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新年

1.27, 離春節只剩下一周。

再次接到胡蝶的電話, 米冉是笑着聽完的。

那天她走了以後, 胡蝶留了下來,終于向張和平敞開了心扉:

——是我做錯了, 我不走了, 留下來陪你。

你個大傻瓜,怎麽不知道躲開呢……

這一個月以來,胡蝶的心路歷程很不容易,但總歸見到了一米陽光。

她同意了放棄移民加拿大,和張和平締結契約婚姻, 不過要等到過完年以後再辦理。

“你別誤會, 我不是要反悔……”胡蝶解釋道:“馬上要過年了, 張和平要回老家去探望他爺爺, 我們想先和老人家說定了, 再交往。”

張爺爺是看着胡蝶和和平長大的, 想必老人家收到這個消息會很開心的。

【1.28,胡蝶和張和平回老家了。這是他們這麽多年以來第一次攜手回家。當初,我決定幫張和平的時候, 不知道是對還是錯, 如今看來, 已經有了結果。】

【……都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如果胡蝶能早早明白這兩句話的含義, 或許她就會知道——比起內心那個小小的冰雪世界, 另一個人的懷抱才是更加溫暖的所在。舍去自己的一部分, 她将會得到足以融化冬天的愛……】

米冉真心替他們感到高興,但是寫完了博客,她卻在煩惱另一件事兒——

昨天,她接到了米然父親打來的電話,讓她回家去吃個年夜飯。

雖然知道這是人倫常理,但是,米然已經不是那個米然了。

她不知道如何面對原主的家人,總歸有些難言之隐。

過去的米然已經永遠是過去了,現在的這個米冉,對那個家沒有什麽概念。

****

2月1日,北京南下江南的火車。

2月2日淩晨時分,米冉提着一打行李回到了米然家鄉。

和想象中不太一樣的是,這個小鎮并不怎麽安逸。

即使是半夜到來,她都能看見不遠處的大煙囪上排着黑漆漆的煙霧。

按照門牌號,地址,很快,她就找到了米然家。

開門的是一對老夫婦,米冉在米然的卧室裏見過他們的照片,于是尴尬地道:“爸,媽。”

“你媽說你明天才回來,我就說吧,你今天晚上就能到。”

米爸樂呵呵的,替女兒接過了行李。

“姐姐!”門後走出來一個清瘦的小夥子來,微笑着對她道:“怎麽不打我手機去車站接你?”

米冉也見過他的照片,是米然的弟弟米航。

“哦,我自己打了車回來的。”她看了一眼桌上未動的飯菜,莫名其妙覺得心酸起來:“你們……還在等我吃飯嗎?”

“是啊,快進來,馬上把飯菜放在微波爐裏面熱一熱,一家人一起吃個飯。”米爸幫她拿走了行李,但沒走幾步,老人就佝偻着腰咳嗽了起來,“咳咳咳……”他咳的臉色都青了,米冉吓了一跳,連忙接過了行李:“爸,您沒事吧?!”

“沒事,老毛病了。”米爸嘆了一口氣。

這一頓年夜飯吃的一點都不一般。

米冉注意到了,米家人個個都是滿臉病容。

米爸咳嗽個不停,米媽一直在吐痰,飯吃到一半,米然的弟弟米航還拿出了一個哮喘氣霧劑吸了兩下。

米冉的胃口一下子就沒了。

她不明白: 米家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晚上回到米然的房間,她随手翻了翻抽屜,就翻出了一本日記。

和大多數會寫日記的女孩一樣,這是一本私人加密日記,上面有六位數字的密碼鎖。

米冉先試了試米然的生日號碼,OUT,再試了試陸斐源的生日號碼——open,就這麽簡單。

雖然知道偷窺是一件不怎麽光彩的事情,但米家人人病容的情況,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她只好從日記裏尋找出端倪。

很快,她就找到了答案。

——原來,這裏是一個化工污染很高的小鎮。前有一座發電廠,後有兩座化工廠。長江和京杭大運河交彙于此,但是江水和河水都被污水染成了漆黑色。

每天早晚,三座工廠裏的煙囪都會往外噴出墨色的煙霧灰塵,小鎮上不少人都有呼吸道疾病。

米然的日記裏這麽寫道:

【從我記事開始,就一直生活在這裏。我的爸爸媽媽在電廠附屬中學教書,他們住的是單位分配的房子,靠工廠很近。每天晚上放學的時候,電廠方向都會飄來白雪一般的飛絮,媽媽告訴我要用紙巾捂好嘴巴,那是煙囪裏飄來的灰塵。】

【……小航的哮喘已經有十多年了,不知道怎麽樣才能治好。媽媽的塵肺、爸爸的肺炎都要開刀了,也不知道要花費多少錢……】

【國企對職工子弟有特殊照顧,弟弟他身體不好,沒有讀完高中,爸爸說,只能安排他進入電廠工作,将來才有一口飯吃。】

【我恨那個火力發電廠,它奪去了我們一家三口人的健康。】

【現在全家只有我是健康的人,是不是以後我要負擔起三個病人呢?!】

……看完了日記,米冉嘆了口氣。

——米然的父母都是國企工人。在外人看來,他們一家都是捧着鐵飯碗的。但其實呢,米家人的健康也在一步步被侵蝕着。

職工聚集的小鎮上,到處都是煙霧彌漫,常年見不到陽光。

面對家人的糟糕情況,米然總覺得自己要負擔起三口病人,無怪乎她的日記裏總是充滿了戾氣,因為她的壓力實在太大了。

【假如我的男朋友連我都養不起,以後怎麽養我的爸爸和媽媽?!】

【假如我的男朋友不肯為我花錢的話,以後怎麽能掏錢給我爸媽看病呢?】

【弟弟治療哮喘要花好幾十萬,沒有上千萬身價的男人我才不要呢!】

【樓下的那個男人好煩,工資才兩萬,誰給他的勇氣追我?!】

但日記中描寫的最多的是忏悔,忏悔當初為什麽會錯過了陸斐源這麽一個好男人。

【我真的沒有想到,他現在居然這麽有錢!早知道他這麽有錢,我就不甩了他好了。說老實話,當初我真的沒有想過他是個潛力股呀……】

【不管了,我要追回陸斐源!哪怕把他灌醉了拖上床都可以!我要懷他的孩子,我要讓他對我負責!】

然後下面定制了一系列的減肥和變美計劃。

但是誰會想到,正是因為過度地節食減肥,米然會一命嗚呼了呢?!

将日記放回了原處,米冉朝着抽屜拜了拜——這是她第一次祭奠這具身體的原主米然,之前她也覺得米然自作自受,但是今天體會到了她的難處,看到了她的家人,她忽然明白了所有的怨恨和執念都是有源頭的。

米然只是一個活生生的的女孩而已,嗔癡愛戀,統統都這麽的鮮活無比過。

她走錯了很多路,最終也付出了昂貴的代價。

但願她在天國可以安息吧……

****

過完了春節,米爸米媽開始張羅起家中的另一件大事了——相親。

“然然,你也老大不小了,看看張家的丫頭,和你同一年上學的,都已經生了二胎了……”

“然然,孫家的侄子在市裏面的醫院上班,你要不要抽個空去看看?”

“媽,我,我現在不想相親……”

米冉很囧。

“什麽?!不想相親?你看看你都多大了,難不成還真的等政府給你安排一段契約婚姻嗎?”

“不是的,不是的……”

米冉不知道怎麽推脫才好。米家的父母對她越是關心,她越是覺得尴尬。索性就以工作為名,說自己要提前幾天去上班了。

臨走前,她點了點自己的存款,将其中的二十萬拿了出來。

其中十萬是稿費,這都是她的心血酬勞,還有十萬是自己省吃儉用下來的工資。

——這一筆錢本來是打算付首付的,但是和錢比起來,她更關心家人的健康問題。

——米然已經不在了,米然的家人還活着。她無法去做一個米家的好女兒,就幫米家人盡一點力吧!

這個小鎮不能再住下去了,為了生命安全,她得勸說米家人全部搬走!

“爸,媽,你們在城裏買的房子,別留着了,趕緊住進去吧。我以後自己給自己置辦嫁妝。這裏是十萬塊錢的裝修費,裝修好了就住進去。”

米家雖然有兩處房産,但一處是給米航将來娶媳婦的,還有一處是米爸準備給女兒的嫁妝。他們二老省吃儉用,一直沒舍得住進去。

“不行,你一年才賺幾個錢,這錢爸媽不要。”

米冉趕忙道: “爸,您這麽說就見外了,我兩個月前剛做成了一筆生意,報酬就十萬呢!十萬對我來說只是小意思的,收下就是了。”

說完,她還亮了亮支.付寶上的餘額,表明自己很有錢。

推推脫脫好幾次,米爸米媽才答應搬走,然後收下了這筆錢。

米冉又找到了弟弟米航,拿出了另外的十萬來——

米然的日記中說米航會理財,很孝順,這幾天相處下來她也覺得這孩子不錯,所以就拜托他。

“小航,這十萬是給家裏備用的,爸和媽身體不好,萬一出了什麽事,你就用這一筆錢。”

米航點了點頭:“我會照顧好咱爸媽的。”

“另外,你趕緊把工作給辭了,和爸媽一起搬到城裏去住!”

“姐……”小航還在猶豫,“我的學歷低,辭去了這份工作,以後也找不到什麽好崗位。”

“是健康重要還是工作重要?!聽姐的話,工作可以慢慢找,健康沒有了就完蛋了。難不成,你想讓姐以後照顧三個肺痨病人嗎?!”

米冉很久沒拿出這樣的氣勢來了。

米航終于答應了她,“那好,我辭職,帶着爸媽去城裏住。”

“好,那家裏交給你了。”

米冉這才終于放了心,她能做的也就只有這麽多了。

***

大年初四,米冉匆匆忙忙見完最後一個相親對象,就定了北上的火車票。

見面之前,米父還囑咐她:“別問人家的年收入房産,你就這個毛病,跟你媽一樣好打聽。人家男方會覺得很尴尬的……”

“好的,爸。”

但是見了面,這個“電廠某主任”就一直在問她這個那個:

米小姐,你在北京工作,年薪一定很高吧?現在存款多少了?什麽?只有十萬塊錢存款?!太少了太少了,在北京都買不起一間廁所!

米冉悠悠地道:“不是一間廁所,是買不起五塊瓷磚的地兒。”

于是這次相親就告吹了。

現在,她坐在和諧號上,吃着自帶的幹糧餅,身邊都是陌生的老大爺老大娘們在聊天。

“你家閨女嫁去北京了吧?多好呀,我家兒子現在還在南京交首付呢……”

“我女兒出國了,我讓她給我帶個洋女婿回來,混血的孩子多好看……”

“我兒子現在在美國,據說曼哈頓的房價只有北京的三分之一,他打算和女朋友看房呢……”

餅幹是那種真空包裝的壓縮餅幹,硬的如同一塊石頭一樣。

米冉啃着啃着,牙疼,不知怎麽地心裏一酸,就很沒出息地落下淚來了。

多好……

別人的父母都在牽挂着自己的孩子。

而她自從八歲以後,就習慣了和外婆一起過春節,吃着外婆包的餃子。

但是自從外婆去世以後,她就不再過什麽春節了,反正好端端的日子還不如一個人碼字。

現在,米然的家,成了她的另一個家,但是這個家裏的溫暖她無法去享受。就像她無法心安理得說服自己就是女配米然一樣。

茫茫大千世界,真的只有文字才是她唯一的情人。

*****

夜深了。

陸斐源打開了電腦,習慣性去翻她的博客。

由于過年回家,米冉的博客停更了三天,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

再次看到她的文字,讓他的心頭沒有來得一暖,但是緊接着看着內容,他就蹙起了眉頭。

【2月3日,大年初二,米然的爸爸給我介紹了個小學老師。見了面,人挺不錯的,就是老是抽煙有點煩。米然的家裏有三個呼吸病人,她如果還在世的話,也不會帶一個喜歡吸煙的男朋友回去見父母吧?PASS。】

【2月4日,大年初三,米然的媽媽又介紹了個電廠工人。老實說,長得挺帥的,但是一直問我的存款多少。我給了米然的家人二十萬,自己身邊只剩下了十萬。我哪裏還有什麽存款。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付得起首付……】

【2月5日,回北京的途中。壓縮餅幹真硬,磕了牙齒。不知為何想起了我的外婆,隔壁的老爺爺問我為什麽哭,我說牙酸了,他拿來一杯開水說泡一泡就好了。我泡了泡,餅幹果然變大了許多。原來一日三餐都可以吃這個……】

雖然相隔千裏,他卻能感受到文字中的悲傷力量。

她坐在火車上,咬着餅幹,一邊笑着說謝謝一邊哭着想念親人。

原來……

她是這麽寂寞的嗎?

不知為什麽,他也編輯了一條短信過去,只有短短的六個字:

【米然,新年快樂。】

這是他今年唯一沒有群發的新年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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