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拿你來鎮煞】
太後指了婚,把穆開微的手交出去後,似乎覺得轉危為安且大事底定了,老人家兩眼一閉,身子放軟,很幹脆地暈過去。
宮人宮女們自然就是一輪呼天搶地的焦急哭喊。
穆開微在這個時候很堅決地收回自己的手。
她的想法很簡單的——
首先,她不是大夫,更非太醫,對此時可能因驚吓過度而昏過去的太後沒有任何幫助。
再來,講經堂中的危機解除了,不表示外邊的事也順利解決,她既為“六扇門”掌翼之首,一些弟兄們還在外頭忙活,她自當趕去援手。
然後,她完全不覺得太後娘娘的指婚是認真的,随手一指就把她指給随行在側的康王爺,真這麽幹,那咱們這位康王爺也……也太憋屈。
畢竟身為皇家的龍子鳳孫,就該配個世族大家出身的閨秀,她不是小瞧自個兒,只是覺得這樣的姻緣,彼此都不适合。
所以她當機立斷,收拾心情抽回手,假裝沒聽清楚太後所說的,卻道:“王爺,賊人尚未盡數落網,還需追擊,小的先行告退。”
不等回應,她直接将場子留給康王,起身離去。
她想,有一群宮人、宮女和一大票禁軍侍衛在場,他康王爺傅瑾熙有滿滿一屋子的人可供使喚,用不着她。
追出講經堂,外邊一片慘況,皇家侍衛雖有損耗,但身中數刀、倒卧在血泊中的僧衆亦着實不少,粗略估計至少七、八十名,這意味着寶華寺半數以上的僧人皆反着朝廷,如此狀況堪稱異常。
而後,穆開微追至寺中後院,與“六扇門”中位居第二把交椅的畢頭會合。
“頭兒安排得好啊,咱帶着孩子們在這兒守株待兔,果然将對頭堵個正着。”畢頭先是挲着粗臉嘿嘿笑,忽地一拳?在另一手的掌心,恨聲罵道:“可惜給逃了一只,那個叫觀欽的家夥真不是個玩意兒,他師兄要他幫忙一塊把圓德大師帶走,八成是意見相左,兩師兄弟半道上吵了起來,後來還拿他師兄、師父引開咱們,他自個兒趁亂溜走。”
寶華寺之亂,觀欽混進無辜的僧人和信衆中成功逃脫,“六扇門”活逮了觀基。分別被穆開微刺中胸部以及連肩砍斷胳臂的兩位觀字輩和尚則因傷勢過重,沒能留活口。
至于整件亂事中最關鍵的人物——觀止,穆開微再見到他時,他胸前沒入三根“六扇門”專用的袖箭倒地不起,口中不住溢出鮮血,估計是難活了。
圓德大師跌坐在觀止身側,身形更顯佝偻。
觀止拉住師父一袖,艱難出聲。“……都是為了您啊……師父是最好的譯經者,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是不世出的能人……藏經閣裏尚有好多經文未譯,寶華寺中除師父外,無誰可做到最好……有師父在,哪兒都能聚來信衆百姓,但師父老了……衰老了……但是,那人可以……起死回生……師父就可以活十年、二十年,甚至……甚至……”
“那人是誰?!”穆開微扳正觀止染血的面龐。
“你跟誰作了交易?!”她凜眉凜聲。
觀止怔怔望着她,張口又大量嘔血,最終說不得話了,氣絕時,兩眼未閉。
結果這一次“六扇門”辦案,在寶華寺後院一座相當偏僻、據說早已棄置不用多年的地窖中找到之前遭劫的幾名姑娘,卻有兩名并未尋獲。
而“寶華寺七觀”中唯一被逮住的活口觀基,果然如穆開微所想的那樣,主事的是觀止,懂得動腦子的是觀欽,觀基則是當“打手”的分兒,“六扇門”連日來軟硬兼施,從觀基口中挖出的線索并不多。
穆開微很忙,見天往外查案,忙到壓根就把太後那兒戲一般的指婚之事抛諸腦後,直到某一晚,她被家裏的老管事遣人召回去,說是她家阿爹要她速速返家。
一奔進家門,她家向來喜怒不形于色、七情不上面的爹正大馬金刀坐在正廳堂上,竟是眉峰成巒、十分苦惱的神态。
“爹今日奉召觐見,皇上在內廷重元閣接見我,與我談事。”
“爹雖辭去‘天下神捕’一職,把‘六扇門’掌翼之職也卸下,但仍為我朝三法司參謀,皇上私下召您進宮議事,莫非是內廷出事?”她滿腦子只想到案子。
她家的爹停頓許久才道:“內廷無事,但咱們家有事。”輕敲膝頭的五指忽地收握成拳。“太後懿旨,将你指為康王正妃,皇上召我入宮,談的就是此事。”
說是“談”,實則是被告知。
她家阿爹被皇帝老爺召進宮“知會”,說一切是太後的意思,而且已當衆指婚,金口既出,便成定局。
“聖上的意思是,你救太後、救康王有大功,身上品級已是正三品,我朝女子為官為将,從未有過更高的晉級,加上你已二十有五,指個王爺的正妃之位給你恰好可以,爹亦盼你能有個好歸宿,我想你娘親她……她應該比爹更希望你能卸下‘六扇門’掌翼之職,嫁人生子才是。”略頓,表情更嚴肅。“但在爹眼裏,這位康王爺對你而言卻非好對象。”
重提指婚之事已讓她愕然不已,她盡可能動腦子,想了想問:“爹是因不喜康王身骨太病弱,才覺對方非女兒良配吧?”
“此為其一,但不是最主要的。”沉沉嘆出一口氣。“有一事,實未對你道明,如今是該說與你知,也好讓你心裏有個底兒。你娘親十七年前遇險身亡,明面上說是遭三川口的惡寇圍攻偷襲所致,實非這般單純,皆因她當年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救了不該救的人。”
“……不該救的人?”
“是咱們這位皇帝欲除之而後快,又不能直接了當去殺的人。”
十七年前。
三川口水路。
惡寇偷襲。
皇帝欲暗中除去的人物。
娘親之死。
她家阿娘藺耿真在江湖上曾是響當當的人物,一條命卻斷送在一群河寇手中,連跑都沒跑成,為何這樣?如何可能?為這事,穆開微想過無數遍。
此刻被如此提點,她的思緒由點連成線,每條線索皆導向同一個面。
“十七年前,老康王爺夫妻二人攜小世子傅瑾熙出外尋醫,遇三川口河寇夜半劫掠,老王爺的人幾是全軍覆沒,小小年紀的世子爺最終卻逃出生天……所以……那是娘親的手筆,對嗎?那些什麽三川口河寇,根本是羅織出來的身份,其實是更厲害的敵手,是嗎?”對于娘親當年之死,她有諸多疑慮,原來因由在此嗎?“皇上當年要殺的人,是老康王爺,也就是他自個兒的親手足,但……為什麽……他們是嫡親手足,且還是雙生子……啊!雙生子?!”
她家阿爹點點頭。“雙生子長在民間百姓家許是男丁興旺的好事,但在皇家,還是皇長子與皇次子之別,一向被視作兇兆。再加上當年司天監大小司監們在觀星臺紛紛指出次星有淩駕主星之勢,終在皇上心中種下殺意。”
殺老康王一事既然要做得隐密,那當年她阿娘遇上的那些敵人,必是皇上手中所養的一票隐棋殺手。
她那年八歲,對那一日的事情卻記得清清楚楚,每日往她家送柴薪的老漢說是受人所托,有一物需鄭重交到穆家人手裏。
那天交到阿爹手中的是一只素色方布包和一件長形包袱,爹當着她的面将兩物揭開,方布包中所包裹的是一個墨色骨灰壇,而長形包袱裏的東西是一把綠柳軟劍,那是她家娘親行走江湖時貼身不離的兵器。
娘親當年僅是出門訪友,回來時卻成一壇骨灰。
随骨灰壇子與軟劍還附上一封信,她後來開始在“六扇門”行走時曾跟阿爹讨信來看,信中寫道,圍攻娘親的敵人的刀劍皆淬劇毒,娘親是失血過多,更是因毒發身亡,所以燒化成骨灰之後毒性亦存,而那只墨色壇子具?毒之效,需讓骨灰密封在壇中三個月,骨灰中的毒性盡除,方能揭開重置。
信上署名之人,她聽阿爹提過,是與她家祖輩曾有交往的一位女老前輩。
她家阿娘遇難時是女老前輩出手搭救,只可惜還是晚了,娘沒能活着返家。
但女老前輩遣人送回穆家的那墨色骨灰壇子,隐隐散出的氣味她一直不忘,烙印一般捺進魂魄底處,是清冽中帶着極淡的辛辣味兒,也就是她後來在蒙面客黑三身上嗅到的那股氣味兒。
她一直很想弄明白娘親究竟出什麽事了,渴望得知事發的過程和一切詳情,但因牽涉到皇家不敢為人知的密事,爹始終瞞着她,直到如今——
“你阿娘當年不意間插手了隐棋辦事,皇上事後自然是知曉的,但 他未動咱們穆家,爹想着,是有暫且觀望的意味。而這一次皇上贊同太後的指婚,附議得如此明快,爹以為……多少是想試探些什麽。”
順水推舟把她指給康王傅瑾熙,将她放在傅瑾熙身側,想試探什麽?
看她穆家是否為康王一派,幫着康王來淩駕帝王那顆主星嗎?
這兩天,穆開微仍在努力整理思緒。
那一日談到最後,她家阿爹要她莫想太多,說是太後指婚、皇上附議一事,身為爹的他會想辦法解決,不會讓自家女兒去當什麽康王正妃。
但……能怎麽解決?
君要臣死,臣都不能不死,何況是指婚。
她穆家若抗旨不從,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結果又将如何?
午後,馬車載着她輕馳在回京城的官道上,連日大雨之因,官道上盡是厚厚的泥濘,此時雨勢雖緩了些,仍淅瀝瀝落着,濺飛水花的馬蹄聲以及車輪子骨碌碌轉動的聲響,搭配起來倒有種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氣味兒,挺适合用來緩緩她這陣子思慮太多的腦袋瓜。
喀啦!砰——
豈料馬車突然一震,車廂倏地傾斜一邊,底下車輪子完全動彈不得。
“小姐——”車頭前,穿蓑衣戴蓑帽的穆家車夫趕忙撩簾探看。“您無礙吧?”
“貴叔我沒事。”穆開微坐正,随手把幾顆亂滾的果物拾回大提籃裏,邊問:“是車輪子陷進泥坑裏了嗎?咱們的馬沒受傷吧?”
貴叔揮着手。“沒傷着,沒事的,小姐您好好待着,咱這就去帶着馬,讓馬把車子拉離開這大坑啊。”
“我一塊兒去。”說着,她已撐起身軀準備往車廂外跳。
貴叔急了,兩手揮得更猛,之後幹脆硬拉緊車簾阻止穆開微“跳車”。“別別別!小姐別下車淋雨啊!哪家的小姐都該嬌養着,咱們家的也不能例外!”
穆開微撫額笑嘆。“貴叔,莫忘我是‘六扇門’裏當差的,水裏來、火裏去,滂沱大雨也不是沒淋過,還怎麽嬌養呢?”
“那、那咱不管!也管不着!您眼下是咱們家小姐,是小姐呢,可不是什麽當職的掌翼大人,讓您淋了雨,那豈不是打我老臉嗎?不準!”
都說“奴大欺主”,她這小姐是被家裏幾位老仆們看着長大的,這些仆人好些位還是祖父尚在世時親收的家丁和随從,她被他們“欺負”、“管教”慣了,都擺不出當主子該有的氣勢。
穆開微正苦惱着該怎麽說服貴叔,忽地車廂外,貴叔厲聲質問——
“誰人?!”
她心中陡驚,哪裏還管那麽多,手勁一帶立時甩開車簾子。
就見雨幕中,貴叔那把曾随他戰過大江南北、潤過無數鮮血的獵刀已出鞘,正與一輛烏沉沉但作工卻極為精細的雙辔馬車對峙着。
那馬車想必是貴叔在與她“起争執”時靠過來的,再加上雨聲不絕于耳,一時間真沒留意,突然就停在那兒,莫怪會驚得貴叔獵刀出鞘。
對方的車夫并未答話,卻是跳下車,迅速将車廂後方的錦簾撩開一大角。
“車輪子卡住了是嗎?嗯……瞧那樣子得花一些功夫的,穆大人若不嫌棄,且讓本王的人搭把手吧?”
如沐春風的低柔語調滌蕩過耳,穆開微望着雙辔車廂裏斜倚迎枕、容膚欺雪的男子,心音不禁重鼓,震得她氣息略紊。
她躍下車廂,按下貴叔握刀的手,跟着低首行禮。“不知是康王爺的車駕,多有失禮了,還請王爺恕罪。”
“什麽恕罪不恕罪的,穆大人這麽說,那是……是沒把本王當朋友了。”
聽得這腼腆又似帶幽怨的話,穆開微再次擡眼去看,心間動蕩得厲害了些。
眼前這位帝京中衆所皆知的“藥罐子王爺”,病态俊顏上有着絕對純粹的無辜表情,目光亦是澄澈,她能辨出那其中包含的,是很純很真的歡快。
仿佛能見到她、與她說上話,是一件令他無比開懷的事。
“王爺,下官并非……”
“上車可好?”傅瑾熙忽地打斷她的話,朝她腼腆揚唇。“讓本王送你返家。”
穆開微拒絕不了。
她都讓堂堂一位超品階級、世襲罔替的王爺主動“施恩”了,加上雨一直下,她家的馬車陷泥淖裏,她家的老仆貴叔巴不得有誰可以在這時候照顧好她,因此當傅瑾熙用那種近乎祈盼的語氣請她上車,貴叔比誰都高興,根本沒等她動作,十分當機立斷地替她決定,把她直接推上對方車廂內。
還好康王府的兩位随行侍衛留下來幫忙貴叔,穆開微的心這才放寬了些,乖乖坐進藥香甚濃的寬敞車廂中,與此車的主人形成各據一隅的對坐狀态。
康王府的馬車坐起來确實舒适,走在泥濘道上也不覺有多颠簸。
既來之則安之。穆開微心想。再者,她對他康王府以及他傅瑾熙本人亦有諸多疑惑想要查明,借此機會恰巧可以。
“王爺您……”
“穆大人今日出城,是去城郊十裏外的柳湖祭拜令慈嗎?”
穆開微話未問出,便被對方問得一怔。
傅瑾熙微微笑,柔聲道:“你今兒個休沐,所以未穿官制衛服,而是一身清素女裝,适才瞥見你車廂內備有香案和祭祀之物,一些供品果物還掉出籃子外,再看車輪子一路行來的方向,不由得這般推敲……本王猜得可對?”
穆開微亦學他微微揚唇,颔首。“家母生前最愛柳湖一帶的景致,家父于是為她在那裏尋了處好所在,讓她能長眠在那片風光裏。”
“嗯,嗯……能那樣甚好。”他喃喃低語。
“王爺說什麽?”穆開微沒能聽清楚。
他倏地揚眉。“沒,沒什麽,本王是說,穆大人換回這一身尋常女裝也是很好看的。”
呃……穆開微一時語塞。
正因身着女裝,她沒在他這位天朝王爺面前大方地盤腿而坐,而是選擇曲膝側坐,此時被他一提,她不由得拉拉長裙,兩手在裙面上挲了挲。“那就……多謝王爺缪贊。”
深吸一口氣,她重整旗鼓。“是說,王爺為何會知家母的墳茔就在柳湖?”
豈知——
“你冷嗎?”他忽而問。
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啊!
“……啊?呃,下官不……”她正欲搖頭。
“肯定是冷的,春未臨,冬雨連綿,又剛從結霜的湖邊回來,這給你摟着。”
那罩着雪白狐裘的身軀不僅坐直了,還朝她傾靠過來。
康王爺往她手裏塞東西,穆開微端坐的身姿動都不動,只有她才知自個兒的背脊筋理瞬間繃得有多緊,莫名其妙緊繃着。
她掌中驀地漫開暖意,暖得她冰冷的指尖感到輕微刺疼。
垂眸去瞧,竟是一只精致的小手爐,也是直到此刻她才察覺到,她并非不冷,而是早把這般凍人的寒意視作尋常。
“這是王爺的手爐,下官不能用。”遞回。
“沒要你用,只是請穆大人幫本王摟好,馬車裏颠得很,別讓它掉了。”
聞言,穆開微額角暗暗一抽,都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直到她默默放下雙手,鄭重地将手爐揣在懷中,才聽到男子嘆息般繼而道——
“本王當然知道大人的娘親藺女俠葬于何處啊。你穆家三代為天朝效力,三法司衙門能有如今的規模和深入民心的嚴正之風,穆家功不可沒,而大人以女子之身掌‘六扇門’掌翼一職,幹得比任何男子都要好,破案無數,懲兇罰惡,在本王眼裏根本是傳奇話本裏才會出現的潇灑人物,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說到這兒,病态俊容又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本王打小就羨慕那種能闖蕩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無奈受體弱所拘,一切僅能想想罷了,而這帝京中最符合本王想像的,也就是你穆家了,所以關于穆家的事,不經意間總會留心一些。”
穆開微沒料到是這樣的答案,頰面忽而微熱。
車廂內靜了會兒,她方問:“據聞王爺體弱之因,是幼時得了怪病所導致……當年老王爺攜妻兒在三川口遇劫,确是憾事……王爺可記得自己最後是如何獲救?可還記得當時的過程?而怪病又是如何被治愈?”
傅瑾熙拉攏身上暖裘,白晰面容被毛絨絨的雪狐毛一襯,更顯俊雅秀氣。
他似倦了般往大枕上一靠,語氣有些慢悠悠。“當時本王年幼,又病得暈乎乎的,根本記不得事,待清醒過來,人已在一位女大夫的地盤上,是那位女大夫用了獨門療法醫治我,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中間幾度折騰,甚至幾回瀕死,治了整整一年才把本王身上的怪病勉強除去,但既傷根本,要完全恢複也就難了……穆大人為何想知道此事?”
穆開微發現康王傅瑾熙頗擅長“天外飛來一問”,也不知是有意抑或無心,卻總能問得人心頭一悸。
“……下官僅是好奇。”努力令嗓聲持平。
她注視男人那仿佛柔若無骨的坐姿和幾無血色的蒼白面龐,像是若揭去那件蓬軟狐裘的遮掩,裏邊的那具身骨其實單薄到令人心驚,尋不出幾兩血肉。
幾度折騰,幾回瀕死,已傷根本……
她想像着他所敘述的,想像着年幼的孩子遭病痛摧折,鬼門關前徘徊掙紮,最終掙出一線生機,卻又得神智清楚地面對雙親辭世之痛……左胸鈍痛加重,她不敢再深想。
原是暗中打算着,試着去套他話,想看看他康王傅瑾熙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父王和母妃當年命喪三川口真正的因由?
當然,她亦想知道他是否見到她阿娘?
是否跟她娘親說過話?
她阿娘在臨終之時,有沒有留下遺言?
娘在那時……是不是很舍不得爹、舍不得她?
但試探到最後,忽覺自個兒是奢求、是刁難了,當時他的處境是那樣艱辛,她如何能夠要求一個怪病纏身的孩子去記住那一場真實惡夢。如何能夠?!
她微搖首,牽唇一笑。“還望王爺多多寬宥,下官在‘六扇門’當差多年,一遇到不明之事就想弄個水清兒,實在有愧。”
傅瑾熙朝她慵懶地眨了眨鳳目,菱唇一翹。“如此說來,穆大掌翼是拿本王當犯人審,欸,本王可不樂意啦。”
穆大掌翼真拿我當犯人審,我可不樂意啦。
穆開微腦海中突地浮上那樣一句,言猶在耳,是某位十分棘手的人物曾對她說過的話。
黑三。
不。不可能。定然又是她思緒太過,浮想聯翩。
這“六扇門”的職務幹久了,再小的事都要往心底琢磨三分才肯放,而如此多疑、多思又多慮,都快在內心深處沉澱成如琥珀般的病竈。
然,黑三現身的那一夜,她追蹤對方氣味,最後确實是在康王府的高牆外失去線索。
那座王府高牆內藏着什麽人?有着什麽樣的秘事?
還是說,一切又是她的疑心病作祟?
“下官不敢。”見他并非真怒,穆開微再次搖頭微笑。
忽記起什麽似的,她從系在腰間的素色囊袋裏掏出一顆小物,置在手心恭敬地送到傅瑾熙眼下。“王爺請看,這顆珠子王爺是否認得?”
珠子約指甲般大小,圓潤無瑕,泛出碧波潋滟的流光,是水頭絕佳的碧玉經過極精巧的手藝才能打磨出來的可愛玩意兒。
仿佛珠光映入瞳底,傅瑾熙雙目驀然泛亮,出口仍是徐慢的語調——
“原來這一顆珠子在你這兒呢。”略頓。“這是太後奶奶長年戴在腕上的碧玉佛珠,是由十八顆一模一樣的珠子串成的佛珠手串兒,太後奶奶誦經禮佛時必用上它。只是那一日在寶華寺遇劫,事後發現佛珠手串不知何時斷裂了,宮女們将珠子收拾起來,但找來找去偏找不到最後一顆。”
穆開微道:“下官是在觀基腳邊拾到的。那時情勢緊繃,本以為阻不了觀基逃跑,不料他卻在那千鈞一發腳底打滑,摔得起不了身……”
聞言,傅瑾熙挑高兩道修長入鬓的眉,俊麗下颚一颔。“原來如此!本王明白了。那佛珠手串必是那時候斷掉的,大人手中這一顆就如此這般奇巧地滾到觀基腳邊,又如此這般奇巧地讓他踩中,他腳下不穩,下盤驟崩,自然摔得狗吃屎。”
見她抿唇沉吟,他再次坐起傾身向她。“莫非穆大人不這麽認為嗎?”
穆開微內心不禁苦笑。
她若不那麽認為,難道真以為當時是有誰出手相助,以碧玉佛珠為暗器,在她無法察覺之下将觀基打趴在地?
眼前俊顏忽地撇開臉,以闊袖半掩容,縮着肩頭低聲咳了起來。
穆開微沒多想,趕緊将手爐連同碧玉佛珠一并呈上。“王爺……保重。”
咳聲好不容易止了,一雙鳳目咳得眼角微閃淚光。
當他斜睨着她、對她慢騰騰?睫,血色偏淡的唇現出一抹虛弱的笑。
穆開微真覺自己實在太不會安慰人,應該再多說些什麽,而非僅是空洞的“保重”二字。
“今日乘車出門,是因聽了太醫們的醫囑,說是要多呼吸一些新鮮的氣兒,能讓本王的身子骨強健些,心緒亦能快活些。”傅瑾熙先收了她呈回的小手爐,摟進暖裘裏。“但今日得遇穆大人,能與君同車,能聊談一番,卻是比什麽都讓本王身心舒暢。”
穆開微被他這一番“表白”弄得有些發怔,一時間唇動卻無語。
馬車在此時停住,厚重錦簾外,随從的聲音清楚傳進——
“爺,咱們已到穆府大門前。”
穆開微聽到這話,本能地欲掀簾下車。
她的想法直接得很,想着,要先下車才能站得挺直,站好了才能理衣理裙,整理好身上衣着才好鄭重施禮道謝,但,她什麽都做不了,因為康王爺偏偏選在這時候探指來取她手上的那顆碧玉佛珠。
結果……她的手竟然被他握住了,連同那顆珠子一起。
“……王爺?”什麽“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她根本沒放在眼裏,但毫無預警手被這麽包覆握住,心音亂了拍子卻也在所難免。
略幽暗的車廂內,他凝視的目光靜且深,像費力整理思緒,将它化成言語——
“本王幼時,父王、母妃為帶我求醫竟遭死劫,本應該死去的我最後卻活下來,自本王返京,關于本王命格帶陰煞、克父又克母的流言便不曾斷絕過,之後長至十八歲,承蒙太後奶奶和皇上伯父寶愛,先後也曾替本王挑了正妃人選……這事,在京畿行走的掌翼大人應該多少有耳聞才是。”
穆開微低應一聲。“一位是朱閣老家的嫡孫女,另一位則是禮部尚書大人的千金。”她可以很輕易地震開他的掌握,但不知因何卻沒這麽做,絕非因為他的身份是堂堂的天朝王爺,而是……似是……覺得直接甩脫他,很傷他感情。
突然意識到,她竟然是不想見他難受。
原因出在……嗯,是因為他生了一張很需要被保護的臉吧?欸。
傅瑾熙輕扯菱唇,扯出一抹苦笑。“是的……沒錯。但朱家小姐在指婚給本王之後就怪病纏身,病到昏迷不醒,是後來朱閣老上殿哭訴,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哭得涕泗縱橫,跪求皇上收回成命,解了朱家嫡孫女與本王的婚約,皇上後來不得不遂了這位三朝老臣所請,而婚約一除,朱家小姐果然清醒……然後,一樣的事又發生在第二次指婚上,禮部尚書家的小姐一樣是睡着了就沒醒來,一樣是解除婚約後,狀況才好轉。”
她抿抿唇。“王爺為何要跟下官提這些?”
他極輕地嘆氣。“你當真不懂嗎?太後奶奶之所以将你指為康王正妃,全因那一日在寶華寺你殺惡僧、逮惡人,手段狠辣,膽識過人,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勢,要你嫁進康王府,那是拿你來鎮煞,鎮我這一顆天煞兇星。”
穆開微實沒想到他會把這事說得這樣直白。
且明明男女之間談到婚事,尋常該感到羞澀才對,但他沒有,卻是苦惱中帶憂思的神情,而她也沒有,只覺他有些……可憐。
不知該說什麽安慰的話才好,她幹脆反握他的手,怕掌心裏的珠子磕着他,方一使勁就趕緊放輕力道,不敢回握得太緊。
他目光突然一變,瞬也不瞬凝望着她。
“王爺嗯……絕非什麽天煞兇星,莫想太多。”欸,她真不會說話。
腦袋瓜裏忽地靈光一閃,她下巴驕揚。“那我呢?王爺瞧我啊,太後把我指給你,我不是還好端端的?不是我自誇,我從小到大身強體壯,從未生過病,壯得跟牛有得拼,這會兒我倒要看看了,那個什麽‘昏迷不醒症’輪到我頭上,該将如何耀武揚威?咦?!呃……”等等!不對啊!她本意是想借由自己來勸他寬懷,怎麽說到最後……好像……好像她真能鎮住煞氣,不會因為指婚給他就得了“昏迷不醒症”。
頭好痛。苦惱啊苦惱!她到底在胡說什麽?
然,傅瑾熙笑了,笑得露出白牙,琳琅似的笑音能撥彈聞者心弦。
不過他是在笑話她口拙胡言,還是被她逗笑的,穆開微不清楚,只知一個人若生得如他那般精致的眉眼口鼻,确是要多笑才不負這天道。
他笑音漸悄,拇指有意無意地摩挲她的肌膚,眼裏的光亦寂靜下來。
“本王明白自己絕非穆大人的良配,太後奶奶指婚一事,你穆家難以拒絕,那就讓本王來做。本王能做好的,能給你一個交代的,絕不令你穆家難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