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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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三天, 溫随的主要任務還是繼續打基礎,仍然用的沒加配重的練習弓,不需要怎麽使勁, 重點在器材和技術要領的熟悉上。
因為周六日要上課,趁周五有時間, 席舟先把整套動作都分解帶過, 想着溫随學會後,可以自己在空教室或者外場練習。
站立舉弓後的開弓靠弦對他來說相對簡單, 跟傳統弓差不多, 但反曲弓自重不輕, 以溫随目前的身體素質,開始總被帶得往前傾,控制不住搖晃。
而且由于力量跟不上, 開弓時容易停頓,要麽就是動作沒到位信號片就響了,要麽等動作做充分後才響。
不過反複次數多了, 漸漸也能找到些感覺。
溫随悟性高,尤其對自我的控制力極強, 意志能夠抵消一部分體力上的不足。
席舟給溫随做過記錄, 用秒表計數器進行控弓練習,保持滿弓姿勢10秒, 然後休息10秒,重複十次。
時間延長到20秒重複三次, 30秒保持一次,休息一分鐘。
這些算一組練習, 從10秒開始再來一組, 一共十組。
溫随現在都做得下來。
像開弓的前撐後拉、果斷用力、拉距一步到位不反複, 也能完成的幹淨流暢。
靠弦同樣,鼻、口、下巴和胸的定點一次找準,弦找人就像船找碼頭,整個過程身體都居中,重心維持始終在兩腳之間。
标準的十字用力,姿勢相當漂亮。
按理以他的“天分”和努力,應當很快就能從入門進階到反複熟練、校準和加強的階段。
但溫随有個很大的問題,就是瞄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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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瞄準時間又太長了……”
席舟站在外邊,自言自語,鄭許然朝教室內看了一眼,“他怎麽還在跟瞄準器較勁?”
現在已經是周六晚課前,整整一天,每次席舟看見溫随,只要他在自己練習,幾乎都是停在那個動作。
究竟是什麽原因,問他也只說“瞄不準”。
瞄不準,持續用力就會分心,更別提後面的撒放,幹脆不起來,氣勢直接落去下乘。
溫随凝着瞄準器的方向,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嘗試,從開弓階段眼睛開始找準星,讓準星進入靶子的黃心,這裏他還能勉強做到。
但瞄準時,問題就放大了。
席舟教他的弦內瞄準和弦外瞄準,無論哪種他都無法對準準星,對弓身上某一點也不行,只要他盯住那個靶心瞧,餘光就不可避免地被箭頭幹擾。
視野混亂,到最後什麽也看不清,精力收不回來,根本無法集中在自己身上。
“并不是瞄的時間越長就越準,兩到四秒就可以,你在心裏數三個階段,開始不穩定、努力穩定、最後相對穩定,就是撒放的最佳時機,如果這箭沒放出去必須進入下一個重複過程,不能一直固定在一個階段。”
砰!
箭射出去,還是脫靶。
溫随已經沒有任何意外了,席舟還在鼓勵他。
他當然記得他說過的話,那些要領都清楚明白牢牢記着,可席舟以為他是瞄準時間過長,只有溫随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
“實在瞄不準,就不要糾結于這個點了,本來這兩天就只準備打基礎,是你學得太快,已經超前了。“
“所以準不準我們以後再考慮,目前還是按部就班,先進行徒手練習,這可是練習射箭的必修課,多少世界冠軍都是這麽開始的。”
席舟讓溫随暫停帶箭,周日只進行徒手和空拉弓訓練。
基本每節課間他都會過來看看溫随,不出聲打擾,就在遠處觀察。
溫随學得真的很快,短短時間他已經掌握主要技術要領,對身體有意識的控制也很到位。
這種枯燥訓練看似反複無用,其實最重要的在于自省,每一次完成動作的過程都是思考和審視的過程。
很多年輕學員就是缺少沉下心來做這件事的韌性和毅力,席舟看得出溫随很用心,也做得很好。
但正如姚闵說的,某些性格上的優點體現到極致,反而會成為前進路上的最大阻礙。
**
周一溫随去醫院拆線,一切順利。
跟醫生确認後,席舟開始帶他循序漸進地恢複體能訓練。
從上次離開箭館,溫随就沒練過體能,先用彈力帶練了半小時,中場暫停十分鐘。
兩人都靠牆坐,溫随仰頭喝水,還是口幹,又咕咚咕咚接連喝了兩三口才作罷,接着往後一倚,擡起下巴閉眼休息。
他頭發汗濕了擦幹過,現下支棱着杵在頭頂,給那張運動後微微泛紅的臉平添了些許活潑氣。
“隔這麽久沒練彈力帶,明天肩頸和大臂這裏可能會酸疼。”
席舟唇角挂着淡笑,單手倚住膝蓋,随意地晃動杯子。
透明玻璃杯裏,三分之一都是泡發的紅色枸杞。
鄭許然回回都要笑他,才多大點年紀,就學人家四五十歲的搞養生,要單看這杯子不看人,還以為跟他合夥開箭館的是他老爸。
“這是什麽?”
正想着,聽見溫随問。
席舟愣了一下,才從他視線明白他問的是杯子裏。
“枸杞,泡水喝可以清肝明目。”
“明目?”溫随視線移動,卻是看向席舟鼻梁上的眼鏡。
溫從簡也戴眼鏡,溫随還記得有一回他在衛生間洗漱時突然找不到眼鏡,喊梁舒幫忙。
最後找到後把眼鏡戴回去,溫從簡說了句,“還好沒壞,要不然明天寫板書都該看不清黑板了。”
所以戴眼鏡是因為眼睛看不清,溫随由此得出結論。
席舟也注意到溫随目光,他擡了擡鏡架,直言不諱,“正因為眼睛不好,才要多喝枸杞的。”
溫随低頭稍加思考,淡道,“你說過,射箭養眼。”
短暫沉默後,席舟啞然失笑,“謝謝溫随同學,聽課相當認真。”
且記性還好,這貌似還是好久以前那節動畫課上講的。
但真要究起來也不算溫随咬文嚼字。
畢竟一個打小就開始學射箭、現在仍天天泡在箭館的人,一邊聲稱射箭養眼,一邊自己卻“眼睛不好”,任誰聽了都像虛假宣傳。
席舟苦笑,啞巴吃黃連的那種苦,“其實專業從事射箭運動的人裏有很多都是近視眼,因為長時間高強度的用眼訓練,但如果只是業餘玩,對眼睛确實是很有好處的,這個我絕對沒騙你。”
“你就看那邊,”席舟指向對面的箭靶牆,“這條箭道只有18米,你看箭靶很清楚,但一般來說正式射箭比賽時,靶心目标都遠遠超出50米外。即便視力再好,超過50米靶心已經變得非常非常小了。還必須全神貫注盯着,反複不停地訓練,這對用眼要求非常高,視力損耗其實很大,很容易就近視了。”
“……那近視後,戴眼鏡就能看見?”
聽溫随這樣問,席舟不由莞爾,手指在鏡緣碰了碰,摘下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眼鏡布,細細擦拭。
溫随不知他做什麽,卻因這一舉動,意外直接地看清了席舟的眼睛。
眼簾微垂,上眼皮略有些浮腫,下眼皮流暢地彎成小船,睫毛不密但顏色很黑。
當擡眼看來時,失去眼鏡加持的眼神不及往日明湛,但深棕色眼珠裏,笑意卻比平常還要顯得溫柔。
“你戴着感受一下?”
溫随還沒反應過來,席舟已經雙手将眼鏡架在他臉上。
說是架,其實也只是虛虛一放,在溫随下意識後退并迅速閉眼時,席舟便立刻撤回手,将眼鏡也帶離了。
“覺得很暈嗎?”席舟手指勾住眼鏡鏡腿,放回自己鼻梁上,“我度數也不算太高,看來是你視力太好了。”
溫随緩了緩,剛剛那種眩暈的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他也算體驗了一把這個世界的眼鏡,雖然感覺一點也不好。
席舟繼續道,“很多高水平的運動員都是近視,像目前我國的射箭一哥視力就不好,上屆奧運會男子射箭新世界紀錄的創造者視力才0.1,就是摘了眼鏡人走到你面前也看不清的程度,很難想象吧?”
前面的溫随不太懂,後面這句卻很有畫面感,“那你剛剛,能看見我嗎?”
席舟笑了,剛想直接回答,面對這樣難得求知欲滿滿的小朋友,又忍不住想逗逗他,于是便又摘掉眼鏡,稍微靠近溫随。
“我試試。”
但令席舟沒想到的是,溫随真的居然沒動。
他不由地怔住了,愣愣地看着溫随,溫随也在看他。
少年眼眸清澈,幹淨而坦率,這樣認真地注視時,仿佛連裏面瞳孔的紋路都纖毫畢現。
“能看清嗎?”
席舟猛地回神,“……能看清。”
甚至還能看到溫随鼻子旁邊一顆小小的青春痘。
十六歲,真是年輕啊,席舟搖了搖頭,散去方才心裏莫名的那點慌亂。
“話說回來,也不是所有射箭運動員都會近視,近不近視不是決定成績的因素,對真正的高手而言,瞄準有時候憑的更多是感覺。”
這點溫随倒是認可,戰場上需要連續快速發箭,馬射騎射目标瞬息萬變,根本來不及瞄準也要保證一擊必中,否則死的就是自己。
只不過,那種“感覺”現在已經離他很遠了。
席舟等了溫随一會兒,沒聽他再說話,“還有問題嗎?”
“沒有了。”溫随站起身,準備進下半場。
席舟看着他活動脖頸的動作,欣慰道,“不錯,很有幹勁,要保持住。”
“我會的。”溫随将水放在一邊,手已經拿起拉伸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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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複體能訓練後的頭幾天,溫随果然出現了肌肉酸痛,不過這點小事影響不了他,該怎麽練還怎麽練。
席舟教的放松法他也有照做,就這樣堅持過來等身體适應,狀态确實可見的越來越好。
也是體能提升的原因,這周後兩天的空拉弓比最開始明顯要得心應手。
但席舟只是給他增加了少量配重,仍然沒提重新帶箭練習的事。
周六席舟忙于上課,溫随自己練了兩個小時,體能一小時,徒手十分鐘,空拉弓三十次,次次準星對黃心都沒有偏差。
溫随覺得自己應當可以了。
他決定挑戰一下。
從器材室取來十支箭,溫随注意過時間,臨近下課,他沒回剛才的教室,轉而去到外場。
這把弓配重尚輕,溫随按席舟講的理論估算距離,選擇在草靶十米外起射。
這距離可謂相當近了,溫随站在靶前看,都覺得有如兒戲。
這次肯定能成功。
搭上一支箭,後面就是已經重複無數遍的舉弓、開弓、靠弦……瞄準。
準星裏,黃心。
準星外,箭尖。
連成一線,短短三秒被拆解延長一一撒放!
箭離弦,穿過草靶右下方稀薄的一點邊緣,落在後面的草地上。
暫留動作後,溫随眼神僅僅在那位置停了一瞬,便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搭第二支箭。
“看矢落處,意在驗法,不在幸中。”
心裏默念最近讀到的這句話,溫随冷靜反思,第一支箭偏右下,應當是最近一直空拉弓,對帶箭的手感有些陌生,撒放時手指不夠果斷,帶了一下弦導致的。
才第一支箭而已,後面還有九支箭,他會修正這個錯誤。
溫随完全沒有沮喪,反而越挫越勇,後幾次動作比起初時愈發清晰流暢。
可是,從第二支到第九支箭,最好成績僅為一支藍環。
到第十箭時,搭箭開弓,持續發力,溫随終于是沒有再射出去了。
他放下弓走到靶前,取下靶面的五支箭,又從附近地上撿起四支,一起插回箭壺。
撤圍網,收靶紙,下弦整理器材……
席舟在場邊回廊後看溫随平靜地做着這些事,在他發現自己前,又悄悄離開。
第二天白天溫随一如往常地進行體能和空拉弓訓練。
晚課時間他通常都看書,今天卻在他們都開始上課後,再次獨自來到外場。
走廊燈打開着,兩個教室窗戶照亮東邊一角,溫随拿着一弓一箭,從明亮處走向黑暗處。
靶子黃心若隐若現,其餘外環輪廓已經看不清。
溫随注視目标,像是要将它徹底印入腦海,其餘什麽都再進不了他的視野。
箭支水平時,他閉上眼,噌地一聲箭離弦而去,沒入靶心。
溫随不用睜眼,都能猜到是什麽結果。
他對自己的一切心中有數,這次确實射中了……
看弓箭,看靶子,努力瞄準,怎麽都不中。
不看弓不看箭,權當自己是個瞎子,反而卻中了。
席舟說,就算高度近視也能成為射箭冠軍,那是絕對實力,是心眼合一。
莫非他也如此?
可溫随這樣想着,臉上平靜的神色卻再維持不住,他走向那支沒入黃心的箭,剛走幾步,忽然全身脫力般半蹲下來。
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把臉埋在膝蓋,任由夜風吹過脊背,一動不動。
他不是心眼合一,他只是提前對準了,記住了,這麽近又怎麽可能射不中?
溫随終于認清這個殘酷的事實。
他真的“瞄不準”了。
原來最初的那次脫靶,才是一個開始,根本就沒有什麽弓的影響,那些幻覺也絕不是來源于它。
其實從始至終,都是他自己——是他自己沒能克服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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