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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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席舟的來電。

溫随暗道自己怎麽變得這麽一驚一乍。

“小随, 學校的事忙完了嗎?”

“忙完了。”他昨晚跟席舟說過今天提交報告,就暫時告一段落。

“那後面一周你打算怎麽安排?”

溫随其實已經想好了,“我回去找你……另外, 我爸媽那邊還是先別說。”

他們不了解這個,免不了上網一查更加替他揪心。

溫随也沒讓席舟來接, 周日箭館全天都有課, 下了火車直接打出租過去其實更方便。

到箭館的時候是下午,前臺助教又換了人, 但這位助教和溫随以往見過的不太一樣, 不像大學生, 年紀看來跟席舟差不多。

見溫随背着個背包進來,新助教也有些詫異,“你好, 我是這家俱樂部的教練,你有什麽事嗎?”

教練?溫随皺眉,“你是新教練?那席舟呢?”

“席舟……哦我知道了!你是溫随對不對?我看過你的照片!”

箭館照片牆上有他好幾張照片, 上次溫随看到過,還讓席舟摘下來, 結果表面上摘了, 實際又偷偷挂上去。

“席舟在裏面多功能教室,你可以去找他。”

“好的,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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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随放下包,走到教室前從小窗口觀望, 投影幕布上正播放比賽視頻,是上屆奧運會的女單決賽。

席舟站在幕布旁, 也看向屏幕, 沒有注意到門被輕輕推開。

漏出一條縫後, 視頻的聲音也傳出來,男解說員正在解說,現在進入第三輪,中國選手暫時落後1環。

整個教室的空氣在選手拉弓時仿佛也跟着繃緊,小學員們各個端坐,專注盯着前面。

随着解說員一聲激越的“十環!”,大家紛紛鼓掌歡呼,而後一旦開始拉弓,又都噤若寒蟬。

看來舟舟教練将觀賽禮儀教得挺好。

第四輪的最後三支箭開始,中韓兩名選手你追我趕,到最後中國隊戰勝韓國隊。

小學員們跳起來,歡呼雀躍,手裏都舉着小紅旗。

他們不停說話,熱烈讨論剛剛看完的過程,直到頒獎禮時,電視裏傳來肅穆的聲音——奏中國國歌!

不需指揮,小學員們紛紛在原地立正,仰頭看向大屏幕,跟着激昂的音樂一起大聲唱起國歌。

溫随站在門外,也看到冉冉升起的五星紅旗,以及幕布旁邊那個人,眼角震顫的、令人動容的星光。

是第二次,溫随從席舟這裏感受到運動員的情懷,和他內心對奧運冠軍的渴望,失去那晚的躲藏與掩飾,在這些純真稚嫩的心靈面前,完全而徹底顯現。

結束後,小學員們意猶未盡,圍着席舟問什麽時候會再有視頻課。

見他們要出來,溫随暫時離開教室門口,有個男生眼尖看到他,高興地喊“溫随哥哥!”

溫随剛轉身,他已經跑到他面前,溫随差點沒認出來,仔細辨認了一下,竟然是那個因激素藥而發胖的小男生,他竟然瘦了,還長高了。

“尚禮?”

“溫随哥哥還記得我呢,我真高興,我都一年多沒見你了,聽舟舟教練說你放假才回來,你每次回來我都正好不在。”

不僅人變成小帥哥,性格也開朗許多。

“溫随哥哥,上次舟舟教練給我們放了全運會的視頻,你好帥哦!”

正說着,席舟從教室出來,那些叽叽喳喳的學生原本都圍着他打轉,這會兒才又轉移目标各找各家,迫不及待分享今天的課程。

“媽媽!我們中國隊好厲害!”

“爸爸爸爸,你沒看到,那一箭——像這樣,哇哦!”還酷酷地比動作,再給自己點個贊。

一片歡聲笑語中,席舟也看到了溫随。

或許在教室時就看到了,神色如剛剛才見過一般,“什麽時候到的?”他走向他。

溫随回答,“剛到。”

等人都送走,席舟回教室,“我先收拾教具,你等我一下。”

“我幫你。”

兩人眼神稍有碰觸,仿佛塵埃落定,雖然病還沒開始治,溫随卻已經感到莫名的安心。

晚上回家,開鎖時沒有爪子迎門的聲響,滿室靜悄悄。

“爪子呢?”

“終于想起它了?”

這兩個月溫随全心投在訓練上,別說爪子了,連爪子的主人都遭到冷待,也不知席舟這話的ta是哪個ta。

溫随竟被噎了一下,席舟笑着解釋,“那小東西寒假在外公那兒待得樂不思蜀,外公也挺喜歡它,我時常忙顧不上,就索性留下了,殼殼也送過去,外公家院子大,它倆都自在。”

晚飯席舟做的炸蘑菇,平菇表面裹滿面粉,下鍋一炸金黃酥脆,飄香四溢。

溫随被香味勾到廚房門口,席舟不需回頭更不用問,蘑菇撈出鍋後,用筷子夾了一個,轉身道,“嘗嘗?”

溫随湊過來張口就咬,席舟的“小心燙”剛落音,小蘑菇已經被叼走了。

“不燙,好香!”溫随擡手對着嘴扇風,眼睛眯起來,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明顯還是燙到。

席舟出去給倒了杯涼水,盯着他一頓咕咚,有些無奈又好笑,“沒人跟你搶。”頓了頓,故意逗他,“現在貓也沒有。”

這樣一想爪子不在挺好,還能獨享美食。

吃飯的時候,席舟問溫随,“明天我送外公去複查,你想在家還是……”

習慣性的選擇題,席舟卻咽下第二個選項,問完才意識到第一個選項也不好。

家裏沒了爪子,溫随也不用埋頭做題,總不能宅在家看電視。

席舟正要提建議,比如去哪裏逛逛爬山散心什麽的,結果溫随說,“我也跟你去吧,看看闫爺爺。”

周一醫院人滿為患,溫随去正好多個幫手,席舟排隊,他還能幫忙照看闫明生,陪他說話。

老爺子最近癡迷書法,張羅着要給小外孫露一手,等叫號時就已經讓林姨把筆墨紙硯都給備好。

闫明生喜歡在小院裏寫字,說這樣汲天地之靈氣,比關在書房裏寫得妙。

“我是沒什麽文化,但是呢現在老頭兒退休誰不愛寫個字?我也得緊跟潮流不是?這叫什麽,附庸風雅。”

闫明生有模有樣撸了把袖子,為寫字他還特意弄來一身布褂。

席舟幫着研墨,“您視頻課老師還是上次那個?”

“沒有,早換了,”闫明生挑了杆筆,眯起眼琢磨,“行書不灑脫,我現在練草書呢。”

小院難得這麽熱鬧,爪子也不得閑,跳到桌面上蹲着,晃悠悠的尾巴差點蘸了墨汁來個寫意風景。

闫明生趕它好幾次,下去兩秒又跳上來搗亂。

溫随索性将爪子抱住,懷裏一坨可比弓沉得多,“怎麽又胖了?”

“那可不,”席舟笑道,“在這兒沒人跟它搶食。”

“……”溫随瞪他。

闫明生揮毫一筆而就,頗為自得地問,“你們看看,這是個什麽字?”

席舟只一眼就認出來了,故意笑而不語。

溫随卻上下左右瞧了好一會兒,才不确定地道,“越?”

他對草書真的一竅不通。

“什麽越啊,這不明顯‘随”嘛,你的名字都不會認啦。”闫明生像個獻寶不成反被燎了胡須的老頑童,滿臉不樂意。

“您可別說小随了,我也不認識。”席舟睜着眼說瞎話,護短護得理直氣壯。

給闫明生氣得,“你你一邊去,我跟我小外孫說話呢,你插什麽嘴。”

然後席舟就被趕去廚房給林姨打下手了。

闫明生被攪和得沒了寫字的雅興,倒是看着紙上那個随字,被觸動想起些往事。

“你爺爺給你起這個名字,說得一套一套的,說什麽随這個字啊,表面看來是跟從的意思,聽上去就像沒主見,比如随波逐流、随遇而安,但其實就是這‘跟從’的‘從’,大有文章。”

他又端端正正寫了個“從”字。

“你看,從是兩個人,兩人比肩一樣高,從對了人,不僅自己輕松,還既讨巧又有效。而且啊不僅從人,還可以從事,更要從己。能跟随自己的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境界啊,你說是不是?”

溫随怔怔地看着老爺子,見他緩緩對自己一點頭,眼角的皺紋在飽經風霜的臉上綻開一叢笑,渾濁卻溫潤,透着一股祥和安定。

“他呢就希望你,以後随人随己一樣不差,身邊有人心中有己,兩相得宜,怎麽樣?你爺爺給你取這個名字好吧?”

“……”溫随感覺喉頭略有些哽。

不知怎麽回事,生病前他滿心滿眼都是訓練,沒有任何別的事能影響他,也一直覺得自己足夠強大,無堅不摧,無往不利。

而如今病了,就像是突然間靈魂布滿窟窿,一點點風吹草動就……

席舟端着兩道開胃前菜出來,“外公,我聽的版本明明是,你倆商量給小随起名字,你給人溫爺爺出馊主意,要叫溫水,說哪家孩子就叫白水,又簡單又好記又叫人印象深刻,考試字還少,溫爺爺說溫水太怪,所以才改個諧音叫溫随的。”

他這話一出,別說是哽咽的喉嚨,再漏風的靈魂也給補得嚴嚴實實。

好容易營造出來祖孫感動的煽情氛圍就此幻滅,闫明生簡直想拿掃帚追着席舟打。

“你這小子!越大越出息了,外公說話你怎麽老打岔,飯做好沒?”

“做好了做好了,”席舟笑得直搖頭,溫随看這耍寶的祖孫倆,也禁不住笑了。

吃完午飯,闫明生靠在躺椅上準備午休。

他見溫随坐着,叫把屋裏另一張小些的躺椅也搬出來,讓他和自己并排躺着聊天。

“黃心病啊沒那麽可怕,那些人就是自己吓自己,老說得很可怕,實際越怕越不行。”

闫明生晃悠着椅背,“我小外孫我知道,肯定沒問題……”說着忽然勾了勾手,“來外公告訴你一個秘密。”

溫随湊近耳朵,聽他悄悄說,“黃心病只找最厲害的高手,普通人想得還得不上呢,懂嗎?”

“……”溫随心中一動,“我懂的。”

席舟從屋裏出來,就看到溫随跟闫明生各自一張躺椅,都閉着眼。

橙黃色的暖陽灑在溫随身上,他的臉頰凹陷不少,睫毛尾部沾染了一點不知名的熒光,胳膊上的肉好像也少了,手肘骨骼凸顯,多餘的肉仿佛分給懷裏的爪子。

爪子縮成一只黑色肉團,雪白的前爪扒在溫随肚子上,随着呼吸起伏,正呼呼酣睡。

早春時節,小院裏生機盎然,微風拂過,粉紫雪白的玉蘭花簌簌落滿了誰的衣襟。

席舟悄悄退回去,沒有上前打擾。

下午兩人到箭館,晚課由那位新招的教練主上,席舟偶爾進去看看,不多時又出來。

溫随正在看書,對面桌上忽然放了一瓶石榴汁,他仰頭問,“怎麽想起來招新教練的?”

“因為沒人了,”席舟答,“許然要回去繼承家業。”

溫随詫異地一挑眉。

席舟笑道,“現在的網絡流行語不都這麽說嗎?不過他是真的,玩了這麽些年,家裏讓他收收心,該要成家立業了。”

但之前鄭許然也經常不在,這個新招的教練感覺就是全職,跟那種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一樣,否則不會閑時也由他上課。

溫随問起這個疑惑,席舟的解釋是,“除了箭館,我也想做點別的事了。”

又是招新教練,又是把爪子和殼殼送走,溫随初聽就覺得這其中有關聯,“你想做什麽事?”

席舟卻說,“先保密,等我做成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溫随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繼續在書架旁看書,等到晚課結束後才出去。

本以為人應該都走了,教室裏卻還剩下個小學員,估計是家長來得晚,席舟正同他說話。

新教練收拾完東西也下班了,溫随到教室外邊,看席舟給那孩子開小竈。

應該是個新學員,動作總是很僵硬,怎麽都糾正不過來,席舟站在他身後,兩手分別虛扶着男孩執弓和拉弓的手,給他一個輕微的借力。

“射箭是鍛煉身心的運動,不要把它想的太可怕,身體可以緊張,但呼吸要放平,表情可以嚴肅,但眼眶要松弛,現在注視箭靶,想象它在你視線的延長線上,對這樣,往後拉保持住……”

溫随發現自己竟然聽這聲音聽得入了神,直到席舟叫他,才反應過來。

“小随,沒事吧?”

眼前的人身形高大,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替他擋住那邊的箭靶牆。

溫随看着席舟,忽然道,“我想試試。”

席舟一愣,聽他又确定地說,“我想練一箭試試。”

已經十二天沒摸過弓箭了。

當把弓拿在手裏,就像懸在心上時刻會墜落的一把刀。

溫随深深吸了口氣,舉弓、搭箭、開弓、靠弦……

他閉了閉眼,感覺視野中的黃心在準星裏顫動,終于忍不住輕聲道,“席舟,幫幫我。”

席舟走近,手剛要搭上溫随執弓的左手,打算幫他穩住平衡。

可溫随卻說,“不是這樣。”

“……”席舟頓了頓,什麽話也沒說,走到溫随身後。

他右手握住溫随的右手,手指重疊在拉弦的手指上,另一手環過溫随肩膀,伸展着覆在他左手。

席舟的手幹燥溫暖,腕部非常穩,手把手領着溫随拉開弓弦,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像對剛才那個零基礎的孩子,完全從頭開始。

“看到那個黃心了嗎?”他說,“我們一起瞄準它。”

溫随終于睜開眼,席舟的手并未用力,卻像兩道穩定器牢牢鎖住了他。

身後能感覺到隔着衣服透出的體溫,并不是一個實質意義上的擁抱,卻好像整個人被摟在懷裏,心髒也像悄悄蜷縮起來,連同一星沉甸甸的溫柔壓在胸口。

目光往前,瞄準,靠弦,響片彈回發聲,撒放——

嘭!正中靶心。

“看,你可以的。”

溫随聽見席舟的聲音,僵硬的唇角一點點放松下來。

他擡頭望向席舟,恰好席舟也正低頭看他,鼓勵的眼神中盡是斂藏得極深的心疼與寵溺。

溫随的瞳孔微微地收縮了一下。

在這個世界,他确實遇到過許多不同的風景,體會過不同的人和事。

它們或許在他心中留下印象,卻大多止步于匆匆一瞥。

因為作為一個“外人”,溫随其實從未将自己真正歸屬于這裏,也拒絕過多投入其中。

唯有一樣——

2022年11月到2025年4月,當決定學反曲弓那天開始,到淮中、到體大、到省隊,到努力要進國家隊……

都從未停止過的、射箭這件事。

為了這件事,溫随馬不停蹄往前走,近乎執拗地,片刻不願停留。

将近上千個日夜流淌而去,那些本就被刻意忽略的東西,愈加成為一晃而過的白駒掠影。

只是人非鐵石,未必真就能無動于衷。

但那又怎樣?

溫随以為他會一直如此,直至某個既定之時再被不知名的神秘力量悄然帶走,了無挂礙抽身而退,徹底歸于史書裏早該枯朽的那個名字。

從沒想過有一天,浮雲變幻峰回路轉,寬闊坦途變為通幽曲徑。

未及離開就先被迫慢下來,被迫放開弓箭,被迫感受身前草木、腳下泥濘,被迫傾聽世間最溫柔的饋贈,碰觸那些最可貴的人。

撥雪尋春,燒燈續晝。本就是七竅玲珑心,一旦拂去塵埃,還有什麽不明白?

溫随垂下手,望向前方的箭靶牆,席舟也已經松開了他。

掌溫與體熱褪去,腦中光景漸漸溫涼,許多個念頭同時閃過,最終歸于篤定。

溫随似嘆息又似自嘲般說出一句話,“如果你知道會像現在這樣,大概就不會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吧。”

“我會,”席舟毫不猶豫,“如果我知道,我還會更早點……”到你身邊去。

溫随無聲地笑了笑,“那兩張欠條,我想先兌換第一個問題,可以嗎?”

“好,你問。”

溫随轉過身,面向席舟,“你當時……為什麽選我?”

袁錳說,他是全淮中後臺最硬的人。

那天溫随就意外得知,是席舟推薦他進的淮中,無論轉學入學考試如何,他都肯定能進,而且會被特別關照。

這是在席舟退役之後,校長痛惜英才,給他的承諾和保證。

淮中将贈予榮譽校友席舟特權,只有他可以,也只有唯一一個名額。

他将這個名額給了溫随。

連姚闵都說,席舟手裏有不少學生,不缺天賦、不缺技術、年紀更小、訓練時間更長,他不是無可替代,他怎麽就相信他一定行?

溫随設想過某些具體原因,比如兩家的交情、比如原主的爺爺……

再比如什麽呢?

連他都想不出更多足以信服的理由,席舟卻不假思索,給出答案。

他說,“因為你射箭的眼神,很漂亮。”

是眼神,而不是眼睛。

具體明确,不含任何歧義。

就像當時在箭館外,溫随拉開那把練習弓。

他凝望箭靶,并未看向任何人,可群山入畫,水天雲霞,每一寸生動,都成為後來席舟心底起過的波瀾。

原來早從第一眼,就埋了種子。

“……席舟,”溫随似乎下定決心,“投桃報李,有件事我也要告訴你。”

他擡眼,異常認真地凝視對方,“還記得開始嗎?你總問我為什麽射箭,問我目标,我從沒正面回答過你,因為我确實沒有目标,或者說曾經有過,但它被毀掉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做什麽都找不到方向。”

“是因為你,我才決定要走這條路的,或許起初只為給自己找一個理由,但是……你指給我看的夢想,太好太耀眼,到現在我是真的很想走到那邊去,親眼看一看,也替你看一看。”

“我不會放棄的,我會做到。”

很快。溫随就會回來,重新帶着榮譽回到你面前來。

他在心裏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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