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俘虜
蕭瀾帶着蕭真沖上了一處平地,舉目四顧,頓時面色劇變。
——匈奴遠非這一股伏兵,目之所及,已是蓬斷草枯,山道上俱是紅紅點點的人影兒,遠處白色的營帳已在越發昏暗的暮色裏縮成小點兒,人荒馬亂,幾處篝火不時砰砰爆起大片火星,那是人跌進了火堆裏。
這絕不是臨時起意,更不單單為了抓他,如此大批的人馬設伏在午子山下,除了匈奴人曾占領漢中,熟悉地形以外,漢中的守軍中,多半已出了叛軍。
蕭真尚沒想這一層,只見四處人聲慘叫,兵馬亂竄,他已傻了眼,一腳踢中欺近身前的匈奴兵,他目呲欲裂:“宸妃!你帶匈奴人來殺自己的漢人!”
秦宛漠然道:“眼下站在這裏的,只有匈奴人的三王妃。”
伴随她這話而來的是數刀砍過以及接連的四箭!一箭不妨,正中蕭真大腿。
蕭真痛喊一聲,登時矮下身去,蕭瀾立即托住他半個肩膀,一語不發,急往東撤,秦宛手裏也抄了把弓箭,帶着近百人緊追不舍。
為了這一天,她已算不清隐忍了多少個日夜。
時無重至,華不再陽。
過去的已如逝水,再倒不回來,秦宛自知也沒什麽好回首的,徒增怨與恨罷了,既然沒人願意救她,她只能自己救自己。
從去歲九月,匈奴使團進京,宮宴上,她被小王子伊邪一眼看中,到她自己親手給含章宮點了把火,八年,她到底憑着自己離開了那道宮城。
眼下,她自然要抓活的,她要讓之前高高在上的,先都嘗嘗當俘虜的滋味。
只可惜少了霍氏這毒婦!
她眼睛裏燃着一簇火,那是經年積壓下的,仇恨的苗子。
蕭瀾拖着蕭真退,東面又是個陡坡,他毫不遲疑,扯着人就滾了下去,過程中一下就拔了蕭真腿上的箭,蕭真疼都沒來得及喊,一路硌着石頭和樹枝就滾下了坡,手上臉上全被劃出了血道子,顧不上管,蕭瀾拿劍“刺啦”在他袍子上撕下一條,三兩下給他一勒,不容反駁道:“快走!”
蕭真一瘸一拐地跟着他跑,不遠處已有禁軍看見了他們,然而匈奴人出現的太過突然,皇上和統領田錯又不知身在何處,震驚之下群兵無首,陣腳已是大亂,自顧不暇,想沖過來保護他們也心有餘力不足。
Advertisement
蕭瀾當即下令:“所有禁軍聽着,先往營帳處回撤!”
禁軍已被沖得七零八散,聞聲稍稍聚攏了心神,後面秦宛帶人已圍過來,恰這時韓林帶人打旁側林子裏沖了過來:“侯爺!”
蕭真一眼見他身後帶了百餘人,不由精神一震,蕭瀾卻立時道:“你怎麽過來了?夫人呢?”
“夫人與傅大人在一處”,韓林快速道:“屬下派了人保護。”
敵人并未給他們什麽說話的時間,圍上來便厮殺在一處,蕭瀾身上也挂了彩。
這是一場近身拼殺,靠的只有武藝和耐力,他還半護着個蕭真,并不輕松。
匈奴人見了血後,是愈戰愈勇的,倒下一層便又沖上一層,不知拼殺了多久,天完全黑下來,只有遠處的篝火和淡淡的星光照着一地的血色。
高處忽想起一聲長長的牛角號,匈奴兵暫時停了手,蕭真等人也面面相觑,一人轉頭快速對秦宛說了句話,秦宛也往高處的廟宇瞅了一眼,柔柔喊了聲:“阿瀾。”
話出口的同時,她手中早已備着的弓弦铮然一松!箭矢直奔蕭瀾。
距離很近,蕭瀾只來得及側了下身,箭頭便已沒入中肩。
——秦宛對準的是心口,但不知是她練箭的時日尚淺,準頭不夠,還是蕭瀾閃得巧,那一箭偏得厲害。
韓林瞬間怒了,劈刀便殺,匈奴橫隊将秦宛掩在後面。
蕭瀾手下的人全部與匈奴作過戰,有膽子亦有經驗,一時想要生擒或殺完不大可能,秦宛有些不甘,但牛角號又響了一遍,她只得暫且回撤,冷笑一聲沖蕭瀾說:“你不是說欠着我的,我如今想要你拿命來還,為何要躲?”
蕭瀾皺眉看她,秦宛笑一聲不再多說,轉身便走。
韓林忙道:“侯爺!”
蕭瀾一手按住傷處,只覺比平時要疼得多,他吐了口氣,說:“拔箭。”
韓林知道箭傷越磨叽越疼,好在箭尖兒雖沒得頗深,但離心口偏了許多,否則需得找大夫拔,他吸口氣,一手幫蕭瀾按着,一手用力甩了甩,繼而猛用個巧力,一下将箭頭拔出來。
血濺了他滿下巴,随身有藥,他一股腦兒地往傷處到了半瓶,蕭瀾咬咬牙,左邊肩膀擡不起來了,暫時管不了,吩咐說:“先把夫人找到。”
蕭真本想說難道不應該先去找皇上?但他今日的命還是蕭瀾救的,若不是他一直護着,蕭真只怕死了不下三四次。
撤走的應只是最主力的兩批,另有大半留下斷後,已近戍時末,暗處根本分不清人,幾處營帳也起了火,蕭瀾心口跟着一提,韓林忙道:“夫人不在帳子,在後頭的一處溝凹裏。”
他們一路殺過去,然而到了地方,只見橫七豎八的屍體,延湄不見蹤影。
蕭瀾眼前一黑,心裏猛地湧出一股巨大的恐慌。
韓林臉色也變了,忙撲上前去看那幾十具屍體,——有匈奴人,還有他們自己人。
韓林登時單膝跪地:“侯爺,都是屬下不力,屬下這就去找!”
蕭瀾緩緩将他扶起來,嗓子發緊:“不是你的錯,先把四周都看一遍。”
——不能責怪韓林,他沒有大錯,延湄是主母,若只有一邊遇險,韓林必定也能豁出性命保護;但若同時有事,在蕭瀾與延湄之間,他必定要先護蕭瀾。
一堆屍體裏,有一個稍動了動,蕭瀾立即撲過去,脫口喊了句:“湄湄?”
卻是闵馨。
她也受了傷,但當時可能是被吓暈或砸暈了,埋在兩個匈奴人底下,蕭瀾把她拽出來,大力晃了兩下,“夫人呢?”
闵馨怔怔的,眼睛裏全是驚慌,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她踉踉跄跄地爬起來,一腳踩在尚軟的屍體上,也沒反應過來害怕,口裏不停地叫:“哥?哥哥?哥哥?”
蕭瀾急劇地喘氣,左手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四下沒有,再遠一些依舊沒有。
一瞬時,刀兵聲都跟他隔了一層,也不管是否有人殺過來了,他眼神有點兒直,急切地去翻地上的堆積的屍體。
月色慘白,血氣撲鼻,整個午子山上成了一座亂葬崗,禁軍所剩無幾,統領田錯以及大太監張長貫跟着皇上都沒了蹤影,蕭旻也沒有尋到,只在屍體裏看到了其中一位公主,副統領龐棟被傷了腿,随行官員剩了幾個,尚能說話的就只有沈元初還在。
此刻他們都已經意識到了一件足以讓衆人萬死的事情,——皇上應該是落到了匈奴人手裏。
這一事實,讓包括禁軍副統領龐棟在內的七、八百人都打着顫,唯一臨危不亂的還算是沈元初,眼下這裏最大的署蕭真,沈元初抹了把臉上的血,喘了兩下道:“王爺,咱們現在得立即下山。”
蕭真久居京城,頭一次面對這樣的場面,心裏頭實際根本沒主意,他不由自主望向蕭瀾,——蕭瀾還跟瘋了一樣在那扒屍體。
蕭真暴躁地撓撓頭,見他這個樣子有些發毛,不由道:“你別找了!多半也被匈奴人擄去了!”
他說的是大實話,眼下只有兩個可能:要麽死了,要麽都一塊兒成了俘虜。
韓林忽在遠處喊了一聲,背了個人過來,那人身上中了兩箭,生死不明。
蕭瀾凝目瞧,是傅濟。
他使勁兒擡了下眼皮,手指在他脖子那兒試了試,萬幸,尚有口氣。
傅濟定是死護着延湄的,現在他是這般,周圍沒有找見延湄……蕭瀾狠閉了一下眼睛,天旋地轉。
他想起就在兩個時辰前,他叫延湄回帳子等着,——這是他這輩子做的,最糟的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