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鯨歌

蘇月娉其實不在意別人說了什麽,反正她本來就是個不合群的人。這點不是長大以後才發現的,而是很小的時候,她就發現自己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集體活動和課外輔導都不愛參加,唯獨畫畫才能帶給她寧靜。

她最愛畫的題材是鯨魚,準确來說,是一頭叫做“Alice”的鯨魚。自從八歲那年看到了Alice的紀錄片以後,她就對它念念不忘。

對于科學家來說,它穿破北冰洋到達地中海,是那一塊海域唯一的鯨魚。對于普羅大衆來說,它更代表着孤獨——普通鯨魚的發聲頻率是10-20赫茲,它是52赫茲,這代表它一生都在唱着一首孤獨的歌。

門鈴響了起來,是保姆小心翼翼的打招呼:“小姐,有個叫米然的客人要見您。”

她思索了片刻,覺得米然來幾次都是無用功,于是道:

“我沒空。”

****

米冉下午去了蘇家,保姆卻說蘇月娉不想見她。

“……小姐自約會那天回來以後,就一直悶悶不樂,她把自己鎖在房間裏面畫畫,她說她畫完之前,什麽人都不想見。”

“那好,我等她畫完以後再過來。”

她就不相信蘇月娉逃得了初一,還能逃得了十五。

“不過老爺和夫人想見見你,他們對小姐的婚姻很關心。”

就這樣,她見到了蘇月娉的父親和母親。

老實說,蘇月娉的父親母親十分和藹可親,一點都不像蘇月娉所說的,“他們的婚姻就是我的噩夢”。由此她更加确定了,蘇月娉的主觀描述中有誇大的成分。

“米小姐,我們想知道那個溫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

原來蘇月娉一直都沒有告訴父母匹配的對象。直到今天為止,蘇家父母才知道那個溫先生是誰。

他們不在乎溫先生是否富有,他們只關心他是否是個好人,适不适合女兒。

“……哎,我們都老了,也沒什麽想法,就是希望唯一的女兒可以幸幸福福的嫁出去。”

蘇父滄桑地嘆了一口氣。

米冉問道:“蘇伯伯,冒昧問一句,您和伯母現在的關系……還好嗎?”

“我們早就不吵架了。”蘇伯母也道:“年輕的時候,總覺得過個日子,這般那般的不順心,有吵不完的架。現在人老了,想想當初有多麽糊塗。”

蘇伯伯也點了點頭:“那時候,我愛喝酒,喝完了酒就斷片兒。後來我就戒了酒,也想做個好父親給小娉她看看……可是我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麽。”

“是啊,米小姐,我們真的不知道……怎麽會變成了這樣。”

蘇伯母也是無奈。

在他們看來,夫妻吵架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吵得再兇再厲害,為了孩子,他們也是要和好的。就像她要拉着孩子跳樓的那一次,女兒的一句“媽媽,我不想死。”就拉回了她的理智。事後,她再也沒有做出過那種過激的舉動。

可是蘇月娉就深深記下那一次,每每他們要她去相親,她就說:“我不想站在樓頂往下跳。”

她的婚姻觀念已經畸形了。

——到老了,他們終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于是不再怄氣分居,重新住在了一起。早晚都一起散步、讀報紙,做個恩愛夫妻的樣子給女兒看看。可是……

“已經晚了,小娉她的性格徹底變了。”

蘇伯母聲音哽咽,差點落下淚來。

米冉聽到這裏,問道:“你們什麽時候發現蘇月娉她不正常的?”

蘇伯母吸了下鼻子,帶着鎮定,擡起頭盯着米冉,“也就是她15歲左右,她的繪畫老師說,你們的女兒很奇怪。她畫的那些素描畫,畫的都是女老師、女服務員、女模特……沒有一個男性。問她為什麽不畫男人,小娉說,因為男人都是可怕的魔鬼。”

聽到這裏,米冉明白了:“她根本沒有長大啊。”

蘇月娉的信念一直停留在小時候,她不是越長大越大了,是越活越小了。

****

臨走之前,米冉要了一副牆上的畫。

畫的是一副碧海藍天,一條碩大的座頭鯨徜徉在海水當中,周圍是星星點點的魚群和貝類。落腳處是“一諾畫室,蘇月娉。”

——這是蘇月娉八歲時候得獎的一幅畫,畫名為《鯨歌》。

——鯨歌指的是鯨語,也就是鯨類交流時的聲音。這些體型龐大的鯨魚,會發出一種特殊頻率的歌聲,只有同類可以接受得到這些歌聲。

但是圖畫中的鯨魚只有一頭,它在孤獨地唱歌,周圍一個同類都沒有。

這大概就是蘇月娉的內心寫照吧——

她既得不到安全感,也無法找到同類。

米冉帶着這幅畫去見了溫俊業,這是她的最後一搏,若是溫俊業不打算繼續下去的話,她就要考慮放棄了。

“……溫先生,我們調查了你們的背景,得知你和蘇小姐都是馮瑤的高足。這幅畫,是蘇月娉在馮瑤的指導下完成的。”

米冉不輕不重地講述着。

其實蘇月娉的心思一點都不難猜,她的一切都放在了畫上了。

“畫的很不錯。”

——這是溫俊業的評價。

他忽然想起來了,十五歲那年,他見過這幅畫的。

“一諾畫室”有初級,中級,高級三個班。有一次馮瑤老師舉行了個繪畫比賽,他得了中級班的第一名。頒獎的時候,站在他身邊的是個小女孩,長得十分的漂亮。

別的女孩畫小貓小狗小兔子,她畫浩渺的海洋和鯨魚,那種冷色調的塗抹,和她的年齡很不相配。

她就連獲獎感言都很不一般——“我畫的這條鯨魚叫Alice,她在1989年被發現的,她是個不會唱歌的啞巴,因為她的鯨歌頻率和別的鯨魚不一樣,她永遠無法和別的同類交流……”

馮瑤老師問道:“小娉,你為什麽要畫她?”

“因為她很孤獨。”

——誰能想象的出來,這話出于一個八歲的小女孩之口。

溫俊業翻轉了畫面,果然在底部看到一行小字——

一諾畫室初級班,蘇月娉,參賽作品《鯨歌》。

……都二十年過去了,他居然遇上了她,這就是上天注定的緣分嗎?

溫俊業放下了畫,鄭重其事道:“米小姐,我想跟蘇月娉再見個面。”

“怎麽,不喊人家蘇小姐了?”

“她也是馮瑤的學生,按理說,我是她的師兄才對。”

"哈,你這個人倒是挺會占人便宜的,蘇月聘可不知道有你這麽個師兄。"

“那麽我告訴她好了,對了,她的電話號碼是多少?”

米冉擺了擺手,蘇月娉正在關禁閉呢,打給她她也不會接的。

“聯系蘇月娉的事情交給我來安排,不過溫先生,這一次請你好好地對待她,你能答應我嗎?”

“當然。”

他還記得,這一幅《鯨歌》是馮瑤老師生前的最愛。

****

第三次約會安排在畫室的對面。

二十年前的一諾畫室早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幾家興趣班。不少家長牽着小孩進進出出的。

蘇月娉很羨慕這些孩子,因為她學畫的時候,爸爸媽媽正處于冷戰的高峰期,家裏的生意也每況愈下,窮的連保姆都辭退了,于是她一個人背着畫夾去學畫畫,每天畫到很晚,等父母讨完了債務,再過來接她回家。

那時候,隔壁的畫室裏面,還有個同樣留到很晚的高中生。馮老師說那個大哥哥要考魯美的,所以非常刻苦努力。

她偷窺過幾次他畫畫,少年的身姿清瘦,但是筆鋒下的力道很是勁拔。那些蒼松翠竹,雲卷雲舒,看了就特別的舒服……

“是他?!”

半天前,米冉終于見到了蘇月娉——要說緣分就是這麽巧,米冉一提醒,蘇月娉就想到了這麽一個人。

“是啊,世界其實很大又很小,所謂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你看,都過了二十年你們還記得彼此,這不就是緣分嗎?”

米冉趁機道。

“我……我不知道他是馮老師的學生,要是早知道的話,我就不會那樣失禮的。”

蘇月娉也開始後悔了。

她忽然發現,自己也不是從小就排斥男性的,起碼十歲以前不會這樣。而溫俊業,恰好是她十歲以前認識的人,不在她的恐懼名單之列。

“米小姐,你能安排我見見他嗎?”

就這樣,米冉安排了第三次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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