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言之鑿鑿
如果你同時養了貓和魚,貓吃了魚,你除了責備貓,更應該責備自己。
——《不好也不壞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童如煙漸漸地清醒過來,窗外,天色已經全黯,華燈初上,路燈全亮,除卻了呼嘯不止的寒風,倒是夜色宜人。
她木愣地走到窗邊,仔細地拉上簾子,不留一絲一毫的間隙,說不明白的原因,她就是不想有一點的喧鬧出現,擾了病室裏該有的寧靜。
靜默地打開了床頭燈,暖和的橘色光線将沈穆然的睡顏烘托出幾分紅潤,掩掉些許的蒼白與慘敗,隐隐透着些生氣,恍惚間,她幾乎忘卻了這個孩子還生着重病。
她的手顫顫的撫過空氣,遲遲不敢落上兒子的臉頰,無可否認的,她在害怕!她在退縮!
“穆然還沒有醒嗎?”沈鳴浩恰逢時宜地進了病房,脫下身上的大衣放在沙發上,疲憊的臉上更顯得滄桑了幾分,卻偏偏流露出深沉的柔和,與以往的淩厲大相庭徑。
“下午突然咳得厲害,陳毅給他注了些藥,一直睡到現在。”她收回手,體貼地倒了一杯溫水遞給丈夫,是一種心不在焉地神色。
大抵是為了不讓丈夫擔憂,她強硬地把憂色斂住,越是掩飾越是明顯,只能是将更多的煩心展現出來。
沈鳴浩抿了一口水,放下杯子,将妻子拉到身旁落座,細聲關切道,“怎麽了?說出來會好受些!”
“我們虧欠這個孩子太多了。”回想着沈穆然昏睡前的話語,她字字句句拼湊起來,感悟了千千萬萬次,終于明白了,有些心結不是那麽容易解開的,甚至,永遠都無法解開。
孩子說,不會搶走墨初的東西。
兒子還說,他是一個随時都會死的人。
他說的無關痛癢,仿佛所有苦痛的承受着并不是他,他只是一個陳述他人痛苦的旁觀者一般。
沈穆然表面上總是風輕雲淡的樣子,可是事實上,他的心底有太多的不可訴說。
“我知道。”沈鳴浩垂了垂眸子,聲音晦澀,“我一直不明白該怎樣去彌補他 。”他嘆了一聲,怔怔地看了幾眼兒子,起身走到床旁,寬厚的掌心小心翼翼地附在沈穆然的額上,“這孩子一定是太累了,公司的事情總會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可以踏踏實實地睡一覺,當然不願意輕易地醒來。”
“總裁,需要打個電話讓總經理過來嗎?”今天,他突然想去看看沈穆然辦公的地方,助理小季以為他去查崗,順理成章地說了這麽一句話。
“不必了。”他推門而入,掃視着簡單而大方的辦公室,以及,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問道,“你說說,他平時的生活是怎樣的?”
助理戰戰兢兢地跟着進去,聽到問話後明顯怔了怔,小心翼翼地道,“總經理平時除了批閱文件,開會,以及應酬,幾乎沒有別的活動。”
“哦?”他應了一聲,正處于這個年齡的孩子竟然沒有自己的喜好,沒有業餘的娛樂,生活如此的簡單。
“總經理有時候忙起來連午飯都沒有吃,經常中午給他打包的飯菜到晚上都沒有開過。”許是氣氛有所緩解,助理說話不再那麽緊張,放松了許多,帶着淺淺的抱怨,“總經理工作真的很努力,整棟寫字樓裏,恐怕沒有人來得比他早,回去得比他晚了。”
“還真是心疼自己,才幾點就想着吃飯。”
“我告訴你,沈家不養飯桶。”
“其實,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總裁。”小季猶豫了一下,咬咬牙,壯着膽兒說了這麽一句。
“說吧。”沈鳴浩閉了閉眼,背對着助理。
“總經理的身體似乎有點問題。”助理打開了一個櫃子,拿出了兩瓶藥,一瓶已經空了,一瓶所剩無幾,“幾天前我在整理舊文件時無意中在總經理桌子上發現的,這是強效的止痛藥,如果不是特別嚴重的疾病,醫生是不可能開出這種藥的。”
沈鳴浩忽然失了力氣,雙手扶着桌案,勉強站穩,聲音梗在了喉間,口唇張合了許久,“你先出去吧!”
他喘着粗氣,怔仲地坐到了辦公椅上,他沒有勇氣繼續聽下去,他怕聽下去之後,就再也不敢面對沈穆然。
文件繁雜的桌上端端正正地擺放着一張全家福,他的小墨初和他的小穆然,以及幸福的妻和自己。
他将全家福拿在手中,沉甸甸的重量壓得他胸口劇痛,粗糙的手指摩梭着孩子的臉,他自問,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忽視了沈穆然的一切?
似乎,很早以前,小穆然就再也不會拉着他的衣角撒嬌耍賴。
好像,從很久之前開始,小穆然就沒有纏着他要過喜歡的玩具。
隐隐約約中,他的小穆然即使病了也不敢吭一聲,只是默默地承受着所有的苦痛,縱是委屈,也不會留一滴的眼淚,只是反反複複地道歉,收下所有的毒打與責罵。
如果,他願意多在乎那個兒子一點,可以發現他蒼白的臉色以及黯啞的聲音,是不是他最得意的兒子就不會落到今天的這幅田地?
他打開抽屜,一只怪異的口紅落入視野。
報告會上,侃侃而談的兒子;股東會上,淡然應對的兒子;記者會上,笑應媒體的兒子......
原來,他很好,只是僞裝!
難怪,死屍般的的臉上總會有氣血似乎不錯的唇色,紅紅的唇瓣,合着他明媚自信的笑容,多麽美好!
可是,此刻回憶起來,卻是異常的刺目。
他将口紅揣在手心,悄悄地抹掉了濁淚,前所未有的疲累就這樣自然而然的遍布每一個細胞。
童如煙站到丈夫的身旁,萬千思緒終是化作兩行清淚滾滾而下。
“他們将會是我此生最完美的作品。”
曾經,孩子們臨世的這一天,她在日記本上莊重地寫下了這句話。
可不是,她的然然,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從來不會在刻薄的她面前說委屈,更不會把自己的難受告訴任何人,總是在黑暗中默默消化着痛苦。
如此完美的一個孩子,此刻靜靜地躺着,無聲無息的樣子,若即若離,脆弱得如同搪瓷娃娃,觸之易毀。
羽睫極輕地顫了顫,沈穆然慢慢地撐開了眼,目光緩緩地聚焦,只覺得這一覺似乎睡了很久,很沉。
“再睡會兒,還早。”沈鳴浩聲音低沉如故,混雜着心疼與無奈。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一直忽視的兒子,縱是鐵腕如他,也有束手束腳的這一天。
沈穆然搖搖頭,伸手摘了氧氣罩,呼吸立即變得有些不暢,喘息聲重了幾分,額上漸漸地引出了點點濕意。
“聽話,來,帶上,帶上就不難受了。”沈鳴浩心疼更甚,将氧氣罩重新扣回沈穆然的口唇,聲音顫抖地不成樣子。
沈穆然別開腦袋,無聲地反抗,喘息愈加濃重起來,眉間的褶皺不自覺地加深了些。
沈鳴浩無奈,放下手中的氧氣罩,難得好脾氣地商量着說,“不要拿自己的身子置氣好不好?”
沈穆然手指動了動,聲音澀澀,似是自嘲,“我......咳咳咳......我好像連這樣的力氣都沒了......”
沈鳴浩極輕的訝意了一聲,随即用一張笑臉掩蓋了錯愕與悲情,攬起沈穆然的雙肩,靠在他寬厚的臂膀中,安撫着道,“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沈穆然稍稍舒服了些,任由自己陷在溫暖的懷中,雙目再次失了焦距,仿佛是在夢呓,“你們放心,我不會威脅到大哥的地位的......咳咳咳......你們不必這樣時時刻刻地監督着,我現在的這幅樣子實在翻不出任何的麻煩......”
“過去是爸不好,只要你好好的,要什麽爸都給你。”沈鳴浩悲不自勝,更緊地摟着沈穆然單薄的軀體。
“如果我要休很長很長的假呢?”他忽而認真地開口,帶着些調皮的惡作劇意味。
“好。”沈鳴浩不假思索。
“如果我要MG呢?”他目光漸漸地凝聚起來,眨了眨眼,澄澈的眸子裏盡是平靜。
“......”沈鳴浩無從回答。
“沒什麽,我開個玩笑而已。”沈穆然垂了垂眸子,輕咳兩聲,若無其事地呢喃着說,“我好困,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不好?”
“好。”沈鳴浩的左手有節律地拍着沈穆然的肩部,一下一下,輕輕地,柔柔地,像極了第一次哄孩子睡覺的父親,滿目的和祥。
記得那會兒,他抱着剛剛滿月的兒子,哼着晦澀的曲子,哄他入睡,而兒子偏偏一直對着他傻笑,怎麽都不肯睡。如今想起來,那時候恐怕是最幸福的時候了!
沈穆然将好看的唇彎出一個弧度,依言阖着眼,淺淺地呼吸着,大腦混沌,可卻睡意全無。