

被看出意圖的陸玉明忽然轉過頭來,雙目灼灼的盯着陸玉安,右手的短刀摻了血,明晃晃的映出他猙獰激動的面容。

“亂臣賊子!陸玉安,你弑父殺兄,意圖染指自己的兄嫂,天理昭昭,天理不容!”

“二哥,你勾結姚燕雲陷害與我,父皇震怒,派我出征。原本你是沒打算讓我活着回來的,只是你派出的殺手太弱。聽聞我得勝而歸,你便迫不及待的毒殺了父皇,登基稱帝。

若論歹毒,你當屬第一。至于你嘴裏的污蔑之言,等你到了陰曹地府,與高皇後和高相去說吧!”

音落,陸玉安拔劍相向,許是殺人太多,劍刃砍出豁口,有些微卷,一刀屠陸玉明,又一刀斬姚燕雲,兩人皆是雙目圓瞪,以一副詭異的人字支撐成死亡的形狀,恐怖而又血腥。

蕭子良破門而入,手提寶劍,雖滿身血跡卻一臉昂揚欣喜,“殿下,敵軍已降!”

.....

鸾玉撩了一捧水澆在脖頸,濕滑而又芬芳,她好像嗅到了那日的血腥氣,哪怕如今置身在香露花海,她總覺得還在那一片死人地裏,如何都驅不走的味道。

陸玉安稱帝之後,以狠辣迅猛手段治理貪官污吏,後多次親自帶兵征戰沙場,借南部滇國之便利,越周國境界,一連占據周滇兩國,後來在與梁國最後的對峙中,病故崩逝。

國喪當日,滿城百姓十裏相送,場面莊重肅穆,讓人為之動容。

“公主,水該涼了吧。”

外間的如煙與如意對視了兩眼,鸾玉自踹了姚燕雲一腳之後,整個人好像不一樣了。

更果決,更深慮,也更叫人琢磨不透了。

連叫了幾聲,都沒聽見回應,如意趕忙竄了進去,入眼便是一派旖.旎。

浴桶邊沿,長臂搭垂,肌如霜雪,膚若凝脂,青絲沿着臉頰貼在胸口處,若隐若現的水面上,花瓣漸漸旋開,露出淡粉色的皮膚。

鸾玉已經困得睡了過去,如煙與如意收拾的空隙,仿佛聽到那人嘴裏含糊的說了句夢話。

“你說過,要報答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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