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約翰遜說:“所有證明窮困并非罪惡的理由,恰恰明顯地表明窮困是一種罪惡。”文明的社會不是導引人人都成為聖人的社會。恰恰相反,文明的社會是盡量成全人人都活得自然而又自由的社會。

1.愛緣何不再動人?

在中國,在當代,愛情或曰情愛之所以不動人了,也還因為我們常說的那種“緣”,也就是那種似乎在冥冥中引導兩顆心彼此找尋的宿命般的因果消弭了。于是愛情不但變得簡單、容易,而變成了內容最淺薄、最無意味兒可言的事情。

少年的我,對愛情之向往,最初由“牛郎織女”一則故事而萌發。當年哥哥高一的“文學”課本上便有,而且配着美麗的插圖。

此前母親曾對我們講過的,但因并未形容過織女怎麽好看,所以聽了以後,也就并未有過弗洛伊德的心思産生,倒是很被牛郎那一頭老牛所感動。那是一頭多無私的老牛啊!活着默默地幹活,死了還要囑咐牛郎将自己的皮剝下,為能幫助牛郎和他的一兒一女乘着升天,去追趕被王母娘娘召回天庭的織女……

曾因那老牛的無私和善良落過少年淚。又由于自己也是屬牛的,更似乎引起一種同類的相憐,緣此對牛的敬意倍增,并巴望自己快快長大,以後也弄一頭牛養着,不定哪天它也開口和自己說起話來。

常在夢裏夢到自己擁有了那麽一頭牛……

及至偷看過哥哥的課本,插圖中織女的形象就深深印在頭腦中了。于是夢裏夢到的不再是一頭牛,善良的不如好看的。人一向記住的是善良的事,好看的人,而不是反過來。

以後更加巴望自己快快長大。長大後也能幸運地與天上下凡的織女做夫妻。不一定非得是織女姊妹中的“老七”。“老七”既已和牛郎做了夫妻,我也就不考慮她了。另外是她的姐姐和妹妹都成的。她很好看,她的姊妹們的模樣想必也都錯不了。那麽一來,不就和牛郎也沾親了麽?少年的我,極願和牛郎沾親。

再以後,凡是以我眼裏好看的女孩兒,或同學,或鄰家的或住一條街的丫頭,少年的我,就想象她們是自己未來的“織女”。

于是常做這樣的夢——在一處山環水繞四季如春的美麗地方,有兩間草房,一間是牛郎家,一間是我家;有兩個好看的女子,一個是牛郎的媳婦兒,一個是我媳婦兒,不消說我媳婦兒當然也是天上下凡的;有兩頭老牛,牛郎家的會說話,我家那頭也會說話;有四個孩子,牛郎家一兒一女,我家一兒一女,他們長大了正好可以互相婚配……

我所向往的美好愛情生活的背景,時至今日,幾乎總在農村。我并非一個城市文明的徹底的否定主義者。因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連自己也解釋不清自己。有一天下午,我在社區的小公園裏獨自散步,終于為自己找到了答案之一:公園裏早晨和傍晚“人滿為患”,所以我去那裏散步,每每于下午3點鐘左右,圖的是眼淨。那一天下着微微的細雨,我想整個公園也許該獨屬于我了。不期然在林中走着走着,猛地發現幾步遠處的地上撐開着一柄傘。如果不是一低頭發現得早,不是駐步及時,非一腳踩到傘上不可!那傘下鋪着一塊塑料布,伸出四條糾纏在一起的腿,情形令我聯想到一只觸爪不完整的大墨鬥魚。莺聲牛喘兩相入耳,我緊急轉身悄悄遁去……沒走幾步,又見類似鏡頭。從公園這一端走到那一端,凡見六七組矣。有的情形尚雅,但多數情形一見之下,心裏不禁地罵自己一句:“你可真讨厭!怎麽偏偏這時候出來散步?”

回到家裏遂想到——愛情是多麽需要空間的一件事啊!城市太擁擠了,愛情沒了躲人視野的去處。近年城市興起了咖啡屋,光顧的大抵是鐘情男女。咖啡屋替這些男女盡量營造有情調的氣氛。大天白日要低垂着窗幔,晚上不開燈而燃蠟燭。又有些電影院設了雙人座,雖然不公開叫“情侶座”,但實際上是。我在上海讀大學時的20世紀70年代,外灘堪稱大上海的“愛情碼頭”。一米餘長的石凳上,晚間每每坐兩對兒。鄉下的孩子們便拿了些草編的坐墊出租。還有租“隔音板”的,其實是普通的一方合成板塊,比現如今的地板塊兒大不了多少。兩對中的兩個男人通常居中并坐,各舉一塊“隔音板”,免得說話和舉動相互幹擾。那久了也是會累的。當年使我聯想到《紅旗譜》的下集《播火記》中的一個情節——反動派活捉了朱老忠們的一個革命的農民兄弟,迫他雙手高舉一根苞谷稭。只要他手一落下,便拉出去槍斃。其舉關乎性命,他也不過就舉了兩個多小時……

上海當年還曾有過“露天新房”——在夏季,在公園裏,在夜晚,在樹叢間,在自制的“帳篷”裏,便有着男女合歡。戴紅袖标的治安管理員常常“光顧”之前隔帳盤問,于是一條男人的手臂會從中伸出,晃一晃結婚證。沒結婚證可擺晃的,自然要被帶到派出所去。

如今許多城市的面貌日新月異。房地産業的迅猛發展,雖然相對減緩了城市人的住房危機,但也同時占去了城市本就有限的園林綠地。就連我家對面那野趣盎然的小園林,也早有房地産商在觊觎着了。并且,前不久已在一端破土動工,幾位政協委員強烈幹預,才不得不停止。

愛情,或反過來說情愛,如流浪漢,尋找到一處完全屬于自己的地方并不那麽容易。白天只有一處傳統的地方是公園,或電影院,晚上是咖啡屋,或歌舞廳。再不然幹脆臂挽着臂滿大街閑逛,北方人又叫“壓馬路”,香港叫“軋馬路”,都是談情說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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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外,也有将車開到郊區去,停在隐蔽處,就在車裏親熱的。好處是省了一筆去飯店開房間的房錢,不便處是車內的空間畢竟有限。

電影院裏太黑,歌舞廳太鬧,公園裏的椅子都在明眼處,咖啡屋往往專宰情侶們。

于是情侶們最無顧忌的選擇還是家。但既曰情侶,非是夫妻,那家也就不單單是自己們的。要趁其他家庭成員都不在的時間占用,于是不免地有些偷偷摸摸茍茍且且……

當然,如今有錢的中國人多了。他們從西方學來的方式是在大飯店裏包房間。這方式高級了許多,但據我看來,仍有些類似偷情。姑且先不論那是婚前戀,還是不怎麽敢光明正大的婚外戀……

城市人口的密度是越來越大了,城市的自由空間是越來越狹小了。情愛在城市裏如一柄冬季的雨傘,往哪兒挂看着都不順眼似的……

相比于城市,農村真是情愛的“廣闊天地”呢!

情愛放在農村的大背景裏,似乎才多少恢複了點兒美感,似乎才有了詩意和畫意。生活在農村裏的青年男女當然永遠也不會這麽感覺。而認為男的穿得像紳士,女的穿得很新潮,往公園的長椅上雙雙一坐,耳鬓厮磨;或在咖啡屋裏,在幽幽的燭光下眼睛凝視着眼睛,手握着手,那才有談情說愛的滋味兒啊!

但一個事實卻是——攝影、繪畫、詩、文學、影視,其美化情愛的藝術功能,歷來在農村,在有山有水有橋有林間小路有田野的自然的背景中和環境裏,才能得以充分地發揮魅力。

藝術若表現城市裏的情愛,可充分玩賞其高貴,其奢華,其紳男淑女的風度氣質以及優雅舉止;也可以盡量的煽情,盡量的纏綿,盡量的難舍難分,但就是不能傳達出情愛那份兒可以說是天然的美感來。在城市,污染情愛的非天然因素太多太多太多。情愛仿佛被“克隆”化了。

比之“牛郎織女”、“天仙配”、“梁山伯與祝英臺”,《紅樓夢》中的愛情其實是沒有什麽美感的。纏綿是纏綿得可以,但是美感無從說起。幸而那愛情還是發生在“園”裏,若發生在一座城市的一戶達官貴人的居家大樓裏,賈寶玉整天價乘着電梯上上下下地周旋于薛林二位姑娘之間,也就俗不可耐了。

無論是《安娜·卡列尼娜》,還是《戰争與和平》,還是幾乎其他的一切西方經典小說,當它們的相愛着的男女主人公遠離了城市去到鄉間,或暫時隐居在他們的私人莊園裏,差不多都會一改壓抑着的情緒,情愛也只有在那些時候才顯出了一些天然的美感。

麥稭垛後的農村青年男女的初吻,在我看來,的确要比樓梯拐角暗處摟抱着的一對兒“美觀”些……

村子外,月光下,小河旁相依相偎的身影,在我看來,比大飯店包房裏的幽會也要令人向往得多……

我是知青的時候,有次從團裏步行回連隊,登上一座必經的山頭後,驀然俯瞰到山下的草地間有一對男女知青在相互追逐。隐約地,能聽到她的笑聲。他終于追上了她,于是她靠在他懷裏了,于是他們彼此擁抱着,親吻着,一齊緩緩倒下在草地上……一群羊四散于周圍,安閑地吃着草……

那時世界仿佛完全屬于他們兩個。仿佛他們就代表着最初的人類,就是夏娃和亞當。

我的眼睛,是唯一的第三者的眼睛。回到連隊,我在日記中寫下了幾句話:

天上沒有夏娃,

地上沒有亞當。

我們就是夏娃,

我們就是亞當。

喝令三山五岳聽着,

我們來了!……

這幾句所篡改的,是一首“大躍進”時代的民歌。連裏的一名“老高三”,從我日記中發現了說好,就譜了曲,于是不久在男知青中傳唱開了。有女知青聽到了,并且曉得亞當和夏娃的“人物關系”,彙報到連裏,于是連裏召開了批判會。那女知青在批判中說:“你們男知青都想充亞當,可我們女知青并不願做夏娃!”又有女知青在批判中說:“還喝令三山五岳聽着,我們來了!來了又怎麽樣?想幹什麽呀?”

一名男知青沒忍住笑出了聲,于是所有的男知青都哈哈大笑。

會後指導員單獨問我——你那麽篡改究竟是什麽意思嘛?

我說——唉,我想,在這麽廣闊的天地裏不允許知青戀愛,是對大自然的一種白白浪費。

愛情或曰情愛乃是人類最古老的表現。我覺得它是那種一旦框在現代的框子裏就會變得不倫不類似是而非的“東西”。城市越來越是使它變得不倫不類似是而非的“框子”,它在越接近着大自然的地方才越與人性天然吻合。酒盛在金樽裏起碼仍是酒,衣服印上商标起碼仍是衣服。而情愛一旦經過包裝和标價,它天然古樸的美感就被污染了。城市雜亂的背景上終日流動着種種強烈的欲望,情愛有時需要能突出它為唯一意義的時空,需要十分單純又恬靜的背景。需要兩個人像樹、像鳥、像河流像雲霞一樣完全回歸自然又享受自然之美的機會。對情愛,城市不提供這樣的時空、背景和機會,城市為情愛提供的唯一不滋擾的地方叫做“室內”。而我們都知道“室內”的門剛一關上,情愛往往迫不及待地進展着什麽。

電影《拿破侖傳》為此作了最精彩的說明:征戰前的拿破侖忙裏偷閑遁入秘室,他的情人——一位宮廷貴婦正一團情濃地期待着他。

拿破侖一邊從腰間摘下寶劍抛在地上一邊催促:“快點兒!快點兒!你怎麽居然還穿着衣服?要知道我只有半個小時的時間……”

是的,情愛在城市裏幾乎成了一樁必須忙裏偷閑的事情,一件倉促得粗鄙的事情。

所以我常想,農村裏相愛着的青年男女們,有理由抱怨貧窮。有理由感慨生活的艱辛。羨慕城裏人所享有的物質條件的心情,也當然是最應該予以體恤的。但是卻應該在這樣一點上明白自己們其實是優于城裏人的,那就是——當城裏人為情愛四處尋找叫做“室內”的那一種地方時,農村裏相愛着的青年男女們卻正可以雙雙邁出家門。那時天和地幾乎都完全屬于他們的好心情,風為情愛而吹拂,鳥兒為情愛而唱歌,大樹為情愛而遮蔭,野花為情愛而芳香……那時他們不妨想象自己們是亞當和夏娃,這世界除了相愛的他們還沒第三者誕生呢。

我認識一個小夥子,他和一個姑娘相愛已三年了。由于沒住處,婚期一推再推。

他曾對我抱怨:“每次和她幽會,我都有種上醫院的感覺。”

我困惑地問他為什麽會産生那麽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說:“你想啊,總得找個供我倆單獨待在一起的地方吧?”我說:“去看電影。”他說:“都愛了三年了!如今還在電影院的黑暗裏……那像幹什麽?不是初戀那會兒了,連我們自己都感到下作了……”

我說:“那就去逛公園。秋天裏的公園正美着。”

他說:“還逛公園?三年裏都逛了一百多次了!北京的大小公園都逛遍了……”

我說:“要不就去飯店吃一頓。”

他說:“去飯店吃一頓不是我們最想的事!”

我說:“那你們想怎樣?”

他說:“這話問的!我們也是正常男女啊!每次我都因為找個供我倆單獨待的地方發愁。一旦找到,不管多遠,找輛‘的’就去,去了就直奔主題!你別笑!實事求是,那就是我倆心中所想嘛!一完事兒就彼此瞪着發呆。那還不像上醫院麽?起個大早去挂號,排一上午,終于挨到叫號了,5分鐘後就被門診大夫給打發了……”

我同情地看了他片刻,将家裏的鑰匙交給他說:“後天下午我有活動,1點後6點前我家歸你們。怎麽樣?時間夠充分的吧?”

不料他說:“我們已經吹了,彼此膩歪了,都覺得沒勁兒透了……”

在城市裏,對于許多相愛的青年男女而言,“室內”的價格,無論租或買,都是極其昂貴的。求“室內”而不可得,求“室外”而必遠足,于是情愛頗似城市裏的“盲流”。

人類的情愛不再動人了,還是由于情愛被“後工業”的現代性徹底地與勞動“離間”了?

情愛在勞動中的美感最為各種藝術形式所欣賞。

如今除了農業勞動,在其他一切腦體力勞動中,情愛都是被嚴格禁止的。而且只能被嚴格禁止,流水線需要每個勞動者全神貫注,男女混雜的勞動情形越來越成為歷史。

但是農業的勞動還例外着,農業的勞動依然可以伴着歌聲和笑聲。在田野中,在曬麥場上,在磨房裏,在菜畦間,歌聲和笑聲非但不影響勞動的質量和效率,而且使勞動變得相對愉快。

農業的勞動最繁忙的一項乃收獲。如果是豐年,收獲的繁忙注入着巨大的喜悅。這時的農人們是很累的。他們顧不上唱歌也顧不上說笑了,他們的腰被收割累得快直不起來了,他們的手臂在捆麥時被劃出了一條條血道兒,他們的衣被汗水濕透了,他們的頭被烈日曬暈了……

瞧,一個小夥子割到了地頭,也不歇口氣兒,轉身便去幫另一垅的那姑娘……

他們終于會合了。他們相望一眼,雙雙坐在麥鋪子上了。他掏出手絹兒替她擦汗。倘他真有手絹,那也肯定是一團皺巴巴的髒手絹兒。但姑娘并不嫌那手絹兒有他的汗味兒,她報以甜甜的一笑……

幾乎只有在農業的勞動中,男人女人之間還傳達出這種動人的愛意。這愛意的确是美的,又尋常又美。

我在城市裏一直企圖發現男人女人之間那種又尋常又美的愛意的流露,卻至今沒發現過。

有次我在公園裏見到了這樣的情形——兩撥小夥子為一撥姑娘們争買礦泉水。他們都想自己買到的多些,于是不但争,而且相互推擠,相互謾罵,最後大打出手,直到公園的巡警将他們喝止住。而雙方已都有鼻子嘴流血的人了。我坐在一張長椅上望到了那一幕,奇怪他們一人能喝得了幾瓶冰鎮的礦泉水麽?後來望見他們帶着那些冰鎮的礦泉水回到了各自的姑娘們跟前。原來由于天熱,附近沒水龍頭,姑娘們要解熱,所以他們争買礦泉水為姑娘們服務……

他們倒拿礦泉水瓶,姑娘們則雙手捧接冰鎮礦泉水洗臉。有的姑娘費用了一瓶,并不過瘾,接着費用第二瓶。有的小夥子,似覺僅拿一瓶,并不足以顯出自己對自己所傾心的姑娘比同伴對同伴的姑娘愛護有加,于是兩手各一瓶,左右而傾……

他們攜帶的錄音機裏,那時刻正播放出流行歌曲,唱的是:

我對你的愛并不簡單,

這所有的人都已看見。

我對你的愛并不容易,

為你做的每件事你可牢記……

公園裏許多人遠遠地駐足圍觀着那一幕,情愛的表達在城市,在我們的下一代身上,往往便體現得如此簡單,如此容易。

我望着不禁地想到,當年我在北大荒,連隊裏有一名送水的男知青,他每次挑着水到麥地裏,總是趁別人圍着桶喝水時,将背在自己身上的一只裝了水的軍用水壺遞給一名身材纖弱的上海女知青。因為她患過肝炎,大家并不認為他對她特殊,僅僅覺得他考慮得周到。她也那麽想。麥收的一個多月裏,她一直用他的軍用水壺喝水。忽然有一天她從別人的話裏起了疑點,于是請我陪着,約那名男知青到一個地方當面問他:“我喝的水為什麽是甜的?”

“我在壺裏放了白糖。”

“每人每月才半斤糖,一個多月裏你哪兒來那麽多白糖往壺裏放?”

“我用咱們知青發的大衣又向老職工們換了些糖。”

“可是……可是為什麽……”

“因為……因為你肝不好……你的身體比別人更需要糖……”

她卻凝視着他喃喃地說:“我不明白……我還是不明白……”

而他紅了臉背轉過身去。

此前他們不曾單獨在一起說過一句話。

我将她扯到一旁,悄悄對她說:“傻丫頭,你有什麽不明白的?他是愛上你了呀!”

她聽了我這位知青老大哥的話,似乎不懂,似乎更糊塗了,呆呆地瞪着我。

我又低聲說:“現在的問題是,你得決定怎麽對待他。”

“他為什麽要偏偏愛上我呢……他為什麽要偏偏愛上我呢……”

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重複着,随即雙手捂住臉,哭了,哭得像個在檢票口前才發現自己丢了火車票的鄉下少女。

我對那名男知青說:“哎,你別愣在那兒。哄她該是你的事兒,不是我的。”

我離開他們,走了一段路後,想想,又返回去了。因為我雖比較有把握地預料到了結果,但未親眼所見,心裏畢竟還是有些不怎麽落實。

我悄悄走到原地,發現他們已坐在兩堆木材之間的隐蔽處了——她上身斜躺在他懷裏,兩條手臂攬着他的脖子。他的雙手則扣抱于她腰際,頭俯下去,一邊臉貼着她的一邊臉。他們像是那樣子睡了,又像是那樣子固化了……

同樣是水,同樣與情愛有關,同樣表達得簡單、容易,但似乎有着質量的區別。

在中國,在當代,愛情或曰情愛之所以不動人了,也還因為我們常說的那種“緣”,也就是那種似乎在冥冥中引導兩顆心彼此找尋的宿命般的因果消弭了。于是愛情不但變得簡單、容易,而且變成了內容最淺薄,最無意味兒可言的事情。有時淺薄得連“輕佻”的評價都夠不上了。“輕佻”縱使不足取,畢竟還多少有點兒意味兒啊!

一個靓妹被招聘在大賓館裏做服務員,于是每天都在想:我之前有不少姐妹被洋人被有錢人相中帶走了,但願這一種好運氣也早一天向我招手……

而某洋人或富人,住進那裏,心中亦常動念:聽說從中國帶走一位漂亮姑娘,比帶出境一只貓或一只狗還容易,但願我也有些豔福……

于是雙方一拍即合,相見恨晚,各自遂心如願。

這是否也算是一種“緣”呢?

似乎不能偏說不算是。

是否也屬于情愛之“緣”呢?

似乎不能偏說不配。

本質上相類同的“緣”,在中國比比皆是地湧現着,比随地亂扔的糖紙冰棒簽子和四處亂彈的煙頭多得多,可謂之曰“緣”的“泡沫”現象。

而我所言情愛之“緣”,乃是那麽一種男人和女人的命數的“規定”——一旦圓合了,不但從此了卻男女于情于愛兩個字的種種惆悵和怨嘆,而且意識到似乎有天意在成全着,于是滿足得肅然,幸福得感激;即或未成眷屬,也終生終世回憶着,永難忘懷,于是其情其愛刻骨銘心,上升為直至地老天荒的情愫的擁有,幾十年如一日深深感動着你自己,美得哀婉。

這一種“緣”,不僅在中國,在全世界的當代,是差不多絕滅了。

唐開元年間,玄宗命宮女趕制一批軍衣,頒賜邊塞士卒。一名士兵發現在短袍中夾有一首詩:

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

戰袍經手作,知落阿誰邊?

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

今生已過也,重結後身緣。

這位戰士,便将此詩告之主帥。主帥吟過,鐵血之心大恸,将詩上呈玄宗。玄宗閱後,亦生同情,遍示六宮,且傳下聖旨:“自招而朕不怪。”

于是有一宮女承認了詩是自己寫的,且乞賜離宮,遠嫁給邊塞的那名士兵。

玄宗不但同情,而且感動了,于是厚嫁了那宮女。

二人相見,宮女噙淚道:“詩為媒亦天為媒,我與汝結今身緣。”

邊塞三軍将士,無不肅泣者。

試想,若主帥見詩不以為然,此“緣”不可圓;若皇上龍顏大怒,興許将那宮女殺了,此“緣”亦成悲聲。然詩中那一縷情,那一腔憐,又誰能漠視之輕蔑之呢?尤其“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二句,讀來令人愀然,雖鐵血将軍而不能不動兒女情腸促成之,雖天子而不能不大發慈悲依順其願……

此種“緣”既不但動人、感人、哀美,而且似乎具有着某種神聖性。

宋仁宗有次賜宴翰林學士們,一侍宴宮女見翰林中的宋子京眉清目秀,斯文儒雅,頓生愛慕之心。然聖宴之間,豈敢視顧?其後單戀獨思而已。

兩年後,宋子京偶過繁臺街,忽然迎面來了幾輛皇家車子,正避讓,但聞車內嬌聲一呼“小宋”,懵怔之際,埃塵滾滾,官車已遠。

回到住處,從此厭茶厭飯,鎖眉不悅,後作《鹧鸪天》:

畫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風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栊,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

此詞很快傳到宮中,仁宗嗅出端倪,傳旨查問。

那宮女承認道:“自從一見翰林面,此心早嫁宋子京。雖死,而不悔。”

仁宗雖不悅,但還是大度地召見了宋子京,告以“蓬山不遠”,問可願娶那宮女。

宋子京回答:“蓬山因情而遠,故當因緣而近。”

于是他們終成眷屬。

詩人顧況與一宮女的“緣”就沒以上那麽圓滿了。有次他在洛陽乘門泛舟于花園中,随手撈起一片碩大的梧桐葉子,見葉上題詩曰:

一入深宮裏,年年不見春。

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

第二天他也在梧葉上題了一首詩:

花落深宮莺亦悲,上陽宮女斷腸時。

帝城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欲寄誰?

帶往上游,放于波中。十幾日後,有人于苑中尋春,又自水中得一葉上詩,顯然是答顧況的:

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合獨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

顧況得知,憂思良久,仰天嘆曰:“此緣難圓,天意也。雖得二葉,亦當視如多情紅顏。”

據說他一直保存那兩片葉子至死。

情愛之于宮女,實乃精神的奢侈。故她們對情愛的珍惜與向往,每每感人至深。

情愛之于現代人,越來越變得接近着生意。而生意是這世界上每天每時每刻每處都在忙忙碌碌地做着的。更像股票,像期貨,像債券,像地攤兒交易,像拍賣行的拍賣,投機性、買賣性、速成性越來越公開,越來越普遍,越來越司空見慣。而且,似乎也越來越等于情愛本身了。于是情愛中那一種動人的、感人的、美的、仿佛天意般的“緣”,也越來越被不少男人的心女人的心理解為和撿錢褡子、中頭彩、一鍁挖到了金脈同一種造化的事情了。

我在中學時代,曾讀過一篇《聊齋》中的故事,題目居然忘了,但內容幾十年來依然記得——有一位落魄異鄉的讀書人,皇試之期将至,然卻身無分文,于是懷着滿腹才學,沿路乞讨向京城而去。一日黃昏,至一鎮外,饑渴難耐,想到路途遙遙,不禁獨自哭泣。有一輛華麗的馬車從他面前經過而又退回,駕車的綠衣丫鬟問他哭什麽,如實相告。于是車中伸出一只纖手,手中拿着一枚金釵,綠衣丫鬟接了遞給他說:“我家小姐很同情你,此釵值千金,可賣了速去趕考。”

第二年,還是那個丫鬟駕着那輛車,又見着那讀書人,仍是個衣衫褴褛的乞丐人,很是奇怪,便下車問他是不是去年落榜了。

他說:不是的啊。以我的才學,斷不至于榜上無名的。

又問:那你為什麽還是這般地步呢?

答曰:路遇而已,承蒙憐憫,始信世上有善良。便留着金釵作紀念,怎麽舍得就賣了去求功名啊。

丫鬟将話傳達給車內的小姐,小姐便隔簾與丫鬟耳語了幾句。于是那車飛馳而去,俄頃丫鬟獨自歸來,對他說:我家小姐亦感動于你的癡心,再贈紋銀百兩,望此次莫錯過赴考的機會……

而他果然中了舉人,做了巡撫。于是府中設了牌位,每日必拜自己的女恩人。

一年後,某天那丫鬟突然來到府中,說小姐有事相求——小姐丫鬟,皆屬狐類。那一族狐,适逢天劫,要他那一身官袍焚燒了,才可避過滅族大劫。沒了官袍,官自然也就做不成。更不要說還焚燒了,那将犯下殺頭之罪。

狐仙跪泣曰:小小一釵區區百銀,當初助君,實在并沒有圖報答的想法。今竟來請求你棄官抛位,而且冒殺頭之罪救我們的命,真是說不出口哇。但一想到家族中老小百餘口的生死,也只能厚着臉面來相求了。你拒絕,我也是完全理解的。而我求你,只不過是盡一種對家族的義務而已。何況,也想再見你一面,你千萬不必為難。死前能再見到你,也是你我的一種緣分啊!

那巡撫聽罷,當即脫下官袍,挂了官印,與她們一起逃走了……

使人不禁地就想起金人元好問《邁陂塘》中的詞句:“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直教”二字,後人們一向白話為“竟使”。然而我總固執地認為,古文中某些詞句的語意之深之濃之貼切恰當,實非白話所能道清道透道詳道盡。某些古文之語意語感,有時真比“外譯中”尤難三分。“直教生死相許”中的“直教”二字,又豈是“竟使”二字可以了得的呢?好一個“直教生死相許”,此處“直教”得沉甸甸不可替代啊!

現代人的愛情或曰情愛中,早已缺了這分量,故早已端的是“愛情不能承受之輕”了,或反過來說“愛情不能承受之重”。其愛其情摻入了太多太多的即兌功利,當然也沉甸甸起來了。“情難禁,愛郎不用金”——連這一種起碼的人性的灑脫,現代人都做不太到了。釣金龜婿誘搖錢女的世相,其經驗其技巧其智謀其邏輯,“直教”小說家戲劇家自嘆虛構的本事弗如,創作高于生活的追求,“難于上青天”也。

進而想到,若将以上一篇《聊齋》故事放在現實的背景中,情節會怎麽發展呢?收受了金釵的男子,哪裏會留作紀念不忍賣而竟誤了高考呢?那不是太傻帽兒了麽?賣了而不去赴考,直接投作經商的本錢注冊個小公司自任小老板也是說不定的。就算也去赴考了,畢業後分到了國家機關,後來當上了處長局長,難道會為了報答當初的情與恩而自斷前程麽?

如此要求現代人,不是簡直有點兒太過分了麽?

依順了現代的現實性,愛情或曰情愛的“緣”的美和“義”的美,也就只有在古典中安慰現代人葉公好龍的憧憬了。

故自人類進入20世紀以來,從全世界的範圍看,除了為愛而棄王冠的溫莎公爵一例,無論戲劇中影視文學中,關于愛情的真正感人至深的作品鳳毛麟角。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算一部。但是性的描寫遠遠多于情的表現,也就真得失美了。《廊橋遺夢》也算一部。美國電影《人鬼情未了》是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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