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留客天

二人濕衫狼狽,四周水傾狼藉。

劉暇回了屏風後頭,王挽揚也擦幹了身子,換上了一早準備的衣物。

一地的水漬痕跡拖沓,不知劉暇怕水的王挽揚心想如何把此處清理幹淨。

披上了外衣,打算出門叫人拿一身能換洗的衣衫給劉暇。方推了門,此人又是讓她把披風也裹上:“外頭冷。”

言語之間一瞬間的生疏,氣氛尴尬,王挽揚覺着似乎是回到了最初他們認得的日子,也不回首,低聲對劉暇道:“濕衣服別一直穿着。”

王挽揚自己系上了絲絨披風,呵出來的氣都是白的。大約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她抱着一堆疊好的衣服,回了屋。

關上了老舊的木門,掀開了暖爐的蓋,劃了火折子,重新将內膽裏的芯點燃,離開時燒的熱水也開了。就倒在了另一個桶裏,加了些涼水,喚劉暇過來洗一洗身子。

劉暇卻是遲遲不敢進入這水漫過胸膛高的木桶,說來可笑啊,還如稚童一般。

“水要涼了。”王挽揚提醒了一句後,便回到了屏風處,看到案幾上堆了分明別類一桌子的藥材,每一個紙包上,都貼着劉暇用小楷寫的藥名。

取了一包看,字跡倒是與她也有幾分相像。

窗外夜雨不期而至,冬夜的泥土腥味被雨水翻起。

不一會兒,劉暇便換洗幹淨,足音跫然,卻只穿了一件單薄的深衣,用巾布擦着洗後有些汗濕散發,一臉揶揄,一如從前的模樣。

因挨在暖爐邊上,王挽揚專心分辨着劉暇分好類別的藥包,面孔亦是被暖得紅燙。

餘光瞥到劉暇驀然坐在她身旁,捧了小暖爐在懷中,雙目深幽不見底,沉默良久,方是聽那人開了口:“別笑我啊。”

“笑你什麽,”王挽揚擺好藥,丢給他熏好的衣服,讓劉暇穿上,低了頭道,“我力氣太大。”

劉暇卻因此笑出聲來,“壞了你的藥浴,要被韓毓罵了。”眯着眼,親昵地靠近她,滾燙的氣息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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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将人照得虛虛實實,人心更難測,王挽揚不曉得他為什麽沉入水中并不掙紮,心裏頭有了虛妄的揣測。

“小的時候,被姬妾們推到了池子裏,那時也是冬天。” 劉暇鼻尖嗅着滿室的中草藥味道,自己袖子上熏的香也散發着清淡的藥味,“乳母為了救我,自然就也跳到池子裏,将我托了起來,過了太久,她舉不動了,自己就沉了下去。”

“然後啊……那位王爺不聞不問,知道了此事也無反應,冷漠得很。”

王挽揚一念到如今劉卉對小郡王的喜愛,就越發覺着不可思議。而又聽劉暇道,“小時候不會泅水,現在也不會。想着屏息的話,人還能自己浮起來,”看向她,笑着問,“是不是有這個說法?”

“有倒是有,”王挽揚鼻下盈滿劉暇衣衫上的藥香,心頭荒蕪,溫聲說,“你……半天不出聲響,叫人有些害怕。”

“在木桶裏溺死的,大概也不會有人吧,”劉暇眼色極深,卻是笑得疏淡,“啊讓你害怕了。”

王挽揚倏忽起了念頭,要抽走被劉暇緊握的手,卻被他緊捉,被迫看入他的眼裏,王挽揚吞了一口口水,回盯道:“今後不要讓我擔這個心了。”

“喔,你這一走,天高地遠的,眼不見,自然不用擔心我了。”劉暇笑得燦然且寂寥。

“還是我的不是?”王挽揚咬了唇道。

“沒有沒有,就是最後拼一把,想想能不能将你留下。”短兵相接,劉暇言語頹然卻溫柔,卻不似棄兵曳甲而逃。

“方才……也苦肉計麽?”王挽揚忽覺眼底酸澀,那人卻自然地環過他的腰,與她的酸楚不相稱,王挽揚也不再避諱這若有似無的摩挲。

“怎麽會。”劉暇即便被戳穿,也矢口否認。心下卻是暗惱水底下也沒見她個分明,都是濁色的藥汁,有些可惜,早知趁亂多蹭幾下,還不如一開始就掙紮呢。

垂了眼,王挽揚試圖說着務必要回大齊的原由:“我爹爹寫了好幾封信來,讓我回去。”

劉暇一想哪有好幾封,在南嶺五個月不到的時間,不就是才兩封書信麽。

才兩封啊,千字都不到,就這麽汲汲想要逃離。

分明他能給予她在大齊更多的溫暖啊。

“何況我傷養好了,再不回去是要被人說的。”王挽揚沉聲而言。

“他們又不曉得你恢複得如何。”劉暇氣惱難掩,聽着雨聲,說着孩童般的玩笑話。

若是如此,真不想讓她的腿腳養好啊。唔,怪侯止舟。

“但也比在這兒千夫指要好。”王挽揚愁腸難解,道一句心中的不安。

劉暇則是句句實話,拂去她一貫掩飾的臉面,唯恐再多說一句她就要炸:“誰知道你曾經破了嶺軍呢,去掉‘挽南将軍’這個頭銜,看南嶺百姓怎知你的名字。”

王挽揚卻是不願承認自己荼毒入髓,而劉暇如此直白,半分面子也不給她留,讓她想要逃離這個咄咄相逼的場景。

可他說的沒錯,确實如此。

她不過就是仗着年幼打了兩三年的仗,一場勝利,一場凱旋,并不可說就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了。

殘了腿便再無上沙場,莫要以為一次的勝戰便是次次的勝戰了。這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一味地被誇大,被虛張,以至于她以為自己有多逞強。如她一般的将士千千萬,非蒙恬衛青之輩不能被牢記,要不是……要不是她所鄙棄的女子身份,要不是她低頭屈膝的王氏門閥,又怎能被世人所知。

這頭銜,這名號,這千百的刁難與忿恨,到如今,都是她自己一人幻想出來的。

哪有被臭雞蛋擲了滿臉呢?她又在自我膨脹,又在自我貶低什麽呢?

滿腹的不甘與悔恨,都是空,如夢幻影。

面容半隐,咬着唇,“起初的确是我自私、貪圖,也并沒有想明白,于是不願同你走;而現在是無路可退,不與你同甘共苦。”王挽揚長久以來砌成的長城被推倒了,可城牆之後卻是藏掖着的光禿禿的不毛之地。她嘆了長長一口氣,認真得慎人:“不是我出手相救就能救起你,我留下無用。但你要知道我歡喜你,這一點不假。”

心頭重重被敲擊,直逼靈竅,劉暇第一次聽到這句話,而卻昏了頭地問:“你這句當真?”

言語單薄不可輕信,而即便是真摯的允諾到最後還是會如鲠在喉。

那還有假?

惆悵難抑,聞言生怒,王挽揚不得不反過來質問:“薄情寡義的是誰呢?願者上鈎,虛情假意口口聲聲,不顧我的安危。”将怨怼一瀉千裏,針針瘆人。

身為棋子,王挽揚怒極反笑,口中依舊啞啞澀澀,“我從小不善揣測他人心底的想法,劉暇你才是……到底對我有幾分真幾分虛?”

亦是不想同此次的事兒一般,射她下馬,再給予療傷。牆上釘的釘子并不是□□,牆面就恢複原狀了。這與捕了魚又将之放生,并不一樣。

“怎麽會假?”燭火扶搖,一字一句。

可王挽揚心中一點一點的倦怠逐漸沉溺,越發無望,想着此人說到底還是自利。

劉暇可曾為她考慮過半分,王挽揚心頭愈發梗塞,正因為發覺自己喜歡劉暇不假,便開始在意他到底歡不歡喜她。太傻。

“我猜想,你只是歡喜,對我的這份歡喜罷了。”嗓音平如流溪,眼底黯然無光似深潭死水。

劉暇聞言眸光閃爍,卻沒能遏制住自己長時間以來的飲恨,刻意地撇開一切,而說:“若不是你爹王洛山催你回去,你還會不留麽?一點皮毛的關心,問你腿腳是否痊愈,你就趨之若鹜了。王挽揚你是,病入膏肓啊。”

“我即便有病,也斷斷不用你學來的淺薄醫術醫啊。”她面色清白。

“你心性太高,高不可攀,而有時卻又會低到泥土裏去,抹去所有的自傲,甚至連自尊都不要。”劉暇眼底晦暗,執拗地道,亦是覺得她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會為他低到地底,大抵是永遠等不到。

王挽揚背微微一直,僵笑:“身居頂端的人,來說我高處不勝寒了?”

“大齊又有什麽好?”劉暇不屑地睨,“朝堂上下誰來問候,誰盼你回去?”

“被官場人無視也罷,刁難也罷,家在那裏啊。”王挽揚忍着發顫的嗓子。

“這裏不可當成家麽?”

大雨傾盆,沿着瓦片漱漱而下,恍若雨幕。

“下雨了。”劉暇望着天色喃喃,眸光內斂,又看了一眼王挽揚生白的唇線。

等雨停了再走罷。

“我恐後半夜雨下得會更大。”王挽揚心底一蕭瑟,卻依她素來的秉性,一再拒絕。

靠着長廊,撐開傘,她卻是冒雨離開了太醫署。

門一開,深夜語氣傾巢而至,走出十幾尺遠的那個背影蕭索,消隐在如墨的雨夜中。

室內燈苗随氣流搖曳,似是下一瞬就要熄滅。坐在屋內的劉暇,緊抿唇瓣,一個怔忡,眼前起了霧,悵然而無奈。

作者有話要說: 劉暇和王挽揚互相虐一虐

其實感覺自己這章寫的不怎麽好- -感情處理方面好奇怪然而一時半會也想不好怎麽改

先po上來保持更新

感覺自己五月病犯了 請大家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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