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回見面,郡主便如此說法,未免有些唐突輕浮

,不知腦海中閃過了什麽樣的場景,竟低低笑出了聲,“……呵,母妃總是要為你搏一把的。”

他聽不懂母妃在說什麽,看着母妃嘴角笑意深深,眸光卻極冷,遲疑着點了點頭。

再轉眼,已置身漫無邊際的迷霧之中,恍惚之間竟似有燈火飄飄悠悠懸在遠處,他迎着那光的方向疾步趕上,見行在前頭的幾個太監手中各提着一盞六角宮燈,朝着一個方向前行。

近了,更近了,一年前父皇賞下的明月閣在迷霧中顯露模樣,只是裏頭卻與往常不一樣,沒有丁點聲響,不再是往日宮人來往的熱鬧模樣。

他看到母妃在纏枝繪嵌琉璃鏡前細致塗抹妝粉,容色嬌妍美若畫卷,連幾個神情陰冷的太監見了此情此景都怔怔半晌,久久不能語。

領頭的大太監想起方才接魏公公口信時,自己陡然一怔還不明所以問:“慣例不是一杯鸩酒和三尺白绫麽?”

魏公公眸光冷沉,淡聲道:“怕是聖上氣得狠了,只說賜三尺白绫。這等謀害皇嗣的罪妃,如何能一杯鸩酒讓她暢暢快快上路?”

言猶在耳,大太監連忙道:“娘娘好興致,若是妝成了還是早早上路得好,子時前上路,那魂兒才能歸到實處,過了子時便不好喽!”

容璟邰提步走近,伸出顫抖的手指緩緩觸上母妃的臉,他的指尖如霧遇風一般消散,漸漸變作透明,影影綽綽沒有實形。這才恍然明白,原來又是夢。

婕妤靜靜不答,只用小指指尖挑起唇脂輕抹上唇。思量片刻,取一只長杆畫筆挑了朱砂,在眉心處描出一枚精致的梅花钿。

太監哼笑一聲,“娘娘快點動作,奴才也好跟上頭交代。”

見她又調好螺子黛認認真真描眉,大太監冷了臉,都是将死的人了還這般矯情?這半年來,陛下都沒入過明月閣一步,也不知道她臨到頭了這描眉畫眼的給誰看?

偏頭使了個眼色,身後的小太監手捧白绫躬身上前,聲音陰柔溫順:“娘娘,請吧。”

容璟邰怔怔看着,似充耳不聞。這個夢他已經做過無數次了,任他在夢中再怎麽掙紮吶喊都是枉然,只能一遍遍看着母妃被這幾個小太監逼死。

念及此處他低低笑出了聲,這幾個太監的臉都清晰可見,眼角一顆痣腮上有塊斑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畢竟做了這麽多年的夢,又如何能記不清楚?呵,二十年前,幾人就被他活活剮了喂狗。

“陛下呢?我要見陛下。”婕妤面靥嬌紅,低眉垂眼忸忸怩怩,似十分害羞的模樣,看着面前大太監軟語求他:“公公去與陛下通傳一聲好不好?我有些話想說與他聽。”見幾人冷眼看着,婕妤緩緩擡眸,眉心輕颦垂淚漣漣,叫人看得心憐,“說完了我就走,再不惹他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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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可莫要不識擡舉!”大太監耷拉着臉,冷聲嘲諷道:“還是趕緊上路為好,如此陛下興許還會高興一些。”

容璟邰盯着那大太監眼神極冷,母妃凄厲的痛哭聲似炸響在他耳畔:“陛下呢?我要見陛下!!”

婕妤跌坐在地捂着心口痛聲哭喊,狀若癫狂:“我六年前就入府了!是我頭一個教會陛下人事的!她們都是後來的!!我與聖上同床共枕過二十六次!我為他生了一個兒子,是聖上親自賜名的!!我是他最愛的寵妃!!他怎麽忍心??”

大太監嫌惡地瞅她一眼,撇了撇嘴,知道這人已經瘋了,指望她自缢還不知得等到什麽時候,淡聲吩咐身後手執白绫的小太監:“勒死她。”

那小太監抖得跟篩糠似的,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低着頭吶吶不語。大太監低咒一聲,這折福壽的事他可不想沾。便另指了個膽子大的太監上前,把那白绫交到他手上。

婕妤聲音都抖了,面色更是慘白如紙,提着裙擺滿屋子亂跑,哭得滿臉是淚儀态不整,“璟邰?璟邰呢?”

他的母妃從來都是宮中最美的女子,從來溫婉動人,眸如翦水秋波,笑起來的時候連身邊的丫鬟都看得呆怔。那是他這輩子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母妃這般狼狽的樣子。

容璟邰怔怔看着,明知自己已入夢魇,卻仍一步步走上前想要護着她。亂跑的婕妤卻從他的虛影穿過。

舊事情景再現,又如何能改?

他看到另一個自己赤着雙足只着中衣,那是幼時的他。小小的少年夜裏睡不安穩,從殿外聽得動靜乍一見便是此情此景,撲上前來踢打扼住母妃的那個太監。

婕妤緊緊抓着他,像落水的人僅有的一根浮木,滿臉是淚其聲凄厲:“璟邰,你救救母妃!你去與你父皇說,母妃知錯了,母妃真的知錯了!!”

那孩子卻被人死死制住,任他目眦欲裂咬破了唇,卻也只能眼睜睜看着母妃被太監從後死死勒住脖頸,平日姣白面容漲得青紫,手指抓在那白绫上抽搐。

容璟邰雙拳攥得死緊,只覺渾身冰冷,滲透四肢百骸的冷,卻明知是夢。在夢中,他救不了她。

“婕妤還是快點上路為好。”大太監在一旁閑閑看着,甩了甩手中拂塵,拖長了尾音幽幽道:“免得吓到了大皇子。”

婕妤聽到了他的話,又聽到自己的孩兒哭喊哀嚎,眼中疼痛之色愈深,卻突然不再掙紮了,雙手也不再死死抓着白绫,反倒一把将幼時的大皇子推開,反手捂上了自己的臉,嘶聲道:“璟邰你別看!你別看!你不要看母妃!母妃這幅樣子太醜了……你別看……”

扼着她的太監面無表情收緊白绫,手下的人漸漸地,不動彈了。

那被兩個太監制住的少年硬生生被此情此景逼出一口心頭血,眼中竟有絲絲血淚。那是幼時的他。

紅翡珠簾無端被蕭瑟的夜風吹斷了,珠子蹦着散落一地,清脆之聲不絕于耳,像濺了一地的血點子。

大太監冷笑一聲,扭頭離去了。身後小太監正要抱走大皇子,那小小的少年卻惡狠狠咬了他一口,從他松了力的懷中脫出,跌跌撞撞跑到婕妤面前。

容璟邰緩步上前蹲在母妃身前,掌心貼在她臉上虛虛摩挲了一圈,合上了她死不瞑目的眼。

夢中的少年也如他一般動作。

千般故景都只在夢中。這許多年來,他還是憑這夢魇,才能清晰記着母妃的模樣。

再一轉眼,他站在朦胧煙雨中,周遭萬物都影影綽綽看不真切,只能遠遠望着小小的少年跪在坤寧宮前。他在帝後起居的坤寧宮前跪了整整三日,也沒人告訴他母妃的屍身在何處。

他哭過鬧過,只想将她好好安葬。直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竭身心絕望,卻也沒有半點作用,那些從內務府新調來的宮人自有辦法讓他消停。

經得此事帝後恩愛更甚。而在他父皇身邊伴了六年的女子,幾年來宮中人人豔羨嫉恨的寵妃,最終卻是被活活勒死的。挫骨揚灰,屍骨無存。

像這宮中的笑話。

他身着缟素跪在母妃的房門外,十冬臘月歲暮天寒。面前只擺着一個小小的火盆,火焰微弱搖晃,似下一瞬就能被風撲滅。

母妃生前的衣裳,喜愛的首飾和蔻丹,養過的鳥雀屍體一樣樣扔進去,被火焚盡的味道焦糊刺鼻,連身後新來的宮人聞着都欲作嘔。

來傳旨的大太監奉了司禮監掌事魏公公之命前來,要帶大皇子去太和門前叩謝皇恩。那大太監乍一見他身上喪服,登時驚出一聲冷汗,指着他厲聲道:“放肆!聖上洪福齊天,身為皇子如何能着喪服?若是為了罪妃,更不該如此!大皇子是不知這皇家的規矩嗎?”

他似沒有聽到一樣,小小的身子跪伏在地,雙手攏在袖中,被寒風吹得亂竄的火苗燎了他的亂發,他也恍若不覺,像蜷縮在黑夜中的小獸。

那大太監見他不動作,厲聲命令道:“給我扒了他的衣服!換上蟒袍去太和門謝恩!”

明月閣曾經的宮人都被盡數杖斃,如今這一批都是內務府新送來的,聽得此話,登時撲上前來,扒去他身上喪服,

“你們放開我……”他低聲喃喃,有人聽到了,卻也只作沒聽到。

再轉眼,似有雷鳴電閃将先前夢境生生割裂,破碎虛空穿雲透霧而來,劈至他眼前。

容璟邰低頭怔怔去看,身上已被換上五爪金龍蟒袍,頭上薰貂朱緯朝冠沉甸甸的。他惶惶轉眼,更遠處,他的外祖父母、舅父舅母、表兄弟姐妹,再往後頭看去,隔房的族叔兄弟……太和門外跪得滿滿當當,粗略一看竟不下千人。

白玉階旁站着的大太監聲音尖細拖長了聲音唱道:“跪——”

見大皇子低着頭直挺挺站着,那太監皺了皺眉,揚了嗓門又唱一聲:“跪——”

“我不跪……”他聲若蚊蠅,像是連說話的力氣都被抽空了,聲音小到沒人能聽得清。

他的祖父氣得額角青筋直跳,爬起身來死死摁着他肩膀,怒聲道:“給我跪下!”旁有一位叔父也跟着起身來摁他。

“他殺了我母妃!!”他連踢帶打地掙紮,眸中的恨意只教人膽寒,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孩子的目光,“我憑什麽要跪他!!”

祖父揚手狠狠刮了他一掌,捏着他後頸把他扭向身後九族上千人,眼中通紅似有沉痛之色,卻壓低聲音冷聲道:“你要害死你的叔祖同胞嗎??你要讓我馮家九族逾千人為一個死有餘辜的罪妃去死嗎??”

寒風淩冽如刀,太和門前跪着的人太多了。人人只着單衣,伏在地上肩膀哆嗦兩股戰戰,看上去模樣悲慘極了。擡眼看着他的時候,眼中似悲似苦,亦有入骨一般的深深恨意。

卻無一人為她母妃難過。

容璟邰怔怔看着,喉頭哽咽說不出話。

此時天還未亮,他知道祖父養出了這般孽女,怕卯時上朝的百官看到了丢臉,這才挑這寅時正來謝恩。

遠方的天黑沉沉的,像積了一場雷霆暴雨,卻始終隐忍不發。眼前也像是積了霧水,朦朦胧胧什麽都看不真切。

祖父摁在他背上的手掌似有千鈞重,壓得他屈膝跪下,表情麻木,深深跪伏前額貼地,跟着祖父一句一句緩緩念道:“罪妃馮氏罪當萬死,吾等愧悔之甚。幸得皇天垂憐聖上仁心,得以保得周全,馮氏一族定結草銜環不敢相忘,叩謝君恩。”

“你父皇未遷怒九族,咱們全家才能得以幸存。”他的祖父直起腰,拍拍他的肩膀長嘆口氣,眸中感念深深,沉下聲苦口婆心反反複複說一句話:“你要記着這恩。”

——他的父皇賜死了母妃,卻要他不能有怨,不能有恨。

這是他該記着的恩情,也是這宮裏的規矩。

容璟邰盯着祖父沉默良久,抹幹了眼淚,把所有的難過都咽進了肚子。卻無人察覺,他眸底只剩不為人所見的恨意,似被生生扯入深淵一般。

大皇子妃成雅風這日卯時起了身,習慣性地偏頭一看,榻上另一邊的位置還是空空無人,附手上去只覺被褥冰冷。

她輕吸一口氣,多年一向如此,便也不覺失望。緩緩起身更衣洗漱過後,聽丫鬟問要在何處用早膳,想了想才吩咐:“送至書房吧。”

清晨薄霧清冷,一路行來只見到寥寥幾個下人縮着肩膀垂頭疾步快行,見到她的時候停下腳步,低聲行了禮。這府中的下人都是如此,多年謹小慎微畏手畏腳,臉上連一絲鮮活氣兒都看不到。

行至書房,竟見裏頭燈還未歇。暗衛不知從何處飛身出來,落在她面前之時已是跪姿請安,成雅風點頭示意。

夫君身邊的幾個暗衛都是從少年起便跟在他身邊的,自幼孤苦無依,得了夫君護佑才得以學到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都是他忠心耿耿的奴仆。

叩響房門入得內,便見夫君倚在榻上怔怔坐着,眼角眉梢都是倦意。他仰着頭朝窗子外不知何處看去,成雅風放輕腳步走至他身後,透過那大敞的窗子能看到的除了兩棵不知多少年的老椿樹,再看不到其它,更顯得蕭瑟孤寂。

清晨風有些涼,夜晚的風想來更涼。他一夜未眠,這窗子大抵是開了一夜的。

成雅風心下喟嘆,連帶着口中也嘆了半聲,她的夫君從來都不是心思缜密的人,周密籌劃了這許多年,他是真的累了。

怕他聽到自己嘆氣會難過,連忙止了聲,擡手上前把窗子關了。容璟邰這才回身,緩緩擡眸看向她,眸中一片空茫之色,看得人心疼。

成雅風走近半步,膝頭貼上榻沿再不能更近,低下頭溫聲問他:“可準備好了?”

容璟邰垂着眼不作聲,只盯着地上某處看。成雅風見狀莞爾輕笑出聲——這人不知何時養成的這習慣,不想說話的時候便一個字不說,靜默無聲,倒是一副小孩脾氣。

剛嫁給他的那兩年,她尚摸不透他的脾性,總覺得他面無表情也不作聲的時候定是生氣了,便也不敢跟他搭話。後來多年相處才慢慢了解,他沉默的時候,也只是不想說話罷了。

情之所至,便随了心意,伸手把他攏在了懷中。

這矮榻本就極低,她這麽一攬,容璟邰也極順從地傾身貼過來,側臉貼在她小腹處,輕輕蹭了兩下。心裏的空茫慢慢發酵,轉成了許許多多的難過。

——他知道,她一直想要個孩子的。

只是可惜,成親八年有餘,他也一直沒能過去自己心中的坎。此時,想留下一個孩子陪她度過今後漫長時日,怕也是遲了。

成雅風此時站着,比坐在榻上的他高出一截,只能看到他的發頂。便伸手一點點摩挲他的側臉,摸到眉心處時,一點點撫平他無意識淺皺的眉頭,指尖又一路摩挲至他的額角輕輕按揉,放柔聲音與他說:“你若不想……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容璟邰靠在她的懷中不動作,沉默良久,緩緩吐出了三個字:“不反悔……”

成雅風淺笑出聲,他恨了這許多年,心底那些早已陳腐的怨恨太深了,總得尋個路子得些宣洩。縱然事不能成,縱然今後落入萬劫不複之地,也定要咬掉那人一塊肉讓他知道什麽是疼,才能甘心。

——只要他能有一絲半點的開心,便是萬劫不複,她也定攜手陪着。

她摸摸懷中人的發頂,只覺這動作像摸小孩似的,不由失笑:“若事不能成……若有來生,我一定不做你妻子……做你的妻子有點委屈。”

聽得此話,大皇子身子一僵,整個人一點點發起抖來,極慢地擡起手環住了她。喉頭硬哽兩下,想應她一聲。心尖酸疼得厲害,終歸沒能憋出來一聲“好”。

只聽她緩緩說道:“我要去做你娘親,護着你長大,絕不讓你再受半點苦……便是下輩子投在那蓬門荜戶之家,也定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環在她身後的手扯皺了她的衣裳,他面頰貼着的地方一片濡濕,懷中人卻自始至終沒有發出聲來。

作者有話要說: 林國丈(皇後父親)曾經做過的壞事不止一件,涉嫌謀逆的事文宣帝知道,并直接影響了帝後關系和公主的幼年。但還有另外一件更要緊的事文宣帝不知道,林大人怕被重潤抖出來,所以只能暫時答應。

這幾天文風有點沉重了,我尋思着果斷虐完得了,所以今天發這麽多字。

明天會展開一個新場景,公主和江俨繼續秀恩愛虐狗。

☆、圍場

三月初,草長莺飛,正是一年最好的時節。

重潤郡主本是自東南那民風溫煦的地方來的,怕是受了裕親王不少影響,打小就愛這騎射,騎術精湛,射術也跟着府兵一起操練過。來了這京城以後性子收斂了一些,卻仍不待見姑娘們賞花作詩一類的玩意兒。

她也不知聽誰說了這京郊有一片皇家圍場,于是進宮來找皇後說道,說是想要上郊外騎馬涉獵。

京郊有一座落霞山,廣袤的原野、古木疏林和更遠處的深山交壤,特意把那原野和疏林圍成了一片皇家獵場,是專門圈出來圍獵的地方。

大興祖皇帝出身行伍,又是馬上奪了的前朝天下,故而如今的世家子弟各個都學過些拳腳功夫。

文宣帝也好騎射,只是他政務繁忙少用有空閑,春蒐和秋狝大典已有兩年未親臨,皆由承昭太子代勞。偶爾也會有世家子弟聚上幾個請了旨進圍場去玩上一日。

圍場一年不過春秋各開兩次,一整片林子中的獵物各個養得膘肥體壯,連兔子都比放養山林中的個兒大。旁的時候都派有兵士定期清理兇猛野獸,未免其一年又一年繁育過多,傷了貴人。

三月初四,欽天監掐算過今日宜出行,日頭微暖,日頭卻不盛。前兩日便收了帖子的世家子弟中若有好騎射的,自然不會辭了這圍獵的好事情;也有愛熱鬧的名門閨秀學過騎馬,跟着家中兄長出來開開眼。

京城叫得出名的世家公子去了許多,三番五次邀太子并行。承昭推拒了兩回,知道皇姐定下要去後,便也跟着來了。

太子出行可不比尋常,身邊三百儀衛鞍不離馬甲不離身,正是整裝待發。

今日承熹穿的一身櫻草色緊腰窄袖的交襟立領騎裝,襟袖衣領處各有寬邊鑲滾金線,腰間和田墨玉帶鈎穿着寸餘寬的革帶束緊了腰腹。

承熹對着一人等高的西洋鏡照了照,覺得上身過顯婀娜,自己照鏡時看着都覺臉熱。她又一貫穿那些輕飄闊袖的,只覺腰腹處緊繃難受,又把那革帶系得松了些。

腳下霜色的高筒鵝頂靴是千層底的,方才拿在手中時覺得沉甸甸的,穿在腳上倒變得輕便貼腳,穿着極是舒服。

為防馬缰勒手,紅素還特意給她找了一副白絹手套,料子不是很細,這是西洋那邊傳來的法子——以前人騎馬的時候常常被缰繩勒破手,只在掌心纏上幾層布繃帶。如今這絹織手套既不滑手,也能防勒手,确是個好法子。

她出了寝宮便見江俨站在殿外,凝視了半晌,從公主頭發絲看到腳,定定看着她腳下高靴一側挽着好看結的系帶,微微一笑低聲開口:“這靴帶不是這樣系的。”

這鵝頭靴最初是從胡人那邊傳入的,先前本是直筒穿的,穿到腳踝處的時候那靴口緊,總會被卡住。後來也不知誰改進過了,側面敞口,穿脫時候方便了許多,側面敞口的那處用系帶變着花樣系上,也更美觀。

只是公主頭一次穿這個,以前穿的都是高筒皂靴,方才還在想這系帶怎麽會如此之長,只能打了個雙聯結,只圖個好看,才走了這兩步便已經有些松了。

江俨看出了名堂,一矮身蹲在她身前,伸手便要碰上她的鞋子。承熹微怔,連忙後退半步,認真道:“你說,我自己系。”

江俨擡眸定定看着她,卻忽然握了她後退半步的那只腳踝放上了自己膝頭。承熹一時站不穩,江俨早料到會如此,眼疾手快扶穩了她,将她一手搭在自己肩上站穩。

這靴是簇新的,剛在殿內走了這麽兩步也一點不髒,承熹看着他手指解開那雙聯結,一圈圈重新纏在自己靴筒上,連被七寸高的靴筒裹着的小腿都一點點熱起來,甚至能感受得到他指尖的熱度。

她也不知怎的,看着江俨蹲在她身前比她矮一大截時,總覺得于他是一種無形的折辱。

他的武功這樣好,本該做英姿飒爽的江湖劍客,這許多年卻寄身內廷無朋無伴,因怕驚到後宮女眷,甚至都不能在長樂宮以外的地方任意走動,只能拘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

看到他矮身蹲在自己身前都覺得舍不得了。

方才那雙聯結不太好解,江俨解了好一會兒才解開,纏好系帶好又記起公主喜歡好看的物事,動作娴熟地打了兩個蝴蝶結,見兩邊的結高低不一樣,又解開反反複複系了好幾回,這才滿意。

承熹一直手扶着他肩膀站着,指尖忍不住在他肩上隆起的筋骨輕輕摩挲了好一會兒。此時見他終于系好了,走了兩步試了試,果然緊了很多。

大興民風開放,老祖宗又是自西北起兵入關的,故而名門望族出身的貴女這騎術早已是必修課。

承熹幼時身子差,養好身子已是豆蔻之年,那時才初初學騎馬,她身量不高膽子又小,騎在馬上腳不着地,總覺得晃晃悠悠坐不穩。常常下馬之時兩腿直哆嗦,輕聲嘶氣似在忍疼。縱然她不說,江俨也知道她定是磨破了大腿內側的細膚,每每取來傷藥給她的時候自己也面紅耳赤。

江俨手把着手教了兩年,承熹也沒學會門道,騎術委實算不得精湛。今日去京郊圍場的一路,她本是備好了馬車的,自會有宮人帶着她的坐騎趕到圍場去。

只是到了宮門口卻見已聚了數十位世家姑娘,盡數一身緊腰窄袖的騎裝騎在馬上,沒一人坐車。承熹登時覺得自己獨坐在馬車中怕是不妥,便在宮門內停車等着,叫人去牽了她的馬來。

重潤郡主母親早逝,跟着裕親王長大,女兒家愛嬌的性子通通磨沒了,打小精通騎射,騎在馬上更顯得英氣逼人。

見公主騎着一匹純白矮腳馬出來,重潤噗哈哈笑了,她座下神駿是性子最野的蒙古馬,性子傲得很,連給它配種都嗤之以鼻,對那母馬不屑極了。

而承熹此時騎的這是黔城矮腳馬,馬腦袋上的鬃毛剛與江俨等高,只算體長也足足比重潤坐下的馬矮一尺。

這馬腿兒短腦袋大,全身肉乎乎胖嘟嘟的,看上去憨态可掬。這好幾年都在苑馬寺被人悉心照料,養得一身肥膘,毛色油亮,馬鬃理得順滑極了。

只是這馬腿上筋骨雄健,似乎是矮腳馬跟別的馬配種後生下的,才能長這般高。不然純種的黔城矮腳馬只能給小孩騎。

承熹見她騎在高頭大馬上笑得前仰後合,不禁有些臉熱,連坐下的矮馬都一連噴了好幾個響鼻,似同樣不忿重潤的嘲笑。她四下看了看,見好幾個姑娘都騎的是矮馬,輕輕瞪了重潤一眼。

姑娘們紛紛下馬請安,上前說了幾句話便又散開。明珠跟在了她右側,幾個林家的姑娘也打馬湊近了些。

這下人便齊了,公主便發令前行。

好在許多世家姑娘騎術都不精湛,腳下挨不着地如何能灑脫?哆哆嗦嗦騎在馬上,底下自有小厮牽了馬慢慢地走。

重潤郡主嫌她們無趣,跟着打頭的那些公子哥一道兒縱馬馳騁。雜亂的馬蹄聲疾奔遠去,沒一會兒就連影子都看不到了。

江俨把自己的馬給了儀衛,去牽公主的馬缰,知道公主本就不擅騎術,久不騎馬更是生疏得厲害,十分體貼地慢慢走着。

一襲墨色玄武鴉青紋路的勁裝疾服,昂長八尺軒昂偉岸,步伐穩健下盤極穩,黑色蛇皮馬鞭折挂腰間,比往日疏淡多了兩分野性。

好些打馬而過的姑娘不由多看了江俨兩眼,林家的一位表姑娘往他側臉一瞅,只見劍眉英挺,薄唇削薄,五官輪廓分明。雖面上無甚表情卻也不顯冷厲,直教人看得眼前一亮。

平日裏見多的都是些翩翩俊秀少年郎,玉樹臨風看多了也不覺亮眼。只是如江俨這般沉穩俊逸的男兒,這樣的沉穩是只有時光才能積澱下的。

她便提了聲朝公主揶揄笑道:“承熹,你這侍衛長得可真不錯!要不與我身邊的換換?”話落還肆無忌憚地在江俨精瘦窄緊的肩背腰♂臀處掃了一圈,視線火辣辣的。

這表姑娘并非是林大人家的孩子,是隔了房的,與承熹關系自然算不得親近。她自幼喪父,只是其母出身襄陽侯府,這才被慣出了一副刁蠻驕矜的性子。她母親本就是荒♂淫的性子,早年守寡之後更是半點都不收斂,把女兒養出了這幅模樣。

承熹察覺到她的視線頓時一陣氣悶,這般輕賤的話語想來是把江俨當成她私養的面首了。咬着下唇冷眼瞪了她一眼,終是忍不了了,冷聲道:“你一個未嫁人的姑娘這是說得什麽诨話?多年的教養都吃進肚子裏去了?”

那表姑娘一怔,怔怔道:“我這不是随口一說嘛?承熹你生什麽氣?不是就不是呗……”卻見公主神色極冷,周圍的姑娘也都一副嫌惡神色,只好讪讪笑過兩聲,駕着馬離承熹遠了些。

江俨仰着頭沖公主微微笑了下,眼神溫潤示意無礙。

承熹突地發現,似乎最近她越常見江俨笑了,與他相處許多年,只有最近常常見他笑。這麽恍惚着,只覺身邊那些聒噪笑鬧的姑娘都似不存在了一般,只有走在前頭牽着馬的江俨。

別的姑娘騎在馬上縱是怕,卻也極好面子,怕別的姑娘見了笑話,也不與牽馬的小厮說“行得慢些。”

承熹卻沒這個顧忌,她甚至不需要開口言語,江俨便慢慢減了速度,路上有崎岖不平的地方便繞開,騎着馬倒還不如步行的速度快。

“江俨。”周圍姑娘都行到了兩人前頭,承熹見他不說話,猶豫一會兒問他:“方才那姑娘那樣說你……你是不是生氣了?”

江俨仰頭看着她,搖搖頭道:“屬下沒生氣。”

“可我聽得生氣,生氣極了。”承熹不由想要跺腳,卻未意識到自己騎在馬上,踩着腳下可活動的馬镫蹬到了江俨的衣襟上,在他衣服上留下一個小小的泥印子。她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脫了左腳馬镫,往後收了收腿。

此時她半曲着腿坐着,江俨眸一沉,低聲命令道:“坐好!”見公主一怔之後便聽話的坐好了,江俨這才覺得自己方才那話不妥:什麽時候自己跟公主說話都這麽膽大了?

江俨行在公主左側,偶爾公主的靴尖便在他的腰側磨蹭,蹭過來蹭過去,留在那處的一些灰印江俨不在意,也沒去拍。敏感的腰側卻是極癢,癢得他心裏都慢慢騰起了兩分躁動。

他牽着馬缰,不着痕跡離遠了一寸。又接過之前的話頭問:“方才,公主為何與她争辯?”方才許多世家姑娘都在周圍看着,公主一向和善,言辭反駁反而更容易落下話頭,于她名聲不利。那姑娘又是林家的表姑娘,在人前丢了個大醜,指不定得進宮哭哭啼啼跟皇後娘娘訴苦,還得勞煩娘娘找個說辭把她打發走。

“因為她……”承熹颦眉不知該怎麽說,想來江俨這樣一向正經的人,一定沒聽不明白方才那姑娘的話,吞吞吐吐道:“她懷疑你是面首……面首就是、就是……”

宮裏頭娘娘平日沒事做,愛碎嘴的不在少數,公主挺多年前就知道“面首”是什麽了,她性子淡泊,也不愛對他人品頭論足,對面首沒什麽喜惡。可江俨呢?以他的正直坦蕩,一定是不喜歡的。

其實江俨清楚面首是什麽,或者說,他也曾肖想過與公主在一起的,在公主及笄的那年,把所有能與公主在一起的情況都想過的,即便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江俨清楚一切與公主能在一起的途徑:比如一輩子做她的侍衛,即便她嫁給別人也跟着。

他連淨身入宮這樣荒誕的法子都是想過的。宮中唯有太監無須顧忌男女大防,偶爾還能給主子捏腿打扇,似乎比做侍衛能離她更近。江俨一時拿不定主意,觀察了半個月,見公主對長樂宮中的太監既沒有偏喜也沒有厭惡。

那一段時間江俨常常學着太監彎腰走路,捏着嗓子說話,想看看公主對太監的喜惡。公主卻總是神情擔憂地盯他良久,也不說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江俨斟酌再三,認認真真禀明了父母,他娘剛從大兒子江洵那裏抱了孫子正喜不自勝,轉頭就聽到二兒子為了追姑娘快要瘋魔了,當下兩眼一黑,提着燒火棍結結實實揍了他一頓,從外頭市集上淘弄了一本《葵花寶典之前傳》丢給了他。

《葵花寶典》本是幾百年前一位宮中太監所著的武功秘籍,這《前傳》裏頭寫得卻都是做太監的心酸苦逼。江俨随手翻了前幾頁,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江俨先前明白太監與尋常男人有不同,也知道不同在何處,卻委實不知道這點不同會有多大影響。更何況他自幼習武,心性淡泊,年紀小小就進了宮更未通曉人事,也是讀完了這本雜書以後才真正明白“太監”到底是怎麽樣的。

這之後才徹底把“淨身”這一途打了個大大的紅叉,徹底絕了心思。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好想寫變成真·高冷面癱廠花的江俨_(:з」∠)_

☆、第二場吻戲哦啦啦

承熹回頭去看江俨,眼中仍帶猶疑。她雖身份尊榮,卻很少為別人的私事做主,便是皓兒懂事後,她都一點點教給他如何自己思考決斷,從不獨斷專行。何況是她心尖上的江俨?

江俨扯唇一笑,目中微暖,點了點頭示意無妨。

重潤在一旁頗有深意地瞧了兩眼,這才收回了目光,覺得更有意思了——堂堂公主居然如此在意一個奴才怎麽想的!前

大興朝驸馬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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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三回見面,郡主便如此說法,未免有些唐突輕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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