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泥潭

隔天, 北京市體育局要在鳥巢舉行頒獎儀式,胡蝶也在出席的嘉賓名單之列。

胡蝶還記得, 當她第一次走進鳥巢的時候, 才十五歲。那時候她剛剛拿到跆拳道黑帶一段,就代表了北京地區出席了全國青少年組的比賽。

比賽的對手是來自湖北的省級冠軍,體格非常強壯,她沒有大賽經驗, 被對手打的鼻青臉腫, 左眼眼眶淤青了很久都沒有消退。

“首先, 讓我們掌聲歡迎為國争光的運動健兒們!”

主持者這麽介紹道, 而她已經習慣了面對着鎂光燈, 扮出莊重的冠軍樣子來。

人群都報以掌聲,記者們都舉起了攝像機, 寬闊的大廳裏, 到處都懸挂着著名運動員的海報,其中就有她的一份。

“下面, 我們要采訪的是奧運冠軍胡蝶胡小姐。”記者滿臉笑容道:“胡小姐, 距離您拿下奧運冠軍已經過去了整整八年, 這八年裏,您很少在公共場合露面, 請問您現在是否還在從事着跆拳道這一項運動呢?”

“是的,我在北京的一家道館當教練。”

“好的, 那我想問一下:您當初是怎麽走上跆拳道這一條道路的呢?”

“因為我的童年離不開跆拳道。”

她雖然知道記者們根本聽不出來這話裏的反諷, 但這麽說出來, 還是會讓她的心裏覺得好受一點。仿佛這樣就可以報複那個人渣父親了。

頒獎典禮結束,今年的“體育界十大突出青年”獎項依舊沒有她的名額。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八年前的奧運冠軍,已經逐漸被人們所遺忘了。她沒有嫁入豪門、沒有創建自己的品牌、沒有踏足娛樂圈,所以在別人眼裏已經沒有了分量。

國家能給與的東西,早在八年前就全部賜予完畢了。

現在的跆拳道界新人輩出,連“皇後”的頭銜,也要被今年奧運會奪冠的19歲小将所取代了。

她的青春已經揮霍完畢,不欠國家的,不欠別人的,唯獨欠了的只有童年的自己。

她的童年是什麽?

是放學後的馬路邊上,周圍都是手持木棍的兇狠少年。

她孤獨一個人,無所依靠,于是舉起了磚頭,維護着小小的尊嚴。

“來啊!老娘不怕你們!誰先過來,我給誰腦袋上開個瓢!”

她和她的母親完全不一樣,倒是很像父親。

她的母親是個只會唯唯諾諾的女人,只會折服在父親的淫威之下。

她的父親長得又高又壯,臉上有一道可怖的傷疤。雖然她打從一出生就認識了他們,但他們并沒有給予過她任何美好的品德。

認識她父親的人會說:“你是勞改犯的女兒!”

認識她爺爺的人會說:“你是土匪的孫女,你爺爺和太爺爺都被解放軍給斃了!”

認識她全家的人會說:“他們胡家一家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搶劫的搶劫,坐牢的坐牢,遺傳的臭毛病,改不了了!”

如今輪到了她,她比父親更加好鬥,比父親更加懂得怎麽打架。

小混混們圍攻上來。

縱是以一敵十,卻還是換來了滿身的傷痕。

有哭聲在耳邊,是剛才不肯走的小弟,此時此刻他跪在自己面前,創口貼從他的手上到自己的臉上。

她憤怒了:“張和平!剛才我讓你走你為什麽不走?!”

“我說了,要走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你找死嗎?!這些都是體校的人,一拳就能把你鼻子打歪!”

少年忽然擡起了頭,聲音都是顫抖的:“胡蝶,咱們別再打架了好不好?”

不好——

女孩拉長了語調。

這些體校的蠢貨都喊我是勞改犯的女兒,将來也是個殺人犯什麽的,那好啊,我就殺個人給他們看看。反正我胡家不出什麽好人!

再一次午夜夢回。

胡蝶驚醒了過來,窗外還是黑夜依舊。

就是那時候吧?

她知道自己不是什麽好人。

所以,那樣的童年再也不要重複下去了。

******

與此同時。

閣樓裏的燈光還未熄滅。

米冉翻了些專業的心理資料,來參考該怎麽處理胡蝶的“恐育”心理。

但書中的內容都是泛泛而談。什麽要讓女人認識到孩子的美好啦,什麽帶她們去看一看孤寡老人的處境,什麽要跟她們談談空巢的悲劇啦,這樣她們就能走出來……

米冉這下徹底看不下去了,這些表面的東西,怎麽可能讓胡蝶信服呢?

其實,胡蝶的問題不在于結不結婚,而是胡蝶的心靈走入了一條歧途。她深信自己是“罪人的後代”,“天生的暴力狂”,所以寧願不婚不育,用前人的錯誤在懲罰着自己!

她一直陷入泥潭中不可自拔啊!

不行……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米冉沉思片刻,就打了張和平的電話:“喂?張先生嗎?我想和你出來談一談。”

對待這些特別強勢的人,陌生人說話勸導,她聽不進去的。

只有身邊的人開口,胡蝶才能聽得進去。

****

“很抱歉,我現在沒辦法讓你和胡蝶進行契約婚姻。”

見到張和平的時候,米冉直接說明了情況:胡蝶并不是害怕結婚,而是害怕生孩子。在這個問題沒有解決之前,她不能強迫他們結成契約婚姻。

“胡蝶她一直都認為,胡家的孩子都是有病的,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經歷那些痛苦,所以選擇了單身主義。”

張和平聽到這個說法并不驚訝,他也早就有所感觸了:“我理解她……她自己小時候吃了太多的苦,所以她不想讓自己的小孩吃那麽多的苦。”

“所以,張先生,我有個想法:契約婚姻的事情暫且不提,我們先治一治她的心理疾病,你可以幫助我嗎?”

張和平黯淡的目光立即亮了起來:“可以,你有什麽辦法嗎?”

“我問你幾個問題:胡蝶平時最聽誰的話?”

“她媽媽的話。”

“她媽媽是不是催着她結婚要孩子了?”

“是的,只是胡蝶不願意,她媽媽也沒辦法。”

“帶我去見一見伯母吧,我有幾句話想和伯母說一說。”

胡家的別墅在奧運村裏。

08年奧運會開完之後,這些運動員住過的別墅,都以高價出售,房價一度飙升至四萬塊錢一平米。

而胡蝶為母親買的這棟別墅,小三層,帶泳池和花園,總價大概在六百萬左右。

“從前胡蝶和她母親一起住在這裏的。後來,她母親老是逼她結婚,胡蝶不願意,于是她就搬了出來,現在只有阿姨一個人住在那裏。”

米冉點了點頭,胡蝶老大不小了,是個父母都會催婚的。

到了胡家,說明了來意,老人家對她很是熱情:“米小姐,你們替我女兒找到好人家沒有?”

“伯母……我們給胡小姐找過三個人,但她都拒絕了。後來我們了解了下她的想法,她不想生育要孩子,所以才拒絕結婚的。”

“什麽,她不想生孩子?!她瘋啦?!”

張和平趕緊握住了老人家的手:“阿姨,你別激動,你聽米小姐慢慢說。”胡母立即平靜了下來,她看了看張和平,嘆息一聲:“多虧我還有你這個幹兒子,人老啦,女兒也和我不親了。”又看着米冉,“米小姐,小蝶她到底為什麽不想要孩子?!”

“因為她害怕,從胡家曾祖父到她這一代,都是好勇鬥狠之徒。犯法的犯法,坐牢的坐牢,就算是她,也差點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所以在胡蝶心目中,胡家子孫都會是這樣的壞人。”

胡母瞪大了眼睛,“這,這……胡家的先輩做下的孽,和她有什麽關系?!”

“阿姨,你還記得小的時候,別人怎麽說小蝶的嗎?”張和平也道:“他們罵她是勞改犯的女兒,是殺人犯的孫女,連小蝶自己都認為胡家的人不是什麽好人。所以米小姐說得對,小蝶她害怕讓錯誤遺傳下去,寧可不要小孩。”

米冉點了點頭,贊賞地看了張和平一眼。

——不愧是最了解胡蝶的人,他也看出了胡蝶的心病所在。

“唉……那,那現在可怎麽辦?”胡母也着急了:“難道就讓我女兒孤獨終老嗎?”

“伯母,您別着急,我來問你一些問題。”

“好的,您問。”

胡母也是病急亂投醫,都用了“您”這樣的敬語了。

米冉一一問道:“胡家除了胡蝶這一脈以外,還有沒有其他姓胡的支脈?”

“有,她爺爺生了三個兒子,她父親是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叔叔。”

米冉點了點頭:“那這些姓胡的親戚裏,有沒有出現過打架坐牢的情況?”

胡母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她的二叔和三叔都是老實本分人,一個當老師的,一個做生意的。他們的孩子也都是好孩子,沒有誰打架鬧事的。”

米冉道:“這就是了,胡家的人其實沒什麽問題,胡家的二叔三叔都是姓胡的,他們都是正常人家,沒有人好勇鬥狠。這就代表,問題還是出在成長環境上,而不是胡家的基因。”

胡母也應道:“對,孩子,你說得對,唉,都是她那個父親害了她!”

“伯母,還煩你一件事。”

“你說,我聽着。”

胡母已經完全信任了米冉。

“伯母,您找個機會,把胡家的二叔三叔一家人喊到北京來吃飯。你要讓女兒看看,胡家的其他後代沒有什麽問題,給她做個好示範。”

胡母聽了這話,有些為難道:“當初娃兒她爸作孽,把兩個弟弟都得罪了,斷了和我家的聯系。”

“斷了聯系就重新連上,張和平,你也要幫幫伯母想辦法。只有讓胡蝶親眼看到胡家的小孩善良的本性,她才會相信自己的基因沒毛病。”

“好,這件事交給我。”

張和平也顯出了一個男人的擔當。

交代完了事,米冉就拿起了圍脖戴了起來,她本來就身材瘦小,這一裹更是顯得小小的一只,好像出個門都會被風兒給吹走了。

張和平一直把她送到了小區外。

“米小姐,”張和平喊住了她,又深深鞠了個躬:“謝謝你為小蝶所做的一切。”

米冉微微一笑,她忽然想到了什麽,假裝嚴肅問道:“張和平,假如胡蝶她的心病治好了,想要結婚了,但是結婚的那個對象不是你,你會介意這件事嗎?”

張和平搖了搖頭:“不介意,只要她一切都好,我就滿足了。”

米冉點了點頭。

——這就是她希望聽到的答案。

****

【12.11日,今天去了胡蝶家裏,希望我的計劃有點效果吧……】

讓胡蝶多多接觸一點本家,讓她看到家族中的正常人,也好沖散她心中的自卑。

寫完了博客,米冉就打開了文件夾,開始碼起新文的大綱。

一個月前,《時尚言情》雜志社邀請她寫一部狗血的長篇小說,要求小說中包涵出軌、小三、綠帽等情節。但米冉拒絕了,如今實體出版的風氣不好,她就不明白了,非得出個軌、戴個綠帽子,才算是時髦麽?

好在,這個世界也有所謂的網絡文學,氛圍比較輕松自由。米冉就決定發展一下寫網文的套路。

她找到了一家《XX文學城》,注冊了作者號,就開始了存稿的生涯。這不,一個月過去了,居然囤積下來數十萬字。

只不過這天——

【——————】

咦?!米冉呆住了。

還沒寫幾句話,眼前的屏幕忽然藍屏了!

她立即重啓,可重啓到一半還是藍屏!

重啓——藍屏——重啓——藍屏——彈出病毒警告,然後死機。

米冉欲哭無淚,電腦中毒了,但她的文章稿子還在裏面。

第二天,她顧不得吃早餐就去了電腦維修點。

電腦師傅指了指複雜的代碼:“這是最新的sers病毒,這種病毒目前還沒有專門的殺毒軟件可以殺。只好格式化所有的硬盤,然後重做系統。”

“格式化沒問題,但文件能拿出來嗎?”米冉欲哭無淚。

“拿不出來,這種病毒一感染就是全盤感染。”

“那,那怎麽辦?我的電腦裏有很重要的文件,真的沒辦法挽救嗎?”

“沒辦法。目前市面上還沒有專門針對sers病毒的殺軟。”

……

回到了單位,米冉一直悶悶不樂。

——在以前的世界,她都是用雲儲存功能備份文章稿子的。但是在這個世界,網絡雲儲存功能還是新型技術,每個雲盤都是按月繳費的。最便宜的一種套餐也要1000/月。一開通就要交半年,也就是6000元。

她為了省錢一直沒有開網盤,沒想到病毒黑了系統。

現在她的心都在滴血——

十幾萬字的稿子啊!這是熬了多少夜熬出來的心血。

“小鷗,阿朵,你們認不認識什麽電腦大牛啊?我的筆記本中毒了,文件都被黑了。”

米冉愁的連飯都吃不下去了。

阿朵湊了過來:“你前任不就是電腦大牛嘛!”

小鷗也道:“就是,聽說兩年前什麽天蛛病毒入侵,就是你前任的團隊攻克了那個病毒拯救了整個紅線聯盟的資料庫的……”

米冉立即複活了,但是想了想,又萎靡了下去:“陸主任很忙哎,我這樣拜托他……不好意思吧。”

“你覺得是面子重要,還是你的筆記本電腦重要?”

阿朵的這句話徹底激勵了她!

丫的,不就是拜托前任修電腦麽!

為了稿子!

為了大綱!

為了有小錢錢拿!

她……去求人家陸斐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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