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苦無言

“滴~滴~滴~”

儀器規律地發出聲響,顯示屏上的起起伏伏的曲線給人以莫大的安全感。

起碼,它證實了那個人還活着,即使,幾乎沒有人看得見他的胸膛有所起伏。

數不清的管子纏繞在沈穆然消瘦的身上,大大的氧氣罩更是遮蓋了他大半張瘦削的臉,濛濛霧氣出現,消失,再出現,又消失,循環不止。

“鳴浩,如煙,我想,我們有必要好好地談談了。”陳毅是在沈穆然手術後的第三天匆匆忙忙趕回來的。

他凝視着獨自安置于ICU裏的沈穆然,蒼老的臉上浮現了深沉的悲哀。

短短幾天,沈穆然已經搶救了三次,他不能确保下一次是不是能夠再次把他從生死線上拽回來。

“說吧。”沈鳴浩的雙眼布滿了血絲,幾天裏,他不知道以怎樣的心情簽了好幾次的病危通知書。

他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病房外,可每次小憩醒來時,都只能看到兒子依舊沉睡的容顏。

那時,他竟有些慶幸。

只是睡着了而已,至少,他的兒子還活着,這個值得他引以為傲的兒子,還有生命的跡象。

“有些事情本來不該由我來告訴你們的,應該讓穆然親口告訴你們,只是,他現在的情況真的很不好。”陳毅頓了頓,挪開了視線,內心亦是掙紮,“他真的是一個死倔死倔的孩子,他總是不願意多花一點兒的時間去保護好自己的身體,現在,他的心髒怕是不太樂觀。”

童如煙張開口,下颚顫動,聲音梗在喉間,澄澈的眼中浮現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不可思議的神色就這樣自然而然的印在她清美的臉上。

“當年,穆然要求我把他的心髒給墨初。”陳毅重重地嘆了一聲,悲不自勝,背靠着玻璃牆,“穆然知道墨初心髒出了問題,便傷了他自己的身體要挾我做那場手術。”

“陳伯伯,我已經簽署遺體捐獻了。”

他至今還記憶猶新,那個孩子将匕首刺進自己的體內時,笑得那麽的明媚,沒有一絲雜質,幹淨地讓人心痛不已。

還記得,沈穆然是在沈墨初手術後的半個月左右才出現的,彼時,她說,“還真是個無情無義的東西。”

她何曾知道,另一個兒子也同樣的經歷了生死的磨砺。

她自诩聰慧敏捷,卻獨獨沒有發覺兒子的蒼白無力,只會用陰狠毒辣的語言去發洩自己的不滿。

“好在那時候剛好有一位腦死亡的患者,家屬同意了心髒的捐獻,所以才及時地給出了供體,墨初的那場心髒移植手術總算順利地過去了。只是當年穆然的左腎還是受了損傷。如今,他把唯一健存的右腎給了墨初,而左腎已經不堪負荷。”陳毅飄忽不定的聲線掠過,此刻,他沉穩的聲音是那麽的可怕,如同帶着鋒利邊緣的匕首,狠狠地割開沉寂在時光底層的秘密。

沈鳴浩錯愕的眸子裏閃爍着難以置信,冷靜的頭腦裏炸開了太多的信息,多到他不敢思考,不願接受。

“不就是腎髒,不必等了。”

那日,就在病房的門口,他記得自己是這樣說的。

他要救自己的墨初,可是,穆然呢?

他一直忽視苛待的這個兒子該由誰來救贖?

小兒子的痛苦,他的心酸,他瞬間消散的落寞該由誰來安撫?

他無法想象一身不适的沈穆然是怎樣在陰冷的地下室裏面度過一個又一個的夜晚,沒有半點溫暖,有的只是刺骨的涼薄。

該是怎樣的痛苦才會讓堅強的他拽住了自己的褲腿說難受?

會是怎樣的絕望才會讓他說出這句話——“我沒有想過這樣就能讓你們原諒我,也許哪天你們就再也不用因為讨厭我而煩心了,很快的,真的。”

是了,也許,在某一次的搶救無效之後,他便再也見不到這個兒子了。

再也不用對着完美處事的他挑刺。

再也沒有機會喚他一聲“然然”。

再也聽不到他用溫潤的聲音喊他一聲“爸。”

“之前,他的胃部持續出血,我強烈要求他住院,可是那天,他才剛剛恢複了些許的體力,接了一個電話後就辦理了出院。”陳毅的手拍了拍老友的肩,目光灼灼,“但凡你們多注意到他一點,多理解他一些,多信任他一分,他也不至于走到今天的這一步。”

“......”

走廊裏再無聲響,剩下的只是那粗重的喘息。

“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穆然雖然小時候和正常的孩子一樣,但是他的心髒确實是存在問題的。”陳毅打開病例夾,再次翻了幾下,愁眉依舊,“如今的情況你們自己也是知道的。”

2015.10.23 陰星期五

我想,這該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後悔到想要一死了之的時刻了。

我以為,我此生最大的悔約莫是十七年前不該把墨初放在家裏,導致了那一場的意外。

沒想到在我的愚蠢之下,我幾乎要失去了另一個我以為永遠不可能倒下的兒子。

記得當初,為了轉移我可笑的悲傷,我把所有的錯都推給了六歲不到的孩子,我怪他傷害了我的墨初,怪他不聽話。

即使我知道,他應該是無辜的,但我還是那麽做了。

我硬生生地夾斷了他的十指,常常用一頓毒打來解氣,甚至把尚且年幼的他丢在了學校裏,從來不去過問,後來更是将青澀歲月中的他扔到了國外去。

那時侯,我的然然,是不是也會躲在被子裏掉着眼淚,消化着這些突如其來的變故?

他總是用他淺淺的笑容化去所有的委屈,若無其事地收下我的責罵與刻薄,他的心是真的不會痛嗎?還是說,早已千瘡百孔,所以,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了?

當我驀然間知道這一切時,能做的竟是看着日日沉睡的他。我不敢靠近他,更不敢觸碰他,我怕,我會擾了他少有的好夢。

我不是一個好母親,或許,我根本不配做一個母親。

童如煙套上筆蓋,慘白的手指拂去紙業上的水珠,小心的合上,收進了抽屜裏,再也無法故作輕松的扯出笑容來。

她雙臂交疊在桌子上,腦袋伏在臂間,嚎啕大哭起來,如同回到了青春期,嘶聲痛哭。

門外,一雙尚且迷茫的的眼睛緩緩地溢出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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